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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顾名思义,慈溪,一条慈悲的河流,这里有水但却不仅仅,事实上这是一片风生水起的水岸滩涂。
滩涂,无疑是被大海托举而出的土地,被海神祝佑着的福地。
那么是被哪个海神祝福的呢?是庄子在《应帝王》中称为“倏忽”东方海神,还是沿着古老的丝路一路东来的波塞冬?在慈溪,这个命题始终耐心而隐秘地期待回答,而作为动态变化中的海陆过渡地带,滩涂本身具有的别样的土地与海洋皆不具备的复杂属性,也许是最为理性的答案。如若向陆地方向发展,通过围垦与引淡洗盐,滩涂便会形成农牧渔业畜产宝贵的用地,而同样也可以向海洋的维度发展,便会使之成为开发海洋的重要的前沿之地。
杭州湾南岸的十一月,花开花落都还在,有人在沽酒有人在操琴,有人在烈马上追赶尚未远行的春天。曾经仅仅作为概念闻听的滩涂,直到走进慈溪,才了解了滩涂作为城市的繁复属性,这种多重身份的神奇存在,以及一片土地多重蕴涵的指向,那种既属于土地,又属于大海的古老传统。
或者是否可以说,如果土地是今天慈溪的现实主义,那么海洋,势必就是慈溪城深沉恒久的乡愁,是一座城市梦里激荡的回响,是失眠时星空下的蔚蓝,以及这片沃土无有边际的几世轮转。
文化作为城市的灵魂,于慈溪城的远年过往与此在当下,同样彰显着其独属一方的纷然与繁复。
以其坐落在杭州湾南岸的地理位置,若自北向南看来,慈溪的文化呈现出一条南北纵横的文化带,向北,是向海洋开放的浩瀚壮阔包罗万象的海洋文化,具有强烈的时代性,博大而变换,开拓与冒险;而向南,是对丰富辽远意蕴悠长的传统文化之追索,是对时间深处的远年之恒久的回望与深入。
二
向南,向南的南山,不由想起张枣的诗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当然,远在湘地的诗人笔下一定另有南山,尽管彼南山非此南山,而其同样关于方位与地势的汉语表意,却因其深藏汉字之隽永,从而同样莫名地动人心弦。
湘地诗人的南山藏着梅花的开落,而慈溪的南山文化则藏着乡愁,翠蓝色的乡愁,在上林湖岸,也在深深沉默的湖底。
众山环抱的上林湖,湖对面是仙踪渺渺的仙居山,传说是多位神仙来过的地方,也正是这风水上佳之吉祥宝地,成就了千年前华夏大地上青瓷最高水准的锻造核心地,成就了千年后青瓷文化同样最高水准的核心地。这样穿行千年的异曲同工,或可就是宿命中的不谋而合么。
但凡追忆就总是悠长,哪怕是如己之路人亦如斯。
在上林湖岸,回望上林湖区烧制青瓷的历史,堪称为中国青瓷的发展史,可溯回至东汉晚期,在后来经两晋、隋唐直至北宋的千余年之久从未间断。
仅仅这千年的时光流转,就足以引人遥想,那些因烧窑而绵延世间的种种际会因缘,究竟是如何在世道人心中长久地种下了青瓷的种子?并长久地穿越这片山水的岁月千年?除了时间,在数量上亦是令人叹为观止,在已经发现的越窑遗址中,从汉到北宋的古窑址有104处之多,大抵都分布在上林湖窑场的四围附近,而以上林湖为核心的丰富斑斓的瓷器,更是形成了远大于其器物意义上的青瓷文化脉络,一种深具文化自觉、与瓷器的结构机理异曲同工的、精微悠远细腻绵长的独特的传统文化,不愧为中国瓷器的母亲瓷,这里在近两个世纪的时间里也成为了久负盛名的唐宋瓷都。
在那些宜于抒情的远年,这里曾是古越族人的原住民聚集地,大约涵括今天的浙江上虞、余姚、绍兴、宁波等地域,东周时为越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到了唐时改称为越州,而越窑亦因此而得名。这里的山必是越山了,不是林逋的越山,却也是“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的越州独有之温婉轻幽。
曾经的那些海,那些遥远的水是醒着的,作为“海上陶瓷之路”的重要起点,以慈溪上林湖青瓷为代表的这些越窑珍品,在唐代曾与金银器、宝器、丝绸并列为中国四大名贵珍品,从明州港也就是今天的宁波出发,穿越茫茫大海最终抵达了陌生的斯里兰卡、印度,最远时已抵达西班牙等遥远的异域国度。
那一路海天苍苍,这些奢华而沉默的绝美器物,如何在大海之上追忆渐行渐远的上林湖,以及那些尘世中独属一方的私密风情?
