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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一把乡愁(中海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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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4


  悠远的历史,深邃的天空,在黄土地雄浑的背影中,祖辈们用沾满泥土的双手,紧紧握着故乡的双臂,在正月里,用锣鼓把乡村所有残缺的日子拼凑起来,声音铿锵有力,撼人心魄。村庄,从此不再藏在农历里沉寂。我那温厚的故乡,如清晨草尖上圆润的露珠,在我异乡的梦里,晶莹了许多年。

  故乡那锈迹斑斑躺在墙角的犁铧,记载着几千年的农事。辘轳,静静地守候在乡村熟悉的菜园里,颤悠悠地旋转着,滋润的不仅仅是干涸的禾苗,还有祖辈们疼痛的岁月。

  黄昏里,一群鸟儿划过袅袅炊烟,往家的方向飞去。老牛卧在月色里,抬起毛发稀疏的头,开始咀嚼田野上一天粗重的喘息。

  月光朗朗地贴在地上,犹如在稻浪深处弯腰挥镰的母亲,汗透秋风,苍凉萧瑟。乡村的母亲,咀嚼岁月的苦涩喂养生命。她说不出一些超凡的道理,可她的眉宇,总是挂着令人感动的使命。那些由恒河晓雾滋养哺育的佛教经声,带着飘逸和神秘,越过大漠黄沙的寂静,涉过亘古长河的喧嚣,一路风雨兼程,氤氲成亏欠着那个可怜的孩子。

  靠近故乡的时候,飓风般的情感便猎猎掀起。近乡情怯,我的呼吸与故乡永恒的梵音无畏地共鸣。可是,不得不走,拂不去的痛楚还是痛楚,尽管苦涩与温润同在,我依然只为那千万次的对故乡的深入浅出击节歌吟。

  《诗问》中说:“寒雨荒鸡,无聊甚矣。雨甚而晦,鸡鸣而长,苦寂甚矣。”细雨绵绵的秋夜,一更更的鸡鸣声,在空寂的乡村显得修长而忧怅。伴随着邻村的狗叫声远远传来,在空寂的夜里仿佛从远古的诗经里穿过厚重的历史,跋山涉水传进耳膜。那声音宛若古寺里的暮鼓晨钟,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如行云流水一般,悠悠地带着一种禅意。倏忽间我的灵魂像遇到了久违的乡音,在异乡的夜里禁不住泪流满面。一个人,就是走得再远,在他的心里,永远站立着故乡,故乡里,永远站立着一位母亲。

  在世间,有些人是必须仰望的,如母亲;有些地方也是必须仰望的,如故乡。我那具有青铜般静匿、黛瓦般古朴、陶瓷般清雅、菩萨般善良的母亲,和我那温厚慈祥的故乡一起,如一幅宁静、闲适、淡远的旷世水墨画,被我握成一生的乡愁。



  跟岁月一起老去的黄叶,正在乡村一片片返青。田野上,麦浪手风琴一样起起伏伏。花开花落,冬去春来。乡村一次次重演着繁华或者苍凉,风华正茂的父亲,如今老牛一样默默地低着头在草尖上品味村庄。

  父亲曾经是一位军人,因为工作的原因,徐州成了我们的第二故乡。多少次,在炎炎烈日下,我和小伙伴们骑在树上偷果吃,笑声又脆又酸;我们给岸边的蝴蝶、水里的青蛙打电话;老榕树下,我们撑起橡皮筋,跳着歌声,跳着稚气;还把空中的红蜻蜓捉来扎在风筝上,放飞着童年的纯真。在徐州,我是快乐的,因为父母在身边。而父母却对淮阴的老家望眼欲穿,因为那里有他们的父母。于是,我在故乡里仰望故乡。

  几年后,我们从北方又回到了南方。故乡的气息扑面而来。嘴含烟袋的老汉,正驱赶一群群白色的希望,走向村外的晨曦。身后,是几声端着碗蹲在墙根的乡情。田野里黄色的油菜花、池塘边白色的槐树花、篱笆上那紫色的牵牛花,还有丰腴的丝瓜和豆角,正倾城倾国的微笑着。她们并不因为故乡的贫穷而拒绝生长。

