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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杨梅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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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12.19

路 途


文/杨梅莹




去阿勒泰的白哈巴村见一位图瓦族(蒙古族)老者。

司机是位约摸四十多岁的惠姓中年汉族男人,不太爱跟我交流,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倍感无趣,便不再打扰他,让他专心致志开车。

白哈巴村位于新疆哈巴河县西北部,在中哈边境上,被称为西北第一村。白哈巴村座落在阿尔泰山脉的山谷平地,村子狭窄,村子前后有两条浅浅的小溪,两条小溪穿过村西的树林,绕村子两侧向东而行,村子周围的山坡上长着密密匝匝的原始森林,多以松树为主,夹杂着多个品种的杨树,还有少量的白桦树。白哈巴村居住着图瓦人和哈萨克族,主要以图瓦人为主。哈萨克族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山下迁到白哈巴定居,图瓦人则不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定居时间和来历。

我此次访问的目的是想查找一些有关他们身份的资料,我这里也暂且叫他们图瓦人,他们到底是图瓦族还是蒙古族还是个未解之谜。

从我记事起,父辈们一直称白哈巴村的图瓦人为蒙古族,从未有图瓦人之说。最近几年才知道,我所认为的白哈巴的蒙古族竟然是图瓦族!为此,我查阅了许多关于图瓦族的资料,没有史志记载白哈巴村的村民是图瓦人,与此同时,也没有史志记载他们是蒙古族。图瓦人的出现,为宁静古朴的白哈巴村蒙上了神秘的面纱,我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几年跟着旅游宣传策划的深入,有关方面加大了对图瓦人的宣传,以此吸引游客的眼球。我把他们也从最初的蒙古族身份转移到图瓦族身份上,称他们为图瓦人。

二十年前,我去过白哈巴,那时它还没有开发成旅游景区,只是一个原始自然生态与古老传统文化相共融的小村落。

清晨伫立在白哈巴哨所后的高坡上,俯视炊烟和薄雾中的白哈巴村,它是悠然安详的,不妖不媚不粉饰。若隐若现的尖顶木屋,原生态的木栅栏,从青灰色烟雾中慢慢走来的牛马,似天界仙境般。空气是清新的,轻淡的,带着润湿和松香。木屋毫无规则的择地而建,就地取材,自然的木色和了山里的风景,淡淡的素雅和静谧,像一湾安静的湖水,波澜不惊。一个狭窄的入口可过一辆马车通往村外,村里很少有人打扰,村人们伴着日月以牧为生,悠然自得,我想陶渊明老先生所神往的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是我作为本土的哈巴河人有生第一次与白哈巴亲近,在这之前,听父辈们提起白哈巴村,说起白哈巴发生的故事,白哈巴在我的记忆里遥远而又神秘,犹如故事书里的神话。

我先生所在的白哈巴边防连与村子直线距离不足五百米,村子在谷底,连队在山顶的平地。连队坐北朝南,山坡在连队背面,坡度平缓,长满密集的土尔条,土尔条是木本灌木,墨绿的山坡有两条细窄小径,仅有两只脚宽,犹如两条麻绳勒进绿毯,小径鲜明且坚硬,灰褐色的,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村庄。

绕连队门前到村庄有一条路,足有两三米宽,土路坑坑洼洼,这是图瓦人走出白哈巴村的唯一途径。

白哈巴与哈萨克斯坦接壤,距离哈萨克斯坦东锡勒克只有1.5公里。

吃过午饭,我闲得无聊,瞧着连队墙角一棵松树,松树大概有成年男人手腕粗细,修剪成塔状,墨绿色的松针泛着油亮,仔细观察,才能看见每个松枝顶端冒出浅绿色的松针。院子里的松树是从松林里移植过来的。

“这叫什么松?”我问一旁的战士小石。

“冷杉。”

我指着不远处密密匝匝的松林,“和那边的松树长得咋不一样啊?!”不知怎的我就冒出这么一句没有常识的话。

小石笑了,“它们是一样的,只是换了个环境罢了,环境很重要!”

