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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在煎熬里蔓延
人说一次谎,就成了骗子。我不只说一次,还连续说了一年。我不光一个人说,还拉着众人一起说。
——题记
我不是个好女儿,天天行骗。
我是个骗子,不知道自己还能骗多久。
我是个骗子,没法圆谎的骗子。
我一个人忙前忙后把母亲安葬,至今,她过世的事实父亲还不知道。作为家里独生女儿,我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事,做了这么大的一次主,这使得我一年都是呆木的。别人说一个笑话,我再也笑不出来;给学生上课,避开不敢讲述有关亲情的文章;一个人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但凡出现一瞬他人母亲身影,就嚎啕大哭;站在地铁站里,苦苦等着一个像母亲背影的人,可我终没找到——我想我是永久失掉母亲了,可在父亲面前,我要表演成一个反应迅速、说话得体、精明伶俐的人。
我开始了我的骗!
我把母亲葬在神木老家几天后来到父亲所在的鄂尔多斯,之前母亲病重我无力照看时,二叔和小姑把父亲接在这里治疗。我那会儿高烧不退,像驾着一艘失掉方向的破船,摇摇荡荡,但还在惦记远处亲人在的岸。小姑家离医院车程半小时,可我准备了三天才跨上车子。小姑家有个宽展的落地窗,正对面是一个公园,从楼上看上去,深冬碧蓝天空,一股股暖阳斜着洒下来,可草滩仍是黄而枯的。我终日拉个小板凳凑紧窗子,看阳光来,阳光走,没一束能打在我身上,感冒药一天吃几大把,冷的冰粒子还结在骨缝里。几天里,我只盘算一个问题:给父亲说,还是不说,我该怎么办?家里一个娃的结果是,没有人敢给你做主,亲戚朋友甚至爱人总在设身处地替我想好一切后,用一句话收尾:“当然,这个主还是得你做,我们意见都只是个参考!”父母生病期间医院任何决定是这样,母亲后事料理是这样,连今后如何面对父亲也是这样。
在母亲病情恶化的一个上午,二妈焦急的声音撕裂般从手机听筒传来,她喊了一声我名字,又突然有控制地收音,“张瑜,你找个背圪崂我给你说个话,不要让你妈听见!”我头皮立刻紧缩起来,牙齿开始打颤,“你爸脑出血了,在抢救,你要不领上娃娃回来上一趟,赶紧订票可,在蒙医院!”她已然撂下了电话,我似一片漆皮浅贴在楼道墙面上,飘得没了重量,大概久了听见屋里母亲唤我,“是不是你爸出事了,我早上就给你说昨晚没梦好梦。”我试图扯起嘴角,但失败了,涎水要涌出喉管来,泪要肆出眼眶来,我表演不出轻松,反而让母亲直直等了我半天拙劣演技后要憋不的话,“嗯,二妈的电话,没事,就说爸爸跌了一跤,住院了,让回来看看,跌得不要紧的。”我背着手,不停搓着手里的冷汗,母亲转过头,什么也没说。那会儿只有我一个伺候妈妈,伴随她的其中一个病叫“进行性肌肉萎缩症”,之前我抱着她还能立起来几秒,足够我把她从床挪到轮椅,从轮椅挪到马桶,可这一句话撩响之后,母亲再也站不来了!同时另一问题困扰我,我离开谁照顾母亲?那天下午,我跑了三个家政服务中心,打了三十多个电话,才找到一位山西的阿姨。当她第二天出现在小区门口时,我内心浸湿在芦苇荡里,种起铁似的杆儿,干扎着疼,我要放我的母亲给外人了,可我只能座上宾似地掏心掏肺对这位阿姨,恨不得尊她为我的救命恩人。我祷告她好好对母亲,交代了电器使用方法和食物的位置,随后便抹着泪提个挎包疯跑踏上机场的路。
忘不了父亲要手术时的情景,眼珠瞪得雪亮,十分钟也不眨一下,希望他能说句什么话,可医生很迅速地就推进去了。三个小时里,我坐在铁板椅上没动一下,“咚咚”的心跳声;手术间不停推出病床发出坚砺咔哧声,亲人“唉唉”叹息声,包裹我难以肩负的身躯,我总感觉我像冰筑的了,随便一敲就要“咯嚓”碎掉,又好像有另一个更强大的自己站在对面,看我被击碎,消融,默默捡拾水滴,抟起一个新的我。那时,第一次感到自己是父母的依靠了!
父亲头上被凿开一个洞,牵着一根管子要流淤血到一个血袋子里,他脸皮发黄,嘴唇揭着丝丝白皮,就倒在床上,细看,全身插着管子。那夜我就站在他的旁边,深怕他昏迷中挠头碰到血袋,更怕他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完全印证了医生说过的诸多后遗症。可我还是在凌晨打迷瞪了,父亲拔出了他的胰岛素针头细管,我倒吸一口气,万幸导管没从头上血窟窿抽出来。
“我是谁嘞?你认得不?”
“瑜子么!”
