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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在时间里奔跑(高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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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4

一个人的站台


  火车票捏在手的时候,我走下车的踏板,背着旅行包,跟随人群奔向出站口。约九厘米,宽六厘米,粉色背景的车票,印着始发站和到达的终点,1254的车次下,有一个粗重的黑箭头。它就是通行的证明,带着我从山东,回到了故乡。我在车票上摩挲几下,似乎寻找一种感觉,来时的冲动,这时一点没有,倒是有些拘谨。

  我停下来,望着行走的、陌生人的背影,像欣赏一部悲欢离合的电影。站台是最有人情味的地方,由钢铁和血肉情感的人构成,一个冰冷,一个多情,悲也好,喜也好,都是真实的,丰富的。跨过检票的门,旅途结束了,我走进了故乡,寻找过去的情事。1983年,春节后的一天,残留的冬雪,还在铁轨中间没有融化,我就是在这里,搭乘一辆绿壳的老列车,离开故乡。我穿着一件军装,戴一顶军帽,帽檐下目光燃烧的激情,烧得空气啪啪作响。单纯的青春,没被苦难的剪子修整过;蔓延的朝气,放飞幻想的气球。我和送行的朋友们,在铺着积雪的站前广场上,背衬候车室,拍下一幅黑白照片。在安静的时候,翻看凝固的影像,向记忆跑去,得到很多的快乐。包裹放在金属的行李架上,拉开窗子向亲人和友人告别。铃声响了,列车缓缓地启动,电击一般的伤感,不知是怎么闪现的,抑制不住的泪水从脸上滚动。从此后,有过多少次的相聚相送,我一次次地踏上旅途,都没再流一滴泪。因为我过早地体验到离合的伤痛。漂泊的日子,读了很多写站台和火车上的文字。

  身边的人少了,站台上变得清冷,落满旅尘的列车,停靠在站台边上。排列的钢轨,向前延伸。手中的车票提醒,我是在童年的天空下,呼吸清晨的空气,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一张火车票,像一枚邮票,装在衣服的口袋里。我用情感的胶水,贴在身体的信封上,投进列车的邮筒里,在旅途的颠簸中,两天后投递在故乡的土地。风在胸口盖上邮戳,我要循着记忆的门牌,走向曾经的家门。

  我系了一下衣扣,调整旅行包的带子,把途中的疲惫,抖落干净,用新的精神拥抱故乡。向城市的中心望去,一排高大的建筑,挡住了眺望的视野,我收拢目光,闸住移动的思绪。我不是当年的小伙子了,发中渗出雪一般的白发,生命的秋天,刮起了霜降。我的激情和冲动,已进入冬眠的状态,不会轻易地动弹。

  信号灯亮了,一列火车携着路途的倦尘,从远方开来。我向出站口走去,跨过那道门,我将像从书中扯下的一页纸,被城市热闹的漩涡,吞没不见了。接站的人伏在铁栅栏的后面,一双眼睛透过间隙,渴望归来的旅人。

  我排在队伍的末尾,身后没有一个旅人。

  

  我的编号89


  我选择了一个大池子,水中静静的,没有人泡澡。我把身体躲在水里,只露出脑袋,闭上眼睛,在等待童年的到来。

  清晨吃完早饭,我和小提通电话,让他陪我去洗澡。走下楼时,他开车在路旁等候。车子行驶在市区里,我望着窗外掠过的街道,广告牌和来往的车辆,一片繁忙的景象,眼睛里装满了人。我分不清街道的位置,只知是驶向河南。我们一路闲聊,两年多没见面了,彼此询问对方的生活状况。车子停在一座豪华的大楼前,在小提停车的工夫,我打量着“金刚城”洗浴中心的门面。随着时代的改变,澡堂这个名字,有些土气了。洗浴中心和过去的澡堂相比较,发生了变化。推开笨重的玻璃门,一个开放式的收银台,在这里付款后,脱去鞋存进寄存处。把换来的牌套在手上,我在洗浴期间,便有了编号“89”,按号寻找存放衣服的柜子。脱掉衣服,我裸身在故乡,搭一条白毛巾,穿着拖鞋,向洗澡间走去。

  打开淋浴的喷头,细密的水浇在身上,感受到一股清爽。在清脆的水声中,童年的情景,如同一幅幅黑白照片,在眼前浮现。这是另一种方式的叙述,它保留在生命的深处,只是被沧桑的野草覆盖。澡堂是特殊的名词,有了太多的历史的记忆。几年前,看了姜武演的一部电影《澡堂》。大大的池子,休息的床位,流淌的水声,缭绕的雾气,美工师搭建的场景,和我小时去的“长江”浴池差不多大小,环境基本相似。我喜欢澡堂,不仅洗去灰尘,而且是童年快乐玩耍的地方。穿着木拖鞋,叭嗒叭嗒声,敲打水湿的地面,我端着木盆,向大池子奔去。“长江”浴池的名字,充满了政治的意味。门牌匾上,有一盏孤独的灯,在黑暗中远远地就能看到。每一次洗澡都要早起,免得人多,池子里的水弄得埋汰,床位满了,还要坐在一旁的连椅上,排队等候。