我一愣。小石的话意味很深,一语双关或是包含意味深长的韵意。他浅棕色的皮肤,略显成熟的面孔还留有未褪尽稚气的底色。小石是个年轻的老兵,来自天府之国四川成都,十九岁已经服役三年。年底退伍,他要赶在大雪封山之前离开白哈巴,提前下山到团部等待退伍命令。

“你喜欢这里吗?”我问他。

小石愣怔地看了我片刻,“回去以后,我还会想念这里!”他说,没有明确答复我。

“有人说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你认为呢?”我再问他。

“不当兵后悔一辈子是真的,当兵后悔三年我不这么认为,有了部队三年磨砺,以后在社会上碰到啥样的困难,我都不会再担心。”他认真地对我说,脸上洋溢着自信。

我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站在这里有没有更爱国的感觉?”他问我,还没等我回答,他微笑着又说:“我有,这种感觉特别强烈,这是我当兵前从未体味到的!”

我的眼光掠过连队围墙,看向对面邻国连绵起伏的群山,慢慢咀嚼小石的话,体味着细胞里与众不同的感受,它们仿佛在我体内裂变、碰撞、爆发。

年轻的小石是成熟的、深沉的、也是坚强的,他一点都不像个大男孩,我更愿意称他为小男人,他年龄虽小却有筋骨和硬度。

年底小石退伍回到四川成都。



我在先生驻守的连队稍住几日,驻地官兵与村子里的老百姓关系融洽,彼此之间非常熟悉,他们就像两家毗邻而住的老邻居。我得益于这种军民鱼水情的成果,因了连队家属的缘故,每日都有老乡来连队邀请我去家中做客,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叫巴图的中年汉子。

巴图在连队大门口跳下马,他是骑马从村子里过来的。他径直牵马走进连队大院,犹如走进自己家,门口的哨兵竟然没有拦他!巴图是个粗壮高大的图瓦汉子,如铁塔般,穿一身青布衣衫,脚上套一双黑色粗筒皮靴,他手中牵一匹黑马,腋下夹一条一尺多长的马鞭。

他一进大院就嚷嚷说是专门请我到他家做客的,备了羊娃子肉和奶酒。他嗓门粗大,声音如洪钟,我在楼里听的一清二楚。我先生喊我出门见巴图,脸膛黑红的巴图一见我,便咧开嘴巴朝我憨憨地笑,脸颊堆起两坨油亮的肌肉。

“哎呀,我是专程来请你的,你一定要去,我大清早从那仁草原的羊群里挑了一只漂亮的羊娃子。”巴图搓着两只大手笑着对我说:“山上的羊肉好吃得很,营养价值高,你放心吃,吃了也不会长肉,它是美容的。”他调侃道。

我说:“巴图大哥,谢谢您,您的好意我领了,不麻烦您,连队的伙食很好……”

我的话还没说完,巴图沉下脸,两颊耸起的肉坨扯得平展,“咋了?嫌弃我巴图吗?我知道你们城里人吃东西讲究,你放心,羊肚羊肠我让我的老婆子多洗几遍。”他瞪着我,“你昨天去了哈汗家,前天去了图腾家,你看不起我巴图吗?”

我被巴图的话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我的行踪?难不成他是间谍?我一脸疑惑。

巴图见我不解,哈哈一阵大笑,笑毕爽朗地对我说:“白哈巴村就馕饼那么大。”他小指上挂着马缰绳,两手的食指和拇指环成一个圆形举在胸前向我比划,“这么小的地方,谁家奶牛下牛娃子全村人都知道,何况——”他自知打这个比方不合适,打住话题再没往下说,巴图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巴图转移话题又说:“咱们连队的亲戚,就是白哈巴村的亲戚,连队的朋友,就是白哈巴村的朋友,老杨的……”

“巴图大哥,我一定去您家做客。”我连忙截住他的话。我真担心巴图会往下再说一句“老杨的老婆就是我们的老婆。”

“这就对了嘛!我们白哈巴人喜欢直来直去的,不喜欢客套,那样显得特别假,不实在。”巴图说,“我说话不讲究,刚才的话粗鲁,你听了别生气。”他咧开宽厚的嘴巴,脸颊上又堆起两坨肉。

