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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四季
王明伦
春
小村的春天不经意间就来到了。
鸟儿比人们更早感受到春的气息。清晨醒来即听见陌生的鸟叫声,声音洪亮,与日常所闻明显不同。它们是来自深山的贵客,满怀希望前来造访,却带着失落重新归隐山林。其实鸟儿有些心急,就在它们走后不久,地边墙角的杂草就在暖阳下怯生生地冒出一丝绿意来。像投石问路的侦察兵,见没危险,各家门前院内的月季、牡丹也悄悄地抽芽绽苞。继而,果树们纷纷鼓起了花蕾。蛰伏了一个寒冬的耐冬花昂首怒放,红的瓣,黄的蕊,在泛着油光的绿叶间编织出一幅热闹的春色来。而这一切,看似漫不经意,却又瞬息万变,就像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几天不见,便换了模样。
进入三月下旬,如果没有倒春寒来袭,那些樱桃花便迫不及待地开放了。紧随其后的是杏花,远望一片粉白,近观则呈悦目的粉红色。早晨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花香,略带一丝苦杏仁味儿,深吸几口,提神醒脑。夜晚,横逸斜出的花枝在略显昏暗的路灯映照下,橡树挂般晶莹剔透。而旋舞于灯下的飞蛾,则会让人误以为是雪花在飘。
果树开花的时候总会下雨。春雨不像夏雨那样急迫,也不像秋雨那样冷冽,而是慢腾腾的,淅淅沥沥润物无声。它悄然滋润着草木、花朵和土地,也滋润着人们的心境。春雨贵如油,把庄稼和果树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小村人,对春雨有着深深的感激,将它看作是老天爷的恩赐。邻居们见面会互相道贺:“真是场好雨!”不过春雨生性吝啬,有时甚至介于雾和雨之间,被东南风驱赶着,在天空中形成一串串细碎的珠帘。疾风从果林间吹过,一时间花枝乱颤,落英缤纷,飘落的花瓣与泥水搅在了一起,宛若那些薄命的红颜,让人见了心生惋惜。雨停后,紧接着就会起雾,一团团浓雾漫无目标地随风流浪,像羊群啃啮青草般向着青翠的山谷步步渗透。穿过花树时,犹如淡墨渲染开来,一时竟难以辨出哪是花哪是雾了。而那些在花海云雾中劳作的身影,则恍如天上的仙人般飘渺虚幻。
小村的春天是花的海洋。当急先锋樱桃、杏花凋谢后,桃花、梨花、苹果花开始粉墨登场。山坡上、沟壑边肆意生长的棠梨树、山丁子也不甘寂寞地向春天证明着自己的存在。它们虽单打独斗,却洁白似雪,在草木尚未返青的山野间显得十分耀目。接下来的是梧桐、刺槐、板栗、枣树……而东山崖缝中两株针刺狭长的野柘树,在雨水的滋润下也绽放出细碎的白花,远远望去像一团留在峭壁间的残雪。小村春天的花期,接力赛般地从三月初一直延续到五月末。
村中的那些古树就像一位位沉默寡言的老者,看似倚在那里眯眼打盹,实则心中波翻浪涌。随着春风变暖,铁青的枝桠间逐渐绿意婆娑,仿如打开了心窗的老人,滔滔不绝的话语,变成了满树的新叶。连那几棵已经有了些年岁的老楸树也不再沉默,开始变得繁花满枝。这时候,山上的刺槐树也进入了花期,小村北山的上半部变成了浩瀚的花海,那颜色于白中带一丝浅绿。早起上坡劳作的人们被浓郁的香气所围,浸淫于花海中无法自拔,每每误了早饭。这时候你不必去登山赏花,只需从小村中穿过,便可见满目春色:门楼前,蔷薇月季争奇斗艳;墙角处,芍药牡丹花枝乱颤;微风拂过芳香四溢,常常留住行人的脚步……
夏
当所有的花朵均被茂盛的绿叶所替代时,夏日便如约而至。
小村的春夏转换是从一场大雨开始的。雨后天晴,被远道而来、挟着亚热带暖流的雨水洗过的树叶,突然就变厚变阔了,由春日那种稚嫩的草绿沉淀为凝重的青翠色,仿佛在积蓄能量,以迎接炎炎烈日的炙烤。
早晨,热辣辣的太阳刚将雾气驱散,温度便骤然高了起来,在坡上劳作的人们不得不脱掉外衣。但太阳仍不依不饶地烘烤着,即使身着短裤汗衫,也每每挥汗如雨。与之相反的是刚刚播种下的禾苗们,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借着适宜的地温快速生长,伸展的叶片不久便遮住了光秃秃的地垄。
小村的夏日格外沉静,就像那些悄然无声的庄稼树木一样,都在暗自卯足了劲儿赛着生长。一场大雨过后,低洼处的水湾里突然就多了些雨前不知躲在哪儿的青蛙、蛤蟆,于夜深人静时齐声鼓噪,让人难以成眠。夏日的远山格外清晰:青的树,灰的石,绯红的云和洁白的雾,层次分明,如诗如画。但小村人对夏日的树影山色似乎漠不关心,既不在意那些躲在绿叶间向人们暗送秋波的青碧的果子,也无心观赏远山涧谷中徜徉的云雾。大家脚步匆匆,或扛着锄头去地里耪杂草,或挎着竹篓到坡里摘豆角,偶尔在挥手擦汗时瞅一眼远处的仙山琼岛,但因司空见惯,倏忽便又低头劳作了。