  我的身体发胖,头上也有了白发,同样用故乡的水,洗去身上的灰尘,但是情感却不同了。那时的我是童年期,还没受人生坎坷的踢打,更多的是自由和快乐。我有一个同学,高中还没毕业,接班到“长江”浴池工作,从那以后,我就没买过洗澡票,也不排队了。我在一篇散文中写道:“那天去的时候,他和同学正唠在热劲上,远远地就听到他们的笑声。浴池的走廊很长,一进门往右的门,挂着白布帘子,上面红字写着‘男堂’,左面是‘女堂’。我朋友负责盆堂,在走廊的最里头。我的到来,好友很高兴,热情地说:‘先洗洗吧!’我和他的同学打了招呼。拿着他递给我的毛巾和香皂盒,独自进去找了个空浴间。浑浊的气味,刺激鼻子,我打了几个喷嚏。地上湿漉漉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浴池和外面换衣间,隔着一层毛玻璃墙。床下面是拉门的柜子,换下的衣服和鞋子,存放在里面。白条格的单子叠得板正,搭在床边上。两个浴盆像船似地摆着,漏水的洞口,瞪视着脏污的空间。水龙头滴着水,发出轻缓的滴嗒声。我涮好浴盆,堵上漏水口的塞子,打开笼头,水湍急地淌了出来。收票口的笑声不断,不知他们在唠什么事,那么开心。”老人常说“水火不留情”,但是人和水的接触,使生命存了太多的滋养,人离不开水。

  水洗净了旅途的疲惫,唤出了童年的记忆。故乡清晨的泡澡,荡去心中的烦杂。在水中我和童年拥抱,不肯分手。我不知外面的阳光怎样,到了几点钟了,小提的声音,把我带到了现实。

  

  寻找书店


  每次回故乡,我都去书店逛。到了今天,很多的东西都改变了,只有这个习惯无法更改。

  去书店穿过步行街,这里快变为贫民街道了。两旁搭建的简易售货亭,地面上的水泥砖凸凹不平,货摆在路边,人们扯开嗓子大声吆喝,也有电喇叭,神经质地不断重复“便宜了!便宜了!”这条街原来是我最熟悉的了,路口有一家商店叫“源八和”,一进门的玻璃柜台上,摆放着木箱子,里面装满了酱肉,母亲认识卖肉的服务员,让我叫她阿姨。酱肉凭肉票买,每天晚上卖剩下的肉碴子,不需要肉票,阿姨就给我母亲留一纸袋。出了商店的门口,还没下水泥台阶。母亲捡一块大的碎肉塞进我的嘴里,我迫不及待地嚼起来,肉香味扎进生命里,无法忘记。老建筑早被拆了,如今被新楼挤满,童年的情景一点见不到了。在人群中行走,渴望有人喊我的名字,遇到老邻居,老同学,唠几句嗑,是一件开心的事。耳边满满的乡音,听起来格外的亲切。童年的街道变得陌生,我在寻找童年和老书店。

  喷涂广告和店铺的门牌,包裹书店的门。我大约记得书店的方位,走过几条街道,觉得不对劲。我停下脚步,问从身边经过的年轻人,他向相反的方向一指,说我已经多走了两条路口。我苦笑了一下,来不及道谢就往回走。在故乡找不到要去的地方,这种感觉拉伤了心情。我离开得太久了,还是变化太快了,在矛盾中看到了书店的大门。

  老书店的原址,不在这个地方,在前一条街,那是灰色的建筑,书店的门楣上,用水泥塑出一颗五角星,涂着红漆。里面铺着木地板,踩上去吱吱地响。一进门的柜台卖文学类的书,我常在那找喜爱的小说。有一次,我和邻居马臭,一起在柜台前转悠,他突然伸出五指,神秘地说:“夜锅底一样黑,伸手不见五指,作家真牛,太像了。”这个庞大的形容词,一直在我心中占据重要的位置,现在也没忘记。书店里横空拉了一根铁丝,上面挂满了毛主席、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画像。过往的人低头,免得碰到挂的画。顾客不能乱出手触摸,弄脏画像。在玻璃柜台里,铺了一块枣红色的大丝绒,上面摆着腊制的芒果,当年毛主席接见外宾时,巴基斯坦外交部长埃尔沙德·侯赛因赠送他一只芒果。从那时开始,在中国的大地上刮起了一阵芒果的风暴。我来一次书店,都看一看芒果,对它充满神一般的敬仰,甚至没想到它是水果,能吃到嘴里。想象的刀,不敢切向芒果,查看里面深藏什么金汁玉液。更没有非妄之想,有一天会品尝果肉的滋味。我对芒果的了解,一无所知,通过父母的讲述,知道它生长在热带,这是对芒果仅有的知识。2007年,我读了蒋蓝的一篇文章《芒果的切片分析》,看到少年对芒果的渴望,“回想起来,首次见识芒果时,我只有几岁。混在汹涌的人群里,在盐都自贡市一个叫英雄口的地方,母亲已经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我除了看见无数大腿、旗杆和胶鞋,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几个小时后,等到快散场了,才看到一辆解放牌车上,有几个穿蓝劳动布工作服的人,大汗淋漓,脸红如猪肝,中间一人,捧着一个铺着红缎子的方形搪瓷盘,姿态庄重,步伐犹如慢动作,他要下车,立即就有胳膊的森林伸出来,去拉去扶去拥抱,但几双权力的大手平息了混乱,这让他的动作更为小心。站到地面了,被无数羡慕眼光刷亮的托盘者,脸进一步发红,双目红赤,虎目含泪,领导一般地走。群众像网一般开始变形,出现了一个楔形的缺口,芒果像楔子一般破浪前进。”我没蒋蓝那样的经历,只要到书店,趴在柜台上,透过玻璃,注视圣台上的仿真的金色芒果。“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几个烫金的大字,至今还记忆犹新。