他说得很慢,顿着咳了两声,我不敢逗他了,扶着他躺平。可他还是侧身子想要爬起来,我唤来护工抱他,插着输液管子的手要去拉开抽屉,我扶住手,问“你要什么了,爸爸?”他说:“手机。”
我心里咯噔一下。母亲在西安,他在鄂尔多斯,分开后每日是要给母亲打一个电话的,可几个月后,两人都没办法自己握住手机,都要靠人附在耳边,跟前没人,就说不了话,以至几天才能说一次。在母亲身边接到父亲的电话,也总说一切都好,可这次我又来哄着母亲说父亲都好了。
“哎呀,你还能行了么,能记住老电话号码不?”护工也在让气氛愉悦些。
“1340917……”
一个数字都没说错。我的眼泪再也收不住了。他第一刻清醒的时候,是要给母亲打电话!他拿着手机,颤微微重复说着“喂,喂”,医生刚好进来,我便替父亲报着平安,心却难受至极。
我是残忍的,自从父母去年四月分离,母亲西安住院,父亲北上内蒙,我再也没促成他们见面。那日我轻估了母亲的病,以为就是腰椎间盘突出导致下肢无力,父亲要离开家时,嘱咐要给他的绿萝浇水,过几天他回来检查,母亲定是答应的。她站在阳台上,看着父亲走向二叔的汽车,叹了一口气转向我,“你看,他竟连个头都没回。”
我带她西安、北京短期住院,她总安顿让我浇水,十月一号彻底瘫在床上要离开家去医院后,她再没回到家。我从重症病房接母亲回到了榆林,见了好多亲人,在重型呼吸机不停地帮她吸气的两个月里,无数次想着要推着父亲下来看看母亲问她想见父亲不?
“见了干甚,这么个样子咋见了?”
她是怕父亲牵心,可自从呼吸机戴上就难以通电话了,父亲怎么能不惶恐。他确实带上后遗症,扶着才能走路,话说不周全,只能很慢蹦几个字。亲人们在我提出见面后,都担心三个小时车程脑部摇晃,更害怕见了母亲覆着重型机器戴着面罩会瞬间刺痛他脆弱脑神经,再涌一次血,人就完了。
我翻来覆去想了好久还是没让见,可后果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如同我现在又站在小姑的阳台上,翻来覆去一样。我走在卫生间,对着镜子,设想父亲会问我,我该怎么答,在西安?在榆林?在住院?在家?一张烧白的脸掟得平平的,仍说不出一句从逻辑意义上,从故事结构上,顺承得体的句子。
第二天一早,小姑挎着我的胳膊,在走上楼梯的一刹,我还从包里摸出一根口红,擦在嘴上,我像一个非职业演员一样,学者走步,化妆,控制脸部表情,更像一个非职业骗子,演着骗子。果然,我嘻嘻哈哈摆出水果、衣服,假装我是活得多么花团锦簇,妈妈一切无事,团团祥和,还是被父亲一句:“你妈了?”收住了所有节奏,冰凝一般固化了整个病房。我止住了悲伤,知道要堆笑,轻松,从嘴里要挤出一句顺溜话,可还是卡住,我从后背戳了一下小姑,“我大嫂,嗯,住院着了。”她眼波递过来了,“我妈在西安住院着了,都好,好。”这两句双簧话把我俩都吓坏了,我看到她眼里映着我受惊愕的脸。
第一次骗,就这样实现了,于是,开始了重复的一次又一次。每次走进父亲在的房间,心都捣鼓样收服不住,我还带着所有亲人一起受这罪,使他们学我一样行骗。过年的时候,正逢母亲七七,每一周亲人见了都给教,说要统一口径,说我妈在西安看病。一次二叔醉酒,给父亲说错了,说母亲在榆林,慌了一大家子,赶紧开会研究怎么编这个过程。无疑会场是默声且悲凉的,伴随轻轻叹息,落在我眼里都是亲人对我的垂怜。我不敢看他们,亦如我不敢看父亲。
他是那么想再拨通一次母亲电话,我总在旁边打岔,说母亲胳膊疼、手机坏了,说出各种让自己心痛更让他心痛的理由。
他们再也说不了话了,见不上面了。
母亲走得很突然,虽然我知道日子不会久但也没料到会那么快,一切后事都是在她半夜去世后匆忙问询的。我问二叔,坟堆抓紧挖了,他说好。我说二叔,明个要埋了都妥当了吧,他说都弄好了。仪式后,要驾车一个小时从榆林到神木安葬,因为跨了市办了很多过路手续,我只管坐在母亲木棺前,走一里撒一把纸钱,我说妈妈,你跟着我走,带你离我这么远,我没法了啊。泪解决不了问题,转眼到坟地了。车停下,我跳下来,等着的几个老乡围着一处,但,并没有见到坑!我慌了吼一嗓子问,二叔指着地下的几块砖,说这就是坟。
母亲葬在老家的高峁上,依当地风俗,一个家女人先走,是不能入土的,只能摆棺材在地面上,等哪天男人殁了再一起下葬。我和从榆林来的亲戚都震惊了,不能入土为安是个什么事儿!我何以面对我的母亲?!二叔和族长一直在说,神木靠近内蒙,是本乡田地风俗,并指着远远的方砖围砌的坟说,这都是和你妈一样的啊,我们这都这样啊。——我不能接受,疯人一样跑了好远,真的发现了一座座,在等着她们自己男人才能入土的女主人坟墓。风刺刀一样催拉撕扯着身子,舅舅姨姨呼唤我回来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回头,母亲的棺还等在那里,那日没有太阳。
弄吧,砌吧!