而与这种繁忙迥然不同的,是小村静谧的夏夜。小村的夏夜充满了浓浓的乡情。吃过晚饭,人们陆续从家里走出,聚集于街头场院,大人们喝茶抽烟拉家常,孩子们东奔西窜捉迷藏,更多的时候是去树下逮知了和到草丛中捉萤火虫。男人嘴里的烟袋锅一明一灭,女人手上的芭蕉扇拍拍打打。熏蚊虫的烟火带散发出辛辣的药香味儿,如同那些古老的传说一样绵绵不绝……
秋
小村的秋色不知是从哪一片红叶上腾起,沿着河流样的叶脉一点点渲染开来。早晨,尚未南归的候鸟在小村的上空聚集,听它们那叽叽喳喳的叫声,仿佛一群即将踏上社会的毕业生,既对新生活充满了渴望,又对熟悉的校园怀着殷殷的眷恋。更有一种不知名的鸟儿,成百上千只汇成一团飞旋在村子上空,它们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犹如谁持毛笔在宣纸上肆意游走,书写出一个个草书大字,如行云流水,天马行空。
秋天是小村人最繁忙的季节。黎明,此起彼伏的开门声将满天的星斗震落,急匆匆的脚步踩落了山径上晶莹的晨露。人们满怀憧憬,脸上透出丰收的喜悦。山坡上到处是忙碌的身影,被土地磨亮的镢头在手中不断挥起落下,于晨阳映照下发出刺目的银光。逼仄的山路上,人们来回穿梭,当装满地瓜、花生和芋头的担子从你身边经过时,便可闻到一股混合着果实与泥土的芬芳……
秋日的庭院也别有情趣。八月桂花向阳开,小村几乎家家栽有桂花,一进村,便会被浓郁的香气所包围。直到走出村子老远,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味儿,颇有那种踏花归来马蹄香的诗意。而那些高悬枝头的柿子,随着秋天的远行而日日红艳,犹如一个个挂在枝头的小灯笼,给小院增添了几分节日般的喜庆。
秋愈来愈深了,树木的色彩变得更为丰富,绿、黄、赭、红诸色俱陈。山巅上那些早早被秋风吹光了叶子的树木,此刻赤条条地站立着,如古战场上的枪林剑阵。岩石因草木的枯萎而显得愈加清癯,让人想起岁月的沧桑。村后山坡上那片“秃树林”是小村秋日进程的晴雨表。秋风萧瑟,通红的树叶如烈焰越烧越旺,小村终于进入暮秋。数日过后,当一场北风将火焰吹熄,最终只剩下枝干青灰色的余烬时,小村才逐渐进入寒冷的冬日。
冬
因为背风向阳,小村的冬天犹如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步履蹒跚,姗姗来迟。
初冬的小村,寂静的有些孤独。满坡的庄稼收获完了,整片山野便如同老僧入定,闭目养神,默念心经。
寒冷的早晨,原本翠绿的松针变得铁青,沿山脊线呈纵队排列。即使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他们也依然昂首挺胸,等待着阳光的检阅。所有的树叶均已落尽,但崖壁上还有一株尚未谢幕,暗红色的枝叶犹如一位犟脾气的汉子,任凭风雪肆虐,就是不肯屈服。最终,它将这抹暗红渲染到了来年早春,直至新芽萌出将旧叶顶落,方才像完成了一项心愿似的悄然飘零。
虽然外面的世界已日新月异,但小村人冬天仍喜欢以木柴和煤炭取暖。清晨起来,有些冷峻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煤烟味儿,夹杂着木柴的松香,它们化为薄雾笼罩在小村的上空,随着太阳的升起而很快无影无踪。不过冬日的阳光永远像一个贪睡的孩子般醒得很迟。饥肠辘辘的鸟儿们已经在树上等待许久,它才懒洋洋地爬上东面山顶,然后极不情愿地步下山来。
黄昏,天空变得有些晦暗,不久竟下起了小雪。雪让小村人欢呼雀跃。夜里,雪花飘得无声无息。早晨睁开眼睛,发现已是满目皆白。人们坐在炕头赏着雪景,心中涌起了一种瑞雪兆丰年的喜悦。窗外,零星的雪花仍在飘洒,积在树杈上的雪似乎已经冻结,任凭风吹也不肯掉落。院中,耐冬花红蕾欲绽,绿叶、白雪、红花三色相间,于寒冷中透出一种久违的春意来。
这时候,街道上响起了“沙沙”的扫雪声。晨起扫雪是小村人沿袭多年的习俗,每户都会从自家门前开始,沿胡同一直扫到大街。所以不管雪下得多大多深,小村的街道上从来都不会出现踩踏成冰的现象。大人们扫除的积雪给孩子们提供了便利,他们像那些出来觅食的麻雀般你呼我唤,忙个不停。天气转暖之后,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东倒西歪的雪人,像蹲在街头晒太阳的老汉,更像被孩子们丢弃在垃圾堆里的毛绒玩具。
雪后或许是小村人最悠闲的时刻。扫完了雪,平日难得有空的邻居们聚在一起,盘坐炕头喝茶抽烟嗑瓜子,东扯葫芦西扯瓢,每个人都无忧无虑。即使阳光灿烂的中午,街道上也听不到一丝声音,只有灰白色的炊烟在袅袅飘升。小村的冬日,就像一幅套色木版画,幽静、深远,蕴藏着难以言说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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