  文艺类的书在二楼,我在货架间浏览,希望找到一本喜爱的书。六月的北方热了,在一排排密集的货架中寻找,不一会儿的功夫,脸上淌出汗了。在给王川的信中,我写道:“我在延吉书店买了汪曾祺的《打渔杀家》,法国佳玥的《看是一种艺术》,朗松〔法〕的《朗松文论选》、魏淑凌〔美〕的《家国梦影》。本想多买几本书,特别是关于西方画家传记的书,一本也没有。满街都是流行的,精神越来越少了。就像你在信中写道,张承志说的‘精神侏儒’,这是值得深思的。”朗松是我第一次认识,他在文选中,有一节专门谈到《论书信文学》,这是我关心的专题。我收藏了很多大师的书信集,随着生活节奏的变快,通信越来越发达,3G手机进入消费者的手中,书信变得珍贵,一字值千金了。

  背包里装着买的书,和没买到心仪的书,心情不一样。走在故乡的街道,有点忘乎所以,脚步轻了。穿过几条街区,总觉得不对劲,似乎离住得地方越来越远。我止住奔走,环顾四周,发觉多走了一段路,返身变得小心,不敢再大意了。


  储存卡里的布尔哈通河


  数码相机对准布尔哈通河,镜头里的河水凝固一般,没激情地奔流,也听不到过去的哗哗淌水声。

  布尔哈通河死了?

  我伏在桥栏上,眺望河面。河两岸巨大的变化,矗立的水泥高楼,占据了空间,挡住流动的风和远望的视野。由于水资源的贫乏,河水丰沛的景象,并不是自然现象,而是通过橡胶坝,人工造成的情景。

  身后的桥上往来的车,不断带起浓重的油烟味。没有人从车窗里探出头,理解漂泊者归来的心情。我在山东时,人们说我是东北人;我回到了故乡,家乡人却说我是山东人!我到底是哪里人呢?我也不知道了。童年时,在炕桌上,母亲教我读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四十多岁鬓角白了,乡音羼进了异乡的口音,对诗的感受越来越深了。

  顺着布尔哈通河往前走,过了公园桥,一直往北端走,就是我工作过的“银行知青印刷厂”。那儿我生活了三年多,每天上下班,必须穿过依厂而过的布尔哈通河。知青厂大多数是高中毕业生,没有工作,临时凑到一起,像成人幼儿园似的。青春的身体,被爱情烧得激情满溢,午休时,偷偷溜出厂子,躲到河边密实的草从中,偷看洗澡的女人。一天中,晌午是制造故事的时候,干了一上午活的女人们,把洗净的衣服和单子,晒在草棵上。阳光照得河水暖洋洋的,波光鳞鳞,显现它的柔情,引诱人投入它的怀抱。忙活半天的人,放松下来,看看周边安静,脱去衣服,身体泡在水中。布尔哈通河清净,偶尔看到游动的鱼儿,流水声像一曲摇篮小调,会把人晃睡。躲在草丛中的眼睛,贪婪地在水中人的身上抚摸,朴实的美和欲望在无声地拼杀,溅起的硝烟,在河的上空翻滚。

  秋天是布尔哈通河美好的季节,河水浅了,露出的卵石,排成一行,过河不用绕远走桥,踩着石子就可过去了。在石块上行走不能太急,有时张开双臂,保持身体的平衡,稍不注意,水就打湿了鞋子。过了河,拔几棵新鲜的野艾草,捎回家中,晚上在院子里笼蚊烟。东北人管蜻蜓叫“蚂蛉”,黄昏时特别的多。大水“蚂蛉”在空中盘旋,有的像孤独的侠客,栖在草尖上。偶尔像孩子一样,在河边玩耍,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现在的人工河水,掩盖卵石,改变过去的形象。我们面面相视,激不起情感了,彼此陌生,沟通情感的渠道淤塞。储存卡里存下了数字的布尔哈通,它和记忆中的河不同,那是生命记下的。天空阴沉,阳光躲在云层里,跑过来的风,携着水湿的气息。故乡像一块生日蛋糕,随着岁月的风干,美丽的奶油失去了光泽,失去了香味。这是人所说的沧桑么?

  

                                    选自《太湖》201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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