傍晚,我和先生沿着山坡那条小径去了巴图家。先生带我径直走进巴图家,他对巴图家熟门熟路,看来早已是常客,跟巴图进入连队院子一模一样。巴图家院子里趴着一条黑狗,见我们进来,它站起来乖巧地向先生摇了摇尾巴,然后把脑袋转向我,目光冷厉,双眼敌视着我,它向我“汪汪”狂叫,并做出欲向我扑来的架式。我吓得躲在先生身后。

“黑虎趴下,自己人!”先生说道。

刚才还虎视眈眈的黑狗,听见先生的命令,不再叫唤,它乖巧地低下脑袋,嘴里一边“哦哦”低语一边趴回原处,它像个犯错的孩子,低垂着眼皮,不停地甩动着尾巴。

席间甚是热闹。木屋里摆了三张长条桌,我和先生被请到通铺那张桌子跟前坐下,待我们坐定后,木屋里陆陆续续有客人来,约好似的,他们都是白哈巴村的村民。先是奶茶馕饼包尔撒克,主人炒了三两个简单的小菜,客人们边吃边喝边聊天。

他们喝的是奶酒。

巴图将奶酒倒进一只牛角杯,挨个敬给客人。牛角杯是纯牛角制作的,呈青灰色,上粗下尖,约有七八公分高。他双手举着牛角杯到我跟前,“远道而来的朋友,请喝一杯我自家酿的奶酒,从此你就是我巴图的朋友。”

面对巴图的盛情,我手足无措。我从不喝酒,包括任何带酒精的饮料。正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先生在我耳边低语:“略尝少许,可以不喝,如果不接酒杯,巴图会误会你瞧不起他。”

我按照先生的提示接过牛角杯,我稍稍抿了一点奶酒,喉咙酸辣,舌尖青涩。

“朋友已经尽心了,再强人所难就是我巴图不够朋友。”巴图笑呵呵地说,他从我手中拿过牛角杯,将杯中的奶酒一饮而尽。

奶酒的制作方法简单,将牛奶收贮于皮囊中,加以搅拌,数日后便乳脂分离,发酵成酒。六七八月份是白哈巴村酿制奶酒的最佳季节。奶酒性温,味酸辣,多饮无害,具有驱寒、舒筋、活血、健胃的功效。白哈巴村人是饮着奶酒度过了大雪封山的漫长冬季。

一阵推杯换盏触筹交错之后,一盘热气腾腾的羊肉端在长桌中央,肥瘦相间的大块羊肉摆在一只大铁盆里,上面撒了切成细丝的皮芽子(洋葱),羊肉肉质细嫩,散着鲜香。

哈巴河最好的羊娃子肉,要数在那仁草原长大的羊娃子。那仁夏牧场空气新鲜,水草丰美,在那儿长大的羊娃子,肉质鲜嫩,肥而不腻。在吃羊肉方面,哈巴河人无论民汉都喜食羊娃子肉,在市场上购买羊肉时,总会加一句:“是不是当年的羊娃子?不是当年的羊娃子肉不要。”夜市上卖烤肉串的,他们一边烤肉一边吆喝:“来来来,吃烤肉、吃烤肉,当年的羊娃子肉,买十串奖金一串!”吆喝声抑扬顿挫,语调滑稽。

巴图右手执一把锋利小刀,左手掂一大块羊肉,刀起小肉块大小相宜落入盘中,肉是滚烫的,巴图烫的口中唏嘘,一边翻转着手中的肉块,一边利索地削肉。削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中的肉和刀,捏起削好的肉块依次递给在座的客人。巴图递给客人的肉全是肥瘦搭配均匀的两块肉。

在巴图一家人的盛情款待下,我和先生酒足饭饱向巴图一家道谢准备返回连队。在出门的时候,巴图妻子拉住我,她羞涩地塞给我一个小布袋,“是我做的奶疙瘩和巴图在树上抠的木头牙胶,你们县城卖的没我们这里的好,你放心,干净得很。”她低声在我耳边说。

木头牙胶就是松胶,阿勒泰山的松树上长有此物,是天然口香糖,嚼着满口有淡淡的松香。嚼前牙胶形状无规则,大小不一,颜色呈树皮色;刚嚼时,松香味浓重,牙胶易碎不粘连;稍嚼片刻,牙胶变成紫色,比口香糖硬度高有嚼劲。

巴图妻子送我木头牙胶是我意想不到的,我感叹巴图妻子的细腻和善解人意,她是一个多么细致用心的女人!她那么小心翼翼告诉我,她给我的食物是干净的,生怕我嫌弃。我怎么会嫌弃呢?

