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惑

 晟萍

孩子住校了，屋子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

我长长舒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一路前行，路边的树，路边的草迅疾向后闪退，永远不再见到了。远山悠悠地向后延伸，也不再相见了。

时光呼啸而过。停下来，却不堪回首。

有泪，总要奔涌而出，倾泻而下。

为什么走得那么慌急，那么粗糙，那么负重！回首看时，心里长满了青苔！

我的琴呢？剑呢？

我的深锁的眉头与不愿睡去的梦影呢？

女性的诗呢？

为什么我找不回自己的哭泣？

站在不惑之年，我的惑推翻了我的一切。

云岸低垂。阡陌纵横。作为女性，我跨上时间的骏马了吗？作为妻子，我抓住命运的缰绳了吗？作为一位母亲，我拉着孩子小小的手，像一匹狼守护着自己的家园。站在麦浪翻滚的田埂上，给孩子讲麦子的故事。在母与子相牵的细碎日子里，我像上足了劲的钟表发条，日日夜夜不停地旋转着。

人生，是多么的相似又是多么的不同。孩子，你将从父母这里出发，远行。你的目光终将投向更高远的天空。终将去读我们的故事。

而我，又回到原点。

不惑之年的我，还能做些什么？生育孩子，养育孩子，教育孩子。为什么女性飞翔的翅膀总有一个带着伤口，留有伤疤？为什么投向女性的目光总有一丝耐人寻味的气息？

女性啊，你如大地般接纳了万物，包容了万物。你柔弱了一生，善良了一世。生活的磨难仿佛将生命的轴芯掏空，难道必须以一种卧俯的姿势才能完成你苦难的超渡？

日正当午，还未抵达彼岸。却仿佛快要倒下，将要坍塌，几近决堤。我想到了死亡。

死亡不再像是一副狰狞的面目令人恐惧。在生的对面，死呈现出一种宁静和干净。像一片秋叶轻轻飘向大地。像白茫茫大雪轻轻给大地盖上洁白的棉被。像殷红的雪从山顶呼啸而下。忽然间，就明白为什么花圈要用鲜丽的颜色编织，为什么编织成大朵大朵怒放的花朵，以炫美的方式安静的宣告。尽管当我偶从花圈店经过时从不侧目。

我又想到了妈妈，我的消瘦的妈妈，我的承载了太多苦难和伤痛的妈妈，我的善良而勤劳的双亲。上苍眷顾我，厚爱我，我的双亲还慢慢陪着我走在人生的路上。

岁月的淬火中，此岸的我非彼岸的我，何以为渡？

如今，站在大堤之上，我听到海浪的狂啸。泪眼婆娑中，欲喊无声。

堤内翻涛卷浪。

要么摔得粉碎！要么凝结成冰，永不熔化。

我怎么啦？情未了，何以堪？最苦的日子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最困难的岁月不是已经挺过来了吗？最心酸的日月不是已经蹚过去了吗？

难为水的沧桑啊！那最柔软，最晶莹的已日渐钙化，渐趋斑驳。我仿佛听到弦崩之音响彻云霄，看到雪崩之中飞花四溅。

漫长的黑夜，我张开瞳孔，与黑夜交流。走着，走着，忘记了来时的路。我丢失了自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心如空茫茫的黑洞。为什么我的呼喊没有山谷的回应？

其他扬长而去，随风飘散。

唯孤独永存。与天地永恒。

秋之问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两鬓早生的华发，不觉流下泪来。我不惧老啊。甚至有一份静静的情怀去迎接老，有一份恬淡的心境去接纳老。

岁月打磨，时光凝结。那份如诗如歌般的情怀却已凝结。我再也找不到那鹿影般矫健的姿影！

鲁迅先生有一本散文集《朝花夕拾》。而我回首时，却再也捡拾不起朝花！

我为自己流泪。为日渐麻木的神经，为那如圣坛般纯洁的心灵而泣。我挺立着身躯，灵魂却日渐贫乏而枯萎。

我不怕老。只害怕衰老后的那种沉暮，那份侵蚀身体的衰败与心灵的荒芜！

四十不惑。我的不惑在哪里呢？

当我终于可以睁开眼睛，仔细打量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时，我泪雨滂沱。我终将还是你的孩子呀。