  麻雀,落在故乡的肩头,争先恐后地啄食黄昏的余烬。狗坐在大门口,没动静的时候也要伸长脖子汪汪几声,为的是找个活下去的理由。

  一排排青砖黛瓦的百年老屋,睡在很深很深的岁月里,像一行行参差不齐的诗。稻花带着父亲的心思,纤纤玉立在故乡的眉头,故乡因此而麦穗般沉甸。

  父亲从田埂上带着一身成色的月辉回家。血脉相连的不仅仅是苍茫的人生。坐在门槛上,父亲低着头,深沉的目光望向远方,好久才默默地说,家有长物充富贵,胸无诗文总归贫。父亲的脾气,像故乡稻谷坚硬的外壳,纵使落泪,泪也是硬的。于是,我默默地背起父亲沉重的叮咛与期望,以清贫的姿态穿越四季寻找梦想。虽然隔山隔水,我却听见书页中泛出几声遥远而牵挂的叹息。父亲是故乡的一条河流,流淌在我的生命里,灵动而凝重。幸福是苦难的背影,阳光是生命的背影,父亲是我成长的背影。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心走过了千山万水,而故乡像一棵没有年轮的树,在我的心里永不老去。那天,父亲赶了几次早集,才买到了我最爱吃的鱼,用祝福和牵挂做调料,亲自精烧了满满一锅。然后,我就看到父亲和年关一起沉甸甸地站在了门外。从六十里外风尘仆仆赶来的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妈说你爱吃鱼,非要我送来。”然后就急着要走。那时,我第一次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鬓发斑白的黄昏。

  在草木更替的年轮里,米和面照亮了故乡的春夏秋冬。雷声隆隆地碾过雨季,风起的时候,树叶儿沙沙地响,一声声蛙鸣趴在挂历上,正一步步向秋爬去,墙角里还有蛐蛐的叫声。

  我在古朴的村庄,石磨咀嚼日子的呼吸,石臼里捣碎一声声叹息。我走了,我想把影子留给故乡,做一缕飘逸的炊烟,永远守着我黛青色的家园。

  在一个黄叶飘舞的黄昏,一条小船载着故乡的云、故乡的风、故乡泥泞的往事以及我那逝去的清水童年,遥遥划向我异乡的梦里。我知道了,失眠的滋昧,其实就是乡愁的滋味。我一千次地离别,又一千次地回归,只因为心中放不下那悠悠的乡愁。



  被汗珠和民谣擦亮的双桨,从河流到河流,怎么也摇不出故乡的怀抱。就像那佝偻的炊烟,一生也飘不出村庄,纵是死,也死在自己的土地上。我是萍,一生属于水,当我像水一样流出故乡后,终是流不出那空渺的相思。我没有渡船,今生,就注定这样遥遥相望吗?

  故乡,却还岸一样固执地守望着我的归期。归期遥遥。人生短暂,短得如檐雨滴落的瞬间。放牛的老头坐在坟头放牛,放着放着,把自己也放成了一头牛,最后长眠在村庄的一隅。从此,村庄又多了一座新坟。

  虽然我喜欢蓝色多瑙河的声音,但我更喜欢小河淌水的声音,因为那是我故乡的声音。

  一盏马灯,一块银幕,照亮了乡村一段苍翠的日子。老榆树,带着乡村厚重的苍凉,默默守望在村口,一年一年,滴落着一片片对游子的牵挂。

  父亲推着一车绿油油的希望走向田野,独轮小车在干裂的辙痕里打滑,山芋秧苗在独轮车上颠簸。母亲用世间最高贵的姿势,怀着挖掘五条岭一样的虔诚,挖掘生活,植入生命。星光璀璨里,我仿佛看到历史深处的那位乡村大妈,站在故乡的门口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爱怜,拯救一个曾经落难的生命。她并不知道,她的一碗浓稠的山芋叶稀饭,救助的不仅仅是一个饥饿的生命,而且还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就像当年漂母施粥韩信,并不知道韩信会成为将军一样。将军,诗人,一武一文,一古一今,一剑一笔,铁血柔情撑起故乡美丽的天空,撑起历史峥嵘的岁月和工整的对仗。将军和诗人,感恩大妈,感谢苦难,感激故乡。两位大妈走了,可村庄还在。于是,将军亲率十万大军,策马扬鞭,风雨兼程卷土而来。十万大军人手一捧感恩,堆砌起一座东方母爱金字塔。而东方母爱金字塔的命名者,就是两千年后这位叫做赵恺的诗人!诗人讴歌苦难,讴歌大妈,讴歌故乡。因为故乡蕴育母爱。

  我枕着夏夜的手臂看天上的银河潮起潮落,看月圆月缺。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圆圆缺缺,似乡间一句美丽的歌谣;更似一枚锯齿形的邮票,一点一点锯着我的乡愁。

  鸿雁望着我,我望着故乡,一滴沉重的泪水从眼中滑落。说是清明,哪是清明,家的方向一片模糊。都说家是用思念与忧伤煎熬的中药,可怎么也治不愈我万水千山的乡愁。乡思,亭亭玉立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浸透了春夏秋冬。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故乡把炊烟烧得老高老高,让游子老远就望得见,老远就想起家。《诗经》里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在游子的心里,故乡永远只有两行诗,一行是父亲的平仄,一行是母亲的韵脚。

  故乡其实就是父母,父母就是故乡,父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倘若百年之后,父母驾鹤西去,我的故乡又在哪里呢?


选自2010年9期《散文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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