工人很粗糙地把方砖放在棺旁,放一块砖,用瓦刀打一层水泥,我期盼这个过程慢一点,可看着他们几个熟练地动作,我扯不住时间,顺着等待,围着棺材上了一圈土砖头,红缨缨地包上我的怒怨与不甘心,可上面就薄薄附了一层瓦片了。他们起身收拾,阴阳平事说,风大不敢烧花圈,明早上坟再烧,我知道这个仪式这么简单就交代了。
我也这么不庄重地,就放母亲在遥远的旷平展滩,够都再够不着了。将近一年,几乎没离开过她,现在她停住了,就在这,我不知道自己一个人怎么过生活。跪在那围着的砖头旁,我磕头,念着:“妈啊,妈,我对不起你,就让你在这了。妈啊妈,这个给爸爸交代不了啊。妈啊妈,你今后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哭也没用的,你还要留着身子照顾你爸了。”
几个姨姨在耳边说,拉我起来。一顿一回头,只能就这样离开了母亲。她使用过的衣物胡乱被丢弃坟旁,兀立的引魂幡被乱风吹散,嗖嗖萦绕白纸屑,这风早就吹透我,我吐了一口寒苦的胃液。回不了的头啊。
我接父亲来西安了,每天能看到他我很欣慰,他时常昏昏的,不能走路,说话依然就几个字,可几个字里,就有我应对不了的那三个字:
“你妈了?”
我的老父亲啊,我在哪里给你找我妈去。可一问,我反应特别快,“在榆林医院,住院呢。”越说越顺溜,不打结了,说得跟真的似的。
父亲在家,总会在那盆绿萝旁发呆很久。我留着母亲的拖鞋,就放在进门处,每次一回去,总感觉母亲真的在,就迎出来,问我要吃什么。我们似乎都在等她回家。
下个周一,就是她离开一周年了,我不愿回去,站在那个峁上,点纸,摆好多三姨准备的她平时爱吃的食物,磕头,大哭,那么真实而残忍。
就在刚才,我又骗了父亲一次。每次骗完我都迅速离开,深怕他目光落在我扭曲的脸上,怕他再问我什么。每次跑开,心里都盼着这谎说成个真的,该多好。那我就能领着健健康康的母亲站在父亲跟前,说,“看,我妈病好了,我没骗你吧。”
爱,在心域永生构筑
光线透光窗上的钢筋防护栏,一条条静穆地落在软绵绵花被子上,我仰脖子看,自己真成一只拥成几节懒洋洋的虫子,大概“懒虫”叫法里都有些宠溺的味道吧。阴面厨房窗棂上还有未消融的冰,远处的榆树叉子在蓝空下画上几撇线条,对面的围墙上突然露出个脑袋,黑黝黝干涩的脸,皱纹不留余地刻在上面,他平行移动着,慢慢高过围墙,一点一点拔起来。是做工的人嘞,两三个趴成一小撮,揽水泥,放砖,抹腻子,平行程序般配合着一堵墙的形成。摩挲衣服声、嗬嗬呼气声荡过来,枯索的冬天都热闹起来了。
这是我记忆里一个寒假的早晨。当我醒来时,便迎来了母亲满是伶爱的责怪:你看你再睡上一觉,人家一个房子都盖好了。
母亲说,传言这一片家属院要市政规划拆迁了,款项按照房间数来算,那个时间整个大巷子的人都在忙着在院子里设置小房间,随便垒个砖房就能招租了,顺便等着一笔不错的赔偿款。
家里院落始终都没动一砖一瓦,父亲却开始种门前那块地了,他18岁离开农村,看现在人们都刨土扩建,也开始张罗起来,三十多年后有个这么几平方米的自留地,他异常稀罕,看到细碎的小土块、浮木,他都带着欢欣节奏抛出去。不知从哪弄来铁丝盘了一个小耙子,一缕缕牵着土浮动游移,他的风度是严峻的,特别认真的一个农民就倒腾这一转身都能耕完的土地。墙头的枯系点上晶晶亮草间霜,云彩呈絮状随风翻卷,天空蓬松起来。在那地上,父亲学会了在小区楼层中间感受田陌交通的万声俱绝,时常盯着那一瓢黄土看,嘴里还细碎念着什么;偶尔呼遥吹过阵阵恶臭,他担着半桶大粪进来了,耐心地倒着,我和母亲捂着鼻子在窗后头看。他把土质弄得十分营养且疏松,春天漫过,父亲种了辣椒、草莓、还有西红柿。他对待还没冒出头的种子投以的疼爱时常醋酸了我,风景荡过去我也没拎起来几件他对我的细密而颇有耐心的画面。我问母亲,你看他怎么对那种子比对我也好?母亲说,憨娃娃,他种那还不是为了等你暑假再回来吃?父亲额头渗出几粒子汗,此刻他又在跺着窸窸窣窣的步子来回走步。种子埋实了,我们就以红的辣椒、西红柿为邻了。
燥热的夏天,隔壁院子里不合理的空间总充满怨声和吵闹,而我们却在太阳下射时看着院子罩的绿意。父亲说,鱼子,右下边有一颗西红柿红了,你摘回来,他眼神明浩,脸上泛着满足的傲娇,我咬了一口,如同吃一口太阳做的药丸,喃喃起“嗯嗯,好吃。”的夸赞声,他终于扯开了嘴畔,笑声像冲破了笛膜,爽朗得悦耳。