当我终于可以放慢脚步，可以看一看路边的小草，可以闻一闻路边的小花。这，是我的故乡？穿行在挨挨挤挤的群楼之间，那个人流中走得最急的妇人，仍是你的匆匆过客吗？在万家灯火透出的窗户里，哪一扇窗可栖息一位倦客的心？一位游子的魂？

我感到背后的清冷。感到背后面的一种空。一种茫然的空啊。这种空，使我感到泪水不知该往哪儿涌流。这种空所袭来的寒气使我禁不住浑身颤抖。这种空，是没有支点的支撑在慢慢倾斜。

我扑进茫茫戈壁里号啕大哭。深深地恋着的戈壁啊， 我的骨血里流淌着你的精魂。再次踏进你广阔的胸怀，我的哭声里有你石头的哭泣，合着风声悲鸣，演变成一种长调。风干了泪水的长歌在风中流转，在戈壁里流荡。

生活，像是老牛的牙齿，再怎么反刍也嚼不出青草的新鲜味儿。

已过了追梦的年龄。但梦却一直在前方闪烁。

四十岁，是应该拥有旗袍的年龄啊。

总想活出一种纯粹。活出一种极致。活出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岁月。活出一种让我渐渐深隐而又出水卓然的日子来！

让我作淘金者吧。

我走向戈壁深处。在找寻什么？我要剥离身上厚重的甲壳。剥落心灵的锈斑，哪怕这是苦痛的过程。

顶着逆风，迎着风雪，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因为，我的胸膛里燃烧着火一般的愤怒。

苍苍茫茫，阴沉沉的天幕。苍凉的旷野，我是一棵树，孤独地站着。我渴望有雷电将阴沉沉的天幕炸开一角！

茫茫戈壁啊，你把我锻造的如仙人掌一般，浑身长满了刺。谁愿意听你的弦音呢？你却始终双手合十，仰望苍穹，祈祷上苍。生命的汁液少之又少，你却在戈壁里迎风起舞，还要在沙洲上绽放美丽的花！

秋之寻

心中憋闷。

约要好的朋友吧，排遣一下总归是好的。我劝自己道。

射出的箭，折伤了自己。

必须打破。从内部打破。像蛋壳里的小鸡，只有自己啄破蛋壳，才能新生。从心里走出，才能再次获得重生。

有那么多责任未尽，有至亲的人在挂念，有那么多美丽的风景令你向往。这些温暖的眷恋留在心底。我必须，且仍将一路前行。

蜕掉那层蛇皮吧。

孤独与寂寞交错侵蚀着我的肌体。必须遏制住！必须强硬的回击了，我对自己说。出去走走，应该说游荡更贴切。是的，游荡，灵魂游荡。

我游荡到健身馆，其实是打乒乓球和羽毛球的场馆，我一项都不擅长。

进入。有教练教一群孩子。旁边椅子上一溜坐着妈妈们。其他人都看似忙碌。只有我如孤魂般游荡着。

我又飘到了对面，有两个成年人在打乒乓球，看球在两个男人之间飞速地飘来荡去。可能我的观望多少令他们有些不自然，发球和接球总是失误。

我站在案子旁边。我在看球吗？看球，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份潮潮的，如云烟一样的情愫缠绕着我。