我向她道谢并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我的举止或许她没想到的,她表现的吃惊和局促,身体略显僵硬。她的汉语说得跟巴图一样好。说来奇怪,白哈巴村无论大人小孩都能讲三种语言——汉语、哈萨克语和本民族语言,令我不可思议。



车行至半道,惠师傅颇具请求的语气对我说,车上带了青菜和茶叶,他想开车拐个弯,给他朋友送去,问我是否同意?物品已在车上,而且是顺路,想必时间不会耽搁太久,我没有理由回绝他的请求。

车拐下柏油路,在黄褐色的戈壁上疾进,戈壁是松软的,戈壁上有一条车轮辗压过很深的印迹。戈壁上有一些不知名的青灰色草本植物零零散散地蜇伏在砂砾中,灰头土脸,模样儿丑陋。戈壁中突兀的沙包绵延不断,曲线圆润而流畅,不似山峰的尖棱、冷骨,它是柔和的,有温度。车尾拖起一溜长长的浓重的尘烟,像一条蓬松的狐狸尾巴,后备箱挡风玻璃落满厚厚的尘埃,阻挡了我的视线,我无法辩识离开柏油路的距离,它与我要去的白哈巴方向是偏离的,愈来愈远。

惠师傅对这条路非常熟悉,车沿着以往的旧车迹在沟壑中跌宕起伏,爬坡下坡,左拐右进,他娴熟地摆弄方向盘,平缓地驶过每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沟坎。时间过去了很久,我仍旧看不见一户人家。我想起先前他说“车拐个弯”的轻巧语调,显然是在糊弄我,不免心有不悦。

“马上就到。”他眼睛盯着前方对我说。他应该感知到我的焦躁和情绪。我当然不能相信他“马上就到”的话,这个词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委婉的应付。他是不安的,出于对我的愧疚。大概因为我租了他的车,付了车费,不应该再夹带自己的私事。

惠师傅与我同住在哈巴河县城,但是我们素不相识。朋友介绍我租他的车,说他做人厚道人品好,并粗略给我介绍了他的情况。

他在二十年前下岗,下岗的时候刚刚走上工作岗位,是中专毕业分到县城一家修理厂当焊工。下岗以后他四处奔波打工养家糊口,起先是养活老母,没过几年娶妻生子,化光前几年攒下的积蓄。妻子是农村来的打工妹,文化不高,人贤惠能干,全靠力气挣点小钱贴补家用,一家人日子过得清苦但也温暖,妻贤子乖母健康,算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他特别舍得下力气挣钱,什么苦活累活都干,在砖窖出过砖,三伏天铺过柏油路,帮人家伺候过瘫痪老人……

惠师傅是九十年代初期的老中专生。他喜欢读书,写得一手好字,书读了不少,天文地理讲起来头头是道,满腹才学,只是时运不佳。惠师傅就一个愿望,希望女儿将来成材有出息,别像他,他拼命挣钱,就是为了能给女儿一个好的生活环境,用他的话说:“不让我女儿输在起跑线上。”

惠师傅的期望值并不大,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正当他一心一意经营他的小家庭,厄运却接二连三奔他而来,先是老母重病经过救治无果离世,再是妻子车祸伤及头部成了植物人,一时间他债台高筑。惠师傅没有给女儿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反而把女儿拖进另外一种境地。他心不安,对女儿的。在遭受如此大的变故面前,他挺立腰杆面对生活,不敢停下脚步歇息,还是为了女儿。