堆肥消隐了,连同母亲疼爱的瞳神。再回到小院,土墙外刮起削肤痛彻的刺风,嘤嘤呜呜乱吹,院子里充塞了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脏脏的玻璃摊着一坨坨鸟粪。我辛密地一块块回忆我们曾在这个院落的过往,烟云沅砀,仿佛置身于一泓黑漆深重的水潭,远处翠樾千里,弥索不到一舟一芥,看海岸山坡还没回家的牛羊静静木木,都等不到它们的牧者。
曾想念书离开这片土地,曾想每次回家母亲就守在门口,就是没想到有这样凄楚的一天,母亲离开了,家的建筑还在,家的概念却飘散了。如果我没有留在异地成家工作,父母是不是少了两处奔波,还能笼得一处欢愉的家。我收拾了房间,只把几本相册带走,手哆嗦着锁门,山川寂寥里,那门锁声响得催人心肝。
隔壁阿姨走来,问起这个房子怎么处理呀,她说政府可能不回收了,白折腾了多少年,我用微笑看着她说完,走远,消失在巷末。
爱不曾舍弃一人,又何况是我们三个人,一个家。
一砖一瓦堆起的,都鲜活在我的心里,家,永都在。
外乡的家里,我还能拉起父亲的手,给他掌心放一颗小西红柿,可终究不是我种的,他吃一口,却抬头喜眯着眼,“嗯嗯。”周围的空气里,暖腴香甜……
最后的驿站
母亲睡着了,液体哒哒下落,七楼阳光斜着打在滴管溅起的微波里,漾不起一丝涟漪,就寒光透着得滴。老奶奶卖力走来,呼吸平稳下来,凸起的嘴巴携着深纹起伏,眼皮耷拉着,皱着眉头,腿前的拐杖上双手微颤。约过了十分钟,她抬起一只手,弯着臂掏了掏上衣口袋,费力地,一颗小橘子透出了脑袋。她撅出来放在柜子上,向后稳了一下试图站起来,我迎上去扶起了她,她推了我一下,要一个人走,空空眼神凝着前方。一个弯弯背影,穿着褐色对襟棉袄,整齐的短发,小脚跺步摇晃着消失在门口,末了还在听出她长长的叹气声。我看着那颗黄得透亮的砂糖橘子,竟是病房一颗小太阳了,闪闪地耀着母亲的脸,她睡得安详定是沉在了甜蜜的梦里。
和母亲同住在一起的,是年老且病重的人。
我初见他们时,他们聚点似地涌进母亲病房,喧闹着议论,围来观看新入群里最年轻的一个。
“咦,你妈多少了?看起来小了么?”老爷爷有八十岁了吧,脸上垮下来肉皮坠着眼窝都向下沉,拄着拐棍的手青筋暴突,散发悲悯的眼神手电光一般铺散到母亲脸上。
医生在做常规检查,掖好被子,嘱咐我有问题随时按呼叫器。白大褂出去后,旁边的爷爷奶奶们推搡着过来,询问我们从哪来,说热水在哪接,饭会几点送进来。刺目的白灯光打下来,我这会儿有时间回头看看他们,弯腰、驼背、疏牙、秃发,一切看起来稀稀落落。
“又来一个吗?”等了几秒,话语的发声者才蹒跚走过来,腰驼得很深,头快要垂到膝盖了,两手攀着一根和她一样歪扭着的拐杖,一杵一杵着进来,白透了的发整齐落在而后,两个黑夹子清晰映在上面,她转动着嘴巴,不吃东西时也在微微画圈着转,抖着抖着颤出几个字:“我看看。”
我站在静止的时间里,旁边矗立着如时间一般老的爷爷奶奶,竟然没有移动,也没凑上前去扶着她,就用眼睛等待她那双小脚跺一步,拐棍跺一步,慢慢走到母亲头前。
“你哪难受了,来这不要怕,先输液治。”
母亲发黄的脸上掀起一丝笑容,“哦,好。”
她定了一会,转身,确立拐棍的方向,转个90度,嘴角突然咝咝抽动,呼哧了几声,“唉,小了么,正是活人的时候,我能替死就好了。”她声音极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心里一摊干裂的震动波及上来,眼里涩得疼。她看我一眼,眼神空空地落在我心上,她沉沉地走出了病房,随后那些老者也接二连三在叹气里走出病房。
他们中间的一个就在那夜不在了。我顺着门上小窗看到护士们跑来跑去,穿着制服的门卫拉门,救护车120里狭长的那个床驮着死者被迅速地抬走了。我的心跳得极快,听步履声拐进隔壁电梯里了,忙活了半个小时的杂乱声响瞬间停下来,心一下缩起来。母亲睁着眼睛,静静听着,什么也没问,我说你喝水吗,她摇摇头。