东方古老国度深邃绚烂的文化,经由海上丝路向世界播洒,为世界带去了华夏文明最为瑰美的一部分,甚至这个古老的国度在世界上名字,亦源于这古老神秘的瓷器文化。
三
千年前这里是文化浑厚的土层,三百多年前,今天的慈溪一部分还是大海,而上林湖应该就是慈溪与海相连的那一部分,上林湖水也因此仿佛成了海的游子。
蓝绿色的湖水,静谧时犹似琥珀、凝玉,而却是流动的,巨大而柔软的温润,在掌心流淌,穿过深入水中的十指,有若回应某种前世的承诺。十一月的湖水不冷,甚至是温良的,这样恩惠般的温度,使得这座被众山宠爱的上林湖,犹如静默中经世的修为者,并最终以这方慈悲的水土,诞育出惊艳世界的瓷器极品:秘色瓷。
当窑中的土经由烈焰成了秘色瓷的肉身,上林湖水,就是秘色瓷不能自拔的血脉。秘色瓷,是火中玉做的凤凰,是泥土与湖水的涅槃。
翠幽,清润,饱满,亮盈,安谧,越窑秘色瓷,被世界誉为中国陶瓷家族中最神秘的一员,剔透玲珑如冰似玉。自唐朝陆龟蒙诗赞“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秘色”一词千年来开始以各种方式被一代代诠释演绎,颇有无穷遐思之意味。千年来,因其为古代皇家特有的贡品,如周辉《清波杂志》云:“越上秘色器,钱氏有国日,供奉之物,不得臣下用,故曰秘色”,使得其釉彩的配方成为至今最大的秘密,并极高的技术难度等原由,成为对“秘色”相对确切的释译。
而其实又何必定要释译?作为穿行千年越窑青瓷中的极品,秘色瓷无解的秘密本身,难道不是最为令人甘心沉迷的罕见之美?
美应该已经足够。美原本就是上苍对茫茫尘世最慈悲的度化。
因而有了秘色瓷千年来于唐诗蕴藉中起伏流转,千年后法门寺中的因缘复活。有了千年的越窑,复有了千年器物亘古之秘密。
这秘密,如同上林湖深藏不露的婉转心事,而秘色瓷,便有若上林湖岸洗也洗不去的不落春色。
后司岙是寂寞的,这寂寞源于千年瓷片的集体失语而成就的庞大的沉默;后司岙亦是缤纷,看这无有边际密匝匝层层叠叠的瓷片,这些将晚唐,五代,北宋一层层覆埋起来的零碎而浩茫的时间,终于有了可以目睹的身形与模样。历史就这样安静而深邃地于此山间谷地交叠,岁月成了种子,一代代种下去,却无关破土与盛开。任金戈铁马,大梦春秋。
龙窑呢,真的就是卧着的龙,这一处南唐遗也已然千年有余。
视野可见处,当年的烧窑建筑所剩已无几,但其恢弘的气势与龙脉似的风水走向,头枕青山尾临水岸,在上林湖的夕晖下如斯荡气回肠。站在龙窑的一侧,无意间抬头,夕阳顽艳的侧逆光为千年的龙窑遗址铺洒上一层金色的光亮,仿佛复活了这尾曾经的火龙,呈现出不可思议的佛光闪闪,唯有意会而不可言说。一说既破。
四
时间能带走的到底有限,千年岁月,三步两步难道已便抵达了源头?
暮色中群山渐渐有了梦境的意味,曾经令水火共修的龙窑,今天大多覆埋于眼前的上林湖水之下,潜于水底的龙窑,更加具有了龙的气质与寓意,这些深藏于湖底的曾经的龙窑,总令人相信,如今已然化身成吉祥的文化龙脉,福佑一方众生。
自“千峰翠色”的盛誉,到晚唐时的“千古绝唱”,越窑的秘色瓷,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至美器物,渐渐成了慈溪上林湖之魂魄,而上林湖其实也成了她的,秘色瓷与上林湖,如此这般在众山环抱的福地,在被海神祝佑过的福地,就这样有了彼此魂魄上的缱绻复交织。
同样的色泽,同样的质感,同样的温良而惊艳。上林湖水,应该是大海最后的记忆么,而秘色瓷,这泥土与湖水涅槃后的时间具象之存在,可否就是万物渴念修为的无碍圆融?
五
归程的水路不短也不长,在船头角落看秘色瓷一样的上林湖水,渐渐金红夺目的落日与水中自己厮缠的倒影,船头的鸥鸟飞远再飞回,船底划开水面的谨慎声响,一切都在,视野中就似乎不见了人的踪迹。“世界开始时没有人的存在,世界终止时也将没有人的存在”,这会儿就如同斯特劳斯笔下的尘世,令人了无着落却又暗暗满足欢喜。
秘色,这秘色瓷与上林湖水同样秘密的翠青色,深藏着它们对大海恒久的记忆与缕缕不绝之乡愁,有如船头一直飞旋的海鸟,一路与小船同行,忽而飞远却不会出离你的视线,不等张望,旋即已于船舱顶静静伫立。鸟也是认路的,就像水,就像认路的船,就像泥土,就像器物,就像无端迎面的前世今生。
上林湖的余晖亦悠长婉转,似在回应这一行的万千追忆。硕大橙红的夕阳好像就悬浮在小船的右侧,一点都不急着落入翠青碧润的湖水,夕阳也认路,万物总有灵,在这里,我们的灵魂与这片福地一定发生了什么,至少此后这湖水这泥土于我们,绝不再仅仅是目光所见的脚步所抵达的这般浅表,而必定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被注入了灵魄,由此我们知道了,上林湖,是流动的秘色瓷;而秘色瓷,便是睡着了的海。
睡着了的海。关于秘色瓷,关于这些零碎而浩茫的心事,我就只想起这一句,尚且贴合自己驳杂的心意,而倘若有勇气直面眼前这玄机重重的群山湖水,以及这千年时光铸就的尘世渊源,这一句显然太少,正如辛波斯卡那一声深美到嘆息的诗句: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选自《十月》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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