朋友对惠师傅做人厚道人品好的评价有据可查,源于惠师傅妻子那次车祸,经过交警现场堪察,惠师傅妻子并无过错,是肇事司机刹车失灵造成,判肇事司机承担全部责任,肇事司机无钱可赔,欲要卖掉家中老屋,惠师傅见肇事司机如此可怜,竟拒绝民事赔偿,独自承担起妻子治疗的所有费用。再者是他对成为植物人的妻子数年倍加呵护,不离不弃……

惠师傅的行为在小城成为美谈,我早闻其事没见其人,心中不免对他多了几分敬重。

可能因为拐道占用了我的时间,先前不太言语的惠师傅跟我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其中不泛包含歉疚和讨好。

我问他:“你妻子发生车祸你拒绝索赔,当时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他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他家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抬抬手让人过去,我的家毁了,不能再毁了另外一个家。”

我扭头看着他说:“你毕竟是受害者,索赔是正常的,又没超出法律范畴。”

“和法律有啥关系呢?我只是凭良心做事,没想别的。”他咧咧嘴角说,显然并不赞成我的话。

“你品德真高尚啊!”我赞叹道。

我的口气颇有巴结他的味道。

“高尚?我可从来没这么想。”他再一次毫不客气地否定了我。在我看来天衣无缝的理论和有情有据的道理,在他面前毫无用处,甚至画蛇添足。

“我相信因果,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人生在世很简单没那么复杂,只要努力活着,做好自己就足够了。”他平静地说。

简单的道理不是每个人都懂,只有经过磨砺,才能锻造出如此善意的境界。每一个人,生是偶然的,在经历过千万次机会孕育了偶然的生,然而死对于每个人又是必然的,谁也不能超越,有人把生命的过程看得复杂,有人却看得简单。结局终要回到曾经的原点,相信因果,努力活着,做好自己就够了。很多事情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的过程,是生命过程中的安然和淡定,悲苦和欢喜,坦荡和知足。



车子进入一个仅有七、八户人家的牧业点,它远离了那条通往白哈巴村的柏油公路,车在一处院落前缓缓停下。我只是叫它院落,并没有所谓的院,两间土打垒的房子,棕褐色的墙体,原生态的泥土。房子东面有一尖顶圆形白色毡房,毡房沿底部一圈卷起二十多公分的毡,这是哈萨克族牧民给毡房通风的最好方式。

房子西北面有一个露天的硕大的土框架,墙体也是土打垒的,有一截断墙用泥巴摞的,看起来非常坚固,上面留有鲜明的铁锨痕迹。墙上晾晒了一坨坨牛粪,牧民用来当柴烧,干牛粪烧奶茶是最好的燃料。这个土框架是牧民圈养牲畜的场地。

房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片枯叶。

这是一处坡地,房子座落在坡顶。房前屋后没有一棵树,甚至绿色的植物。环境是灰褐色的,地皮干燥,没有灵性、地是寂寞的或是死的。坡底有一条不规则的自然渠,站在高处,能看清渠中有水,白色的,在流动,缓慢轻柔又带着韧性。满眼苍灰的戈壁,有一条白色银光粼粼的蜿带,它像一个小精灵在生硬的戈壁滩上舞动。水是随处可见的物质,这条渠在这里却让我生出许多感动,小小的渠水在孤寂的戈壁显得如此孱弱、渺小,它本是微不足道的,可是我却觉的它足有撬动地球的力量!

车停下不久,从毡房里迎出一位栗色皮肤的哈萨克族青年男子,他伸出一双大手迈着阔步张开笑脸向惠师走来,“哎呀,老惠师傅,古丽加娜尔刚才还告诉我你会来,我还不信呢!”他说着握紧惠师傅的手,“看来我的古丽加娜尔是个大预言家!”他说完,开心地、爽朗地大笑。

我惊奇于他讲了一口流利的汉语,而且吐字清晰,字正腔圆。

“金恩斯,加克斯(你好)!早就想给你们带青菜和茶叶过来,今天上山,顺路拐进来给你和古丽加娜尔送来,等急了吧?”惠师傅夹带着几句生硬的哈萨克语说,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看向我,并不自然地朝我咧嘴笑,我象征性地回敬了他一个微笑。