第二天一早,当我迈出楼道,他们坐在狭长的走道两旁,这让我记起小时候家属院下的墙角跟,也有一排老者倚墙晒太阳,一人坐着一个板凳,闭着眼睛打瞌睡。我们挎着书包从他们身边经过,太阳正好照出一个个黑色剪影,土墙上站着的卧着的,好像起伏的琴键,我们就悄悄羡慕着,我们要是不上学能一直睡就好了,而后奔走,回头看,土墙就只有矮键了。如今,他们也是这样歪着头睡觉,整个身子锲在轮椅里,头埋在胸口了,连同耷拉的脸皮,时而挂下来几缕口水。一个精干的老奶奶和护工说着年轻时的事儿,她穿着自己缝的暖鞋,艳红色的,她说老来俏就是要穿红袄蹬红鞋。我仔细辨别昨晚进来的与现在看到面庞的人差,总在想少了谁,耳后就听护士议论了。我插话:“老人家走后你们是第一通知家属吗?”“他们进来都留寿衣了,我们就边通知,边就给穿好了,等来了有时人都僵了不好穿衣了。”说话是两个小姑娘,看起来二十五六岁,我很吃惊,“是你们给穿吗?”“对呀,这每年送走二三十个,都是我俩给弄。”随后,她们说要怎么清洗,包括要清理耳孔鼻孔,是对逝者的尊敬。养医护人员很和善,最后一程,总是这些不搭干的人送的,也是他们陪了这些间或失能、失智的人最后一段时光。死,对于这两个小姑娘已经稀松平常了,这一秒能拉话话的人,下一秒就推走了。
那一双空空的眼睛又在注视着我,她回头看我一眼,拐进去母亲的病房,我跟了进去,这次我扶着她干瘦的胳臂,她顺着床边一个椅子坐下,噗噗粗喘着气,于是母亲落在她温柔的目光里了。
母亲已安了重型呼吸机,粗管子对着肺吹。我当时在西安找不到可以接收在普通病房用能呼吸机的医院,打问到老家榆林有医养加老年护理院一体的临终托管的病区,便联系到这看护。我知道这里的人随时就会被死亡带走,我对他们充满不舍。我给母亲叫外卖餐时,看到地图里自己就定位在一个小黑点里,世界那么大,而我们这个黑点区域里,就有两个楼层的老人,远离家人,如在隔离生者区的黑域独自等待着自己的死亡。我可怜母亲的病,如同可怜他们一样,甚至在每个深长的夜里,我一个人去楼道叫护工姚叔,就看到死神大概就在黑黢黢道的尽旁,随时点着花名册。我起先害怕极了,哧溜一下窜过对门唤起姚叔,再飞速移回母亲病房,心惊肉跳。可我在这楼道一两周后,慢慢不害怕了,我同情的对象对来接他们的死亡丝毫不怕,竟说起像聊一个老朋友,或成了即将要去的一个温暖的家,那个家暖暖的,也许现在的一群人,还能都在那里团聚。而我和母亲,现在就在这团聚里。爷爷奶奶们一在楼道里看到我,就问我母亲的病,那个笨家伙是不是戴上特别疼,日以继日吹会不会很难受。我也会给他们说说药上的英语字是什么意思,帮他们拨通电话,和孙子拉拉话。
家乡的冬天总是很晴,尽管楼道进来阳光很少,但大家都敞开门,谁也不回避,阳光跟着从房里出来的人也播撒漫在地上了,晶亮亮的。我有时离开一会儿回来,看见床头多出一颗枣,两颗花生,或者一枚水果糖。我逗母亲,看,今儿又有礼物啦,你每天都能收到礼物呢,住这多幸福啊,她隔着呼吸面罩说有老奶奶或者爷爷来过。我视这些生命的礼物为珍宝,总会喂了母亲吃下,病房的酒精味一下就充满了甜腻与温馨,也知道这些小小的食物都是他们节省下来舍不得自己吃的。我听母亲讲,刚出生的小孩子要让老者摸过头就会长命百岁,古来能活过70就是福星了,我喜着说,那你总能吃到他们的食物,沾了足够多的福气了,病都会好!
可一日,呆笨的呼吸机指标不对,喷出的气忽冷忽热,医院的人调试不了,主治医师都急得哭喊,“那是北京的工程师给说的方法,我们也不会啊,这个机子一年都没用过了。”我悬起了心,说让他们快速找北京的仪器师啊。那夜,我在病危告知书上签下了名字,而后在楼道拐角跪着请求上天保佑妈妈。楼道医生跑来跑去,惊得邻居们也睡不成,那个驼背的老奶奶拄着拐杖就站在我身后,“娃,今晚没事。”医生核对指标,一直在对着手机和北京的人视频,精心调试,慢慢地母亲状况缓过来些了,凌晨,大夫说解除危险了。我瘫坐在地上,身后的老奶奶才转身回了自己病床,我泪水托着的眼寰里,她的背影包裹着红金色暖晕,弋带神性光芒。
多么灰黑的夜,第二天也会沸腾起来,一顿饺子,一碗羊肉,护理院伙食一好,所有人都会出来吃饭,就是过节的开心,话说得底气十足,豁牙里慢吞吞嚼着食物。可喧闹完,某个夜晚一场关于个人的抢救,人们都又灰塌塌了。死神总在夜里来,我深怕这突如其来的静。弯腰的奶奶总安静在母亲旁,看着才六十刚过的母亲,说出“我要能替就好了”,慢慢起身走,她的背影永久储藏在我记忆里。