我看着乒乓球。这小小的乒乓球啊，曾经在不经意的转动中冰释了中美之间关系，拉开了交往的序幕。

我眼里噙满了泪水。这与别人无关，也与打乒乓球无关。

坐在椅子上。看着乒乓球，想着自己的过往。没人理我。其实，完全也好像不需要。

我感到无聊，心情沉闷。

一个有些敌视我的男人领着孩子回去了。又来了一个人。

我必须打破，孤独寂寞的侵蚀。

“我打一会儿吧，看你汗流不止”。我大声地说。

拿起球拍。噢，有多少年没拿过球拍了。

“我不会打，多承让啊”，我对后来的男人说道。

他打球，又快又有力量，我几乎每次都接不住，或是接住了也落不到案子上。

乒乓球，这硬邦邦的圆球，要如此完美地掌控于案球至上，是不是也需要敏捷、灵巧、智慧与才气？

几个回合下来，我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阳光很好。抖落一身的灰尘。剥掉裹挟身心的帏幕。

我从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上站了起来。含着泪，我笑了起来。感谢上苍，感谢自己，仍能微笑示人。

因为责任，因为爱，因为那份深情。

生活可以朴实无华，但决不可暗淡无光。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也是一株站着惹自己喜爱的树。

我想：该剪掉长发了。

我想：秋季，开始储藏了。绚丽而丰富的秋季，仍然是透明的。

至于那个敌视我的人，管他呢？

城市的夜晚，霓虹闪烁，驱赶着潜伏于大地的黑暗。我又快步地走回了家。

暗夜里，我开亮了屋内所有的灯。

秋之思

在办公桌上，我摊开洁白的纸张。柔和的灯光照过来，洁白的纸张像医院洁白的手术床。摊开肉体与灵魂，我拿起了手术刀。                                                                         

为什么活？该怎么活？这个古老而又永恒的话题再一次追问着我，相询着我。

我想起关在动物园铁笼子里的狼。笼子外一拨一拨的游人与看客。在狭小的空间里，狼来回晙巡着。不停息。狼不可能在铁笼子里对着茫茫夜空长啸。

时光飞逝，古人何在？来者何在？天地悠悠，独怆然涕下。诗人陈子昂登高远眺，不由对长空发出长叹。那份高古，那份苍凉，那份难以排遣的忧思啊，面对悠悠天地，亘古日月，孤独长存，诗人不由潸然落泪。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苏轼写下的名篇《赤壁赋》。

清风明月。朗朗乾坤。泛舟湖上，与客人一问一答。客人就是另一个自己。从清孤到悲忧，从悲忧到追思，从追思到天地万物，从万物深发感叹，从感叹到身心合一。山水之间，一湖一舟，皓月临风，把酒抒怀，达到统一畅达。大文豪开阔的胸襟完成自我的释然与超越。

谁又能摆脱这永恒的孤独？

有的人惧怕孤独，对孤独视而不见。

有的人漠视孤独，对孤独麻木不仁。

有的人痛恨孤独，在孤独中苦苦挣扎，甚至与孤独一起消亡。

有的人直面孤独，与孤独抗争同时与孤独为伍。小心地呵护孤独，与孤独相敬如宾。

在对孤独的抗争中，直达心灵的深处，人类完成了一次次伟大的自我超越。歌德创作了《少年维特的烦恼》。屈原写出了《离骚》，曲高和寡，在浓烈深厚的感情之火中，孤独始终伴随左右。    

在心灵的孤寂中，在一次次自我完善、自我超越的过程中，心灵得到净化，灵魂得到升华。

惟其如此，我们的灵魂才能始终对外界、对万物保有一颗善感之心，一颗驿动之心。才能对万物变化有一颗感怀之心，悲慈之怀。

在一次次完善中，感知天地，感知人和。感知天道、人道、师道。在孤独中，探求生命的意义所在，追求活着的价值所在。

孤独是精神和灵魂的高贵礼物。

我终于见到火烈鸟了。在南极的冰雪线上，火烈鸟像一群模特，优雅地走来。

我长长舒了口气，呼吸变得深沉、舒缓而宁静。负重之后的轻松，让我坐化如禅。

说服自己了，是一种理智的胜利；超越自己了，是一种人生的成熟；放下自己了，是一种有为中的无为。

我拉开窗帘，万家灯火，如繁星点点。透出的光，是那么地祥和，那么地宁静。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