我希望惠师傅快点带我离开这里,我要赶去白哈巴村。

“老朋友,古丽加娜尔早就盼你来啦!”金格斯拍着惠师傅的手高兴地说。

惠师傅向古丽加娜尔笑着点头。

我早就注意到金格斯身边那个叫古丽加娜尔的女人,她一直微笑不说话,安静的脸上洋溢着丰足的热情。

金格斯跟在惠师傅身后去取车后备箱的青菜和茶叶,古丽加娜尔没有跟过去。

金格斯提着青菜和茶叶,他向惠师傅摆了一头,“老惠师傅,走,进房子喝茶。”他向惠师傅示意。

“不,我们得赶路。”惠师傅低声拒绝,“下次吧,下次我一个人来的时候……”他小声补充说,话没有说完,其中包含的难处他相信金格斯能领会到。

惠师傅怕我听见他说的话,但是我却听得非常清楚。

“哦哟,到了家门,给我和古丽加娜尔带来青菜和茶叶,连口茶不喝就走,哪有这样的道理?惠师傅,看不起我们撒,我的茶不好喝是不是?”金格斯提高嗓门说。“惠师傅,你瞧不起我和古丽加娜尔嘛!”他的后音拖得又长又重,带着俏皮。这该是金格斯的激将法。

惠师傅被金格斯的话一阵狂轰滥炸,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他难为情地对金格斯笑着说:“不、不是这样,真不是这样——”他向金格斯解释的时候,眼睛再次望向我。我对他笑笑。

我注意到惠师傅的表情,他大概因为拐到这里已经耽误了我的行程,心存不安,如果再停下来喝茶,道理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其实我倒不然,没了先前来时的焦躁,心中莫名有种想留下来的渴求……这种想法我不知道是缘于生硬的褐灰色戈壁,还是因为那条柔软的小河?或是缘于其他?其实,短暂的停留,让我更多注意到的是那个叫古丽加娜尔的女人,这个女人自始至终在笑,没说过一句话,她的眼神落在金格斯身上不曾离开过,她深凹的眸子闪着亮光,脸上的笑容灿烂,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能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长久生活,该有怎样的经历和故事呢?我想知道。我寻找到渴求留下来的原因,是古丽加娜尔满脸的笑容让我愿意停下赶路的双脚去走近她、亲近她。她是个并不漂亮的女人,身材粗壮,头顶包一块酱紫色围巾,遮住半面额头,脸上有几片深褐色的太阳斑。两条黑如沥青般的长眉,眉梢插入围巾,眉头交错;脸颊丰盈呈黑红色;棕紫色的唇,唇线分明,唇角翘起。

她是如此的开心!

她并没注意我,或者说,她并不在意我。

“我们哈萨克族有讲究,客人来到家门口,如果不喝一碗滚烫的奶茶就放客人走,那是不礼貌,我和古丽加娜尔会遭人耻笑。”金格斯一脸委屈地对惠师傅说,“走撒,你不能让我和古丽加娜尔背上骂名!”金格斯缠着惠师傅。他把手里的青菜和茶叶放在地上。

惠师傅是为难的,这件事他做不了主,只有我才能解围。

“惠师傅,盛情难却,那就喝碗茶再走吧!”我说。

……

走进土屋,我瞧见窗台上一盆盛开的天竺葵,艳红的花朵开满枝头,装点了简陋的土屋。古丽加娜尔给我们拿来焦黄的包尔撒克,她先给惠师傅倒了奶茶,再给我倒的时候,我向她摇手说:“我不喝。”古丽加娜尔迷茫不解地看着我。

我向她解释:“我不喝奶茶,从小不喝。”怕她误解,我对她说“你可以给我一碗清茶吗?”