母亲终究没躲过夜里的闹与静,我带她离开,长久地回看了一下黑黢黢的长廊,那夜,奶奶爷爷们都在睡。一年来,我总在街上、菜市场、巷子、医院里看到如他们面孔一般的老者,一个人,孤苦地守着最后的时间。他们有的被儿女嫌恶、有的亲友散尽、有的老无所依,有的贫困交加看不起病,有的失智失能瘫痪在床,但他们都善良地、完全地守住了一个人的样子,足以被尊重被疼爱。总说老是无用的,可他们活了一辈子,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舍得托举和奉献,什么都撂得下,总还想把自己仅存的生命额度分给更年轻的一辈,如同延伸在土地下的粗重的根须,把养分和担当都默默承载下来,树叶枝茂婆娑,花儿鲜艳绽放时,总无人看到下面的它们,永远无言在输送生命的全部能量。
耳边又响起——“我要能替就好了”,如果可以,我也愿意替那位老奶奶,以我年轻的生命带她重活一次,就那么美丽地重新走过一遍生命的时光,看阳光就洒在身上,看自己变成一片叶落,看自己渐行渐远……
童年,在糖纸里炫动
纤细的水流声里,红脊梁、白脊梁的鱼儿,将那桃花瓣,一片片都付了东流。糖纸将自己叠成小船,看流水落花春去也,在薄影静淡的水藻里,在谭底清辉的映照下,款款地留下了来过的踪迹,后来,溪声凄紧的一瞬,便是思念的心迹。糖纸溜走了,岁月也一起溜走,而唯独能留下黄卷里侥幸的一两张,发现后雀跃欢跳胜过中了彩票大奖。
如此,眼前一团清浅,思绪游走,记忆中的白泛起,干净、寂寥……
入梦,儿时在胖手丫里放的宝贝,掀起彩虹色的帆,徜徉在温暖与爱交织的水汽中,撑起手掌放它在光圈里晕开,便慢慢走进了岁月填成的海。小女孩看到——彩虹色的糖纸,架着风神赐给的良马,肆意遨游。看高山之巅,淡月残星,听溪涧流水,闻鸟语花香……
小女孩眯笑,剥下蜜块,示意给妈妈吃,妈妈不吃,便着急地送入自己口中。最宝贵的食物,携着梦的光影,顺着血脉,涌上嘴角,浸润了心田那一块甘甜。妈妈看她鼓囊着牙帮子,豁着嘴巴笼起一抹笑,也眯起了眼。
突然,耳畔传来玩伴的笑声,笑声渐渐近了,只见她认识的娟子撩起门帘探进一个头来,气喘吁吁地说:“阿瑜,你攒了多少张糖纸啊?你知道吗,璐璐已经有100张了,那可是我们南窑院攒得最多的。”小女孩领她看自己用鞋盒子改装的宝盒,里面分了格挡,有戒指,干花,白娘子和美少女战士的贴纸,当然,最显眼的是珍藏的糖纸,红的粉的,还有天空蓝葡萄紫。她已存有33张了,每一张都有名字呢,花边、色泽、尺寸都带独有标识。娟子伸手想去捏起,又缩了回去,“你有的我没有,我有最新的大白兔,是我爸刚从外地买回来的,你可是没有。”猛地她转过身去,又飘卷过来一句话:“你等着,我把我的盒子拿过来,咱们挑最好看的,凑齐给璐璐看,比一比。”午后,银白光缕顺着菱格铺散在屋里,西晒的窑洞里,团起糖盒里股股清香,板凳上放着妈妈给她织的粉色毛衣,签子交叉,呼之欲出一朵胸前的蝴蝶结。
她在等娟子来,想告诉她:不能总是拿着糖纸摩挲,颜色会映在手指上,糖纸就不漂亮了。
等了好久,她还没来,却听到了闹铃的催促声响。
发怔。梦的香甜还含在嘴里。
她掖掖被角,侧身,又看到那个小女孩走在家属院的路上,树叶翻卷起来,一层土气,地上土和叶的颜色黄得一致,互相嬉闹,而就在风起的一刹,树页里静静夹着一页红色,舒展地优雅地等待读它的人。“哇,我捡到一片糖纸。”她小心放在手掌,哈了一口气,撩起一角小心翼翼擦拭起来,而后翻过来拓一下灰,捏起一个角,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直直瞭着粉红的天,不久,一只鸽子掠过,而在红里,它只是黑剪影般一闪。
她突然想念起那些个糖味。直到醒来以后。
那甜里有甘蔗枯槁的奉献,有粘牙的爽脱,也有糖纸看护的心上人。糖果入口随心,糖纸便完成了使命,它便成了孩子的万花筒,红晕,光圈,斑斓四射。当孩子举手追随阳光的时候,糖纸就丰厚了世界的边界,变幻了次元,一耀,江河百川,万千生灵,开始褪离铅化的镜框,着色。糖纸是笔,一画成,气色飞腾。
世间是奔悦的小女孩,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总带有时间最早的清纯与宁静。月明朗照下,细细看她的脸,弯月似的凝眸。糖纸把一世的温情都藏在她的酒窝里,纵天上人间再不见,也有了永世的封印。
小时候,能吃到糖就是福日,糖纸的甜就成了岁月的味道,她把它夹在最心爱的书里。
多年后,书香也就是糖纸的香,成了她人生的味道。
踏往心域的路