古丽加娜尔似乎没听懂我的话,她将眼神投向惠师傅,向惠师傅求救。惠师傅向她打手语,说我不喝奶茶,要一碗清茶。她看懂了惠师傅的手语,笑了,露出一口细密洁白的牙齿,她深凹的眼睛弯成半月牙状。

我以为惠师傅跟她打手语,是因为她不懂汉语,交流上困难的缘故,后来才知道古丽娜尔是个聋哑人。

我的判断没错。古丽娜尔的确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古丽娜尔出生在一个戈壁牧业村,世世代代以放牧为生,她作为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按照哈萨克民族还子习俗,她被送给母亲的父母。古丽娜尔三岁前一直不开口说话,家里人最初并没在意,以为古丽娜尔只是说话晚,后来大家才发现古丽娜尔不但不会讲话,而且耳朵也听不见,带她到医院检查,才知道古丽娜尔是先天性聋哑。古丽娜尔的童年是孤独的,村里的孩子因为她是哑巴,不跟她玩,还经常有调皮的孩子欺负她。

金格斯和古丽娜尔是邻居,父亲是兽医,金格斯比古丽娜尔大两岁。金格斯愿意陪古丽娜尔一起玩,保护古丽娜尔,不让坏孩子们欺负她。金格斯对古丽娜尔说,他会一辈子保护她。后来,金格斯跟父母搬到县城。儿时的一句戏言,铭刻在金格斯和古丽娜尔心中。金格斯始终没有忘记对古丽娜尔的承诺,长大后,金格斯决定娶古丽娜尔为妻,遭到父母及亲朋好友的坚决反对。古丽娜尔虽然聋哑,但是她心灵手巧,勤劳能干。金格斯毅然不顾家人反对,辞掉工作带着古丽娜尔在戈壁滩依水而居放牧为生。

我像是在听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可金格斯和古丽娜尔的爱情是真实的,一对年轻的伴侣在苍茫的戈壁滩恪守着他们的爱情和诺言相依相伴。

我和惠师傅喝完奶茶,告别金格斯和古丽娜尔前往白哈巴,我们的车走出去好远,我仍能看见高坡上两个人影,金格斯和古丽娜尔在我眼前慢慢幻化成两株枝繁叶茂绿萼花红的天竺葵,亦如土屋窗台上盛开的那株。



我要见的老者大概六十多岁,是位老妇人。我和这位老妇人从未谋面,姓甚名谁一无所知,说起来关系有些复杂,朋友知道我想搜集白哈巴村图瓦人的资料,自告奋勇地帮我联系她在白哈巴村做生意的亲戚,找到这位老妇人。

图瓦族只是坊间叫法,他们在官方户籍登记里记载为蒙古族,图瓦族不在我国五十六个民族之列。对他们的来龙去脉,不但史志没有任何记载,而且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他们到底是蒙古族还是图瓦族。他们中很多人认为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因为家家户户挂有成吉思汗的画像。从历史资料来看,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各部落之后,曾有三次大的西征,每次都穿越了阿尔泰山,在“也尔的石河休整”,而“也尔的石河”也就是今天阿勒泰境内的额尔齐斯河。也有人认为,图瓦人的祖先是五百年前从西伯利亚迁徙而来,与现今俄罗斯图瓦共和国的图瓦人属同一民族,这只是猜测,没有史料证明其中任何一种说法是正确的。如果说他们是图瓦人,他们在外貌特征、服装服饰和生活习惯与蒙古族人相似相近;如果说他们是蒙古族,他们不住蒙古包,居住具有欧式风格的尖顶圆木木屋,语言上与蒙古族不同,刚开始以为他们说的是蒙古语方言,后来经研究发现,他们的语言与蒙古语完全是两个语种。

他们从哪儿来?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生活的?他们的祖先到底是谁,经历过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来到白哈巴这个地方?他们身份的未解之谜,给古朴原始的白哈巴村增添了更加神秘的色彩。

在他们两种身份的选择下,大多数人更倾向于他们是图瓦人,包括我在内,因为人对新生事物具有更强烈更鲜明的欲望。图瓦族在我国境内是一个新生民族,人们总是对未知的、新生的事物怀有好奇心理,或者说,在白哈巴旅游景区,图瓦族更能吸引游客的眼球,他们的身份成为旅游宣传一张强有力的名片。