初雪漫过的古城,路上有行往各处的人,冰晶的水滴诗意化了叙述的骨骼,结成有线条棱角的切面艺术体,让每个只顾低头走路的人抬头望了一望天。不敢睁眼去久望,眯着眼翻飞这絮语,天空而来的精灵落在发梢,额面,而后房屋白了,路也白了。人也在它的飞舞中静定下来,把时间归还原本的自然体察,记忆的白棉凝结为各种形状,但无论是哪个,都柔软,干净,仿佛未来被赋上好多希望。
多数人走在要去未来的路上,而有些人就守在旧时光里,那样安静地……
我从寒冷的冬天进屋,看见父亲的背影,就倚在阳台窗户前。乱飞的雪透过玻璃,远远地冷看,浑浊起来,雾霭霏微,白仿佛也褪色了似的,只留下灰蒙。一张橘色轮椅,两轮平静目光,和外面兵马倥偬讨生活的忙碌景象形成激烈的反差,甚至我每次踏进家门,一下就静置在他的目光里,帮我洗刷我的污浊、浮躁和倦怠,灵魂也晶洁起来,我喜欢这样的投望,如春天午间阳光。
遇到这样的天气,父亲的一天就在阳台上度过,阴云如晦,飞雪蔽路,偌大的世界都展示在眼前的几扇玻璃前,我也搬个凳子,陪他进行着谧律的时间。几粒小的砂石蹦蹦打在窗棂上,细密而急迫的声响,毕剥剥捶得页楣微颤,而它并没有弹走,就凝在玻璃上,白雪携带城市里尘埃飞走,洗净呼进空气的余污,善的雪粒子不停顺着狂风的追逐辛勤工作着、舞动着。我在里边玻璃上划拉,有一层雾气似的,回头顺着目光落在父亲脸上,我问,爸,你要不要摸一下雪?他毕竟是站不起,手也没法触到窗外,我打开窗伸手揽雪,守了好久,想让它结在衣袖上,邀回来让父亲感受一下,可快速抽离了胳臂到他眼前,他想抬手,慢慢挣扎不起来,雪已然都化了。试了几次,都没让他接触到。我跑到楼下,攥了一颗冰球,飞速拿到他手边,摆开他手掌,开始冰到他,可他也没有出声,也没有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我不忍逗他了,拉开窗扔掉了冰疙瘩。他还是静静望了我一眼,又回到远处。
前方不远处就是另一幢小区的楼体,他透过楼层,只能看到楼下的草坪,稀疏的树木,对面冰冷陌生的钢筋水泥建筑。城市,并不如老家敞阔,他生长的村子,一两里几户人家,成群牛羊,碧野豪草,喊一嗓子都能越过大山,村子里一个姓,住的远却都相识。而灰白的钢结构,鸽子篓一般重叠万千整齐居所,太近太挤太严肃,对面楼里几百户人家,喊一嗓子没人搭理,切近却陌生。几个月了,父亲平均每天也说不了几个字,源于他的病,也好似无话可说。他微茫的眼神,总也喷射不出欢愉的红焰,偶尔有一丝青焰发出来,也是怆凉。眼珠不再黑若涂墨,渗着土灰,如同被定格在了家乡的沟壑里凝固了黄土色,住在那遥远却熟悉的记忆里。
两只麻雀扑腾在窗前,啾昂着悄悄话,随即又追逐着飞走了,留下一串软玉敲击的温脆。波拉哩的车轮声走过,收垃圾的大叔推着车,把绿色皮鼓的袋子拉出,换上新的黑袋子,而雪白了他的头和眉,声响带得虚空一阵沉动。突然,父亲眼睛扑闪了一下,圈上赭幻光晕,对面几户人家下班回家了,只见两三主妇头影落在小窗格里,弯腰、切菜,一会呈在里面,一会消失,木偶一般地舞着庸常。她们是家庭的主要奉献者,一顿可口的晚饭包孕献给家人最好的爱,我看着其中一位老者,想到了以前母亲在厨房的辛劳,心如沉入水底的冰石。雪色黄昏在路灯映照下,天空呈出橙色,比平日更亮了,对面圆弧灯光下的人也更粲然,忙碌的身影压过细语,心此刻点燃了一盏盏暖晕,如豆粒在蔓延。朦胧星空的豆粒也在高空一颗颗唤醒,背上突然覆上温热。
我看父亲就盯着那些灯光,心殊怏怏,眼睑扯出一缕细泪。
要吃饭了,护工前来唤我们,他娴熟地把轮椅推到饭桌前,而父亲的目光里还呈着一汪谁也走不进的水域,我想母亲在一定能轻松划往近旁,听潺潺密密波的心语。我悔恨自己的拙嘴笨舌和对病情的无法遏制,再多的思忖也如淡然的长风,任树梢翻卷,任无情的灾祸行走在人间。
吃完我要走了,父亲的身子硬着扭了一下,他示意还要去阳台坐着,我推门出去,他也是无声地。
走下楼,整个夜色垂弥下来,只有父亲在的那个房间仍然透亮,他在玻璃窗里,连同长长的不会断线的目光,照亮我要走的路。我可以看到他的脸,白的如同一张没有指针的表盘,那么永久地输送温热。医生总说父亲有一天是会忘记我的,可我相信父亲在的时间和我在的时间是一个时间,终难消逝。
初雪的古城,每个人都驰往不同的地方,我回头看见那盏光亮,顺着他的目光,似乎正走在踏往他心域的路上……
寸草春晖
午饭时间,照例去学校旁的餐厅吃饭。因学校毗邻景区又加用餐高峰期,自然拼桌会多一些。掀起帘子进去,倒是有空桌,心想着迅速吃碗面,就离开。刚落座,就看到服务员远远领着两个人过来,安排在我对面坐下。拼桌总是有些尴尬的,低头不语,摆盘混放,隔阂生隙,毕竟饭菜总是和熟络的人吃着才香,里面能吃出人情的暖味。
不过,换温蔼的脸庞,也就不觉变扭了。她是女儿,四十多岁,细细薄薄的单眼皮,圆阔脸;她是妈妈,七十多岁,垮塌的细细薄薄的单眼皮,圆阔脸,她俩笑起来一模一样,右脸有个单瓣小酒窝。
女儿拿起桌上的菜谱,眉头紧皱,先翻了一遍。随后转头向左侧的母亲时,眉头如同风琴折被拉开一般,吟出了洪亮的声效:“妈,我们先点菜。”声波直冲惊了我一下。看来母亲听力不好,“来餐馆吃饭,就要点和家里吃的不一样的,要有点花样。我说菜名,如果你想吃,就点头,好不好?”说完,她用手抿了抿了母亲的鬓发。母亲像极了她的幼儿,却对她送去的慈爱的眼神置之不理,淘气得打哈欠。“先讲凉菜,山野菜,来服务员。”“你们这个野菜是哪的?”“这不是写着呢吗,阿姨,山野菜!”“哪座山?”“啊?呐呐呐……”我心里嘀咕,以后当服务员,定是要去看大百科的,不然多难堪。服务员回答不了,吆喝资质老的同伴过来解围,“就是附近的山!”女儿焦躁的说,“我问的是你这个野菜会不会有农药,我妈吃老年痴呆的药,是不能吃进去激素和坏东西的。”两个服务员相觑,谁也不敢打个保票,钉在原地不敢离开。“行了,还是我先定好菜,再叫你们。”只见她俩丢盔弃甲地风速消失了。
“妈”,一扭头,她又和颜悦色起来,“我现在一道菜一道菜地年给你听:酸辣豆花,这个可以让厨房不放辣椒,你不用咬的,吸溜就喝下去的;咦,海参炒瘦肉,这个海参是软的,你能咬动;香椿炒鸡蛋,这个香椿,咱楼下小摊一小捆就卖12块呢,你看加上鸡蛋,是22块的,划算,可以点;卤牛肉,这个点上来,你尝尝味道,如果喜欢吃,我在家学着给你做;醋粉,今天特价6元,这个点上,噢,不,咱今天不吃特价,你不能吃凉的……”她认真地审阅、联想每道菜入妈妈口的感受,菜谱介绍的音频也是忽高忽低的,报菜名时高,自己碎碎念的时候就低下来了,高的时候引来邻桌人诧异的目光和讥笑,而她一直沉浸在聚精会神的筛选当中。
期间,我点的面条已经上桌,我故意吃得很慢,迷恋地侧耳听着她的解说。我的爸爸是脑梗病人,我知道这类脑病人对饭菜的忌讳很多,而她每一样重点讲解的菜名,都是恰恰对病情有利的,而还符合软濡、营养均衡的特点。
“妈,菜谱讲完了,就这些,我现在给你念,你想吃就点头哈。”“海参炒瘦肉?”
“喔。”
“苦瓜汤菜?”
“喔。”
每一道,母亲都答“喔”,并没点头。“好的,妈,我知道你选的了,来服务员,点菜!”
“阿姨,我们这里是先付款的,您总共消费245。”只见她从背的褐色小包里摸出一张粉钱,又在侧兜里寻见两张,把钱递给服务员,“记得做软和点”。说完,她突然警觉,拧过头来说:“饭前吃药,妈。”又翻起了小包找药,那小包的边沿皆已磨得发白变烂了。
“妈,张嘴巴,啊,啊,啊”,吃药,吃饭,从始至终,她都没舍得把那海参和瘦肉放在自己嘴巴里,一口口喂在了妈妈的口中,并挂着祥和的微笑,像极了在喂婴孩,吃几口便要用自己带的手绢擦擦妈妈的嘴角。我不敢抬头,滚烫的面汤熏着眼睛,喉管抽着涩水,酸胀暗涌。
我起身离开,脑海中一直回放着她喂饭的神态,突然想起了孩儿时妈妈喂我饭的情景。小时候我总爱剩饭,妈妈就用勺子把饭压成团状,“来,这看这是你爱吃的圆饭饭,张嘴巴,啊,啊,啊”。一口一口的饭,想方设法让最亲爱的人吃下,并无技巧,而是一种对最朴素的道理的坚持——养育,首先就得让孩子把饭吃好。
妈妈总说,“前世的仇人转世为夫妻,前世的恩人才转儿女,老辈疼晚辈,就是顺毛茬茬,反过来就觉得不顺。”依我看,这种报恩竟多是单向的,子女受起父母的爱总是特别心安理得,反过来回报就总是做不来面面俱到,心意深挚。
一碗面,一面萍水相逢,多少陌生人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和反观自身的镜子。对谁最亲最珍视,其实就只是想看着她,喂着她,好好吃下每顿可口的饭菜,健康益寿。
“来,张大嘴巴,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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