从哈巴河县城到白哈巴村约有120公里路程。

我们的车驶过戈壁,缓缓进入大山,车在山中的柏油路上盘旋,翻过几座山头,我们到了白哈巴村,按照朋友留下的地址,我们很快找到了她那位叫韩军的亲戚。

韩军在路边经营一家客栈,餐饮住宿一体。三排木屋围成一个小院,没有围墙和栅栏,门朝着公路敞开。东面一排木屋是餐厅和厨房,西面和北面一排木屋是客房。院子保持原始自然生态,沙石地面坚硬凹凸不平,地上长着墨绿色的草本植物,它们基本贴着地皮,唯有靠马路边的路堰下有一大丛开着紫色小花的老荠荠草,有半人高。院子中央放一架黑铁皮烤肉炉,烤炉中有半炉煤灰。现在不到饭点,餐厅里空无一人,客栈显得较为冷清

我在院中等韩军的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向我走来,他牵着一匹脑门有撮白毛的枣红马。

“去五号界碑吗?我带你去。”他低声对我说道。

我向他摇摇头,注意到小男孩眼角侧有一道很长的疤痕,疤痕很深,冷冷地刺着我的眼睛。

“去吧,到白哈巴旅游,如果不去五号界碑回去肯定遗憾,而且在那里你可以看见一幅天然的中国地图。”男孩向我介绍说。

男孩说得没错,来白哈巴旅游不去五号界碑看看确属遗憾。五号界碑位于中哈边界,属边境管理区。我去过五号界碑,界碑在山顶,山脚下有一条河,中哈两国以河中心为界,对面是哈萨克斯坦。河谷树木丛生,在界碑西北方向的河谷里生长着一大片杨树,从山顶俯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副天然生成的树地图,与中国地图惟妙惟肖。

“对不起,我不去。”我对男孩说。

“去吧,给你便宜点,别人去一趟五十,我收你四十。”他以降低价格来说服我。

我笑着对他说:“我是本地人,你说的五号界碑值得去看看,可是我已经去过,我现在有事要办。”

男孩朝我笑笑,知趣地牵马离开。

曾经以游牧为生的白哈巴村,现如今成为5A级景区,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横穿村庄,马路两旁是一个挨一个的商铺,它们大多是饭馆和客栈,门口竖着各种名号的招牌。商户们绝大数像韩军一样,不是白哈巴村的村民,他们或买或租下木屋,每年四月份来这里经营生意,十月中旬左右离开。

依然狭小的白哈巴村与我多年前来时大相径庭,我无法辩识曾经做客的巴图家的位置。

八月份正是旅游旺季,成群结队的游客在村里村外,水旁树林,山顶坡下穿梭、奔跑、拍照。

韩军带我去见那位老人,老人住的木屋与韩军的客栈不远,老人的家在村北的山坡上,一排木屋,木屋对面有两间低矮的土房。我在老人家的院子里见到先前让我租马的男孩,韩军介绍说是老人的孙子。男孩带我们进了土屋,老人正坐在通铺餐桌前喝奶茶,条形木桌上摆着酥油和馕,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漂着乳黄色的奶皮。

见到我,老人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在她对面。她穿一件黑色坎件,头上围一条白色大方巾,遮住额头和脸颊。眼睛深凹,眼皮松弛,淡蓝色的眼珠泛着微微的光,她朝我笑,眼皮遮住整个眼球。

老人非常健谈,思维敏捷,汉语说的不太流利,但是并不妨碍我们交流沟通。

“您知不知道您的祖先从哪来到白哈巴的?”我重复着这句说过无数次的问话。

她笑着摇头说:“不知道。”

“您有没有听您的长辈们说过,您们是什么时间来这里的?”

“没说过,长辈们不跟我们说这些。”她喝了一口奶茶,看着我正色地说:“我们的祖先是成吉思汗。”她肯定地说。

“您怎么知道呢?”我问。

“我听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不会有错吧?”老人抬起松弛的眼皮盯着我,她反问我。

“……”

老人和所有的白哈巴村人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历史和根源,一代代人在这里繁衍生活。我虽然从老人处没有获得有价值的信息,但是那个眼角处有一条冷峻疤痕的男孩却走进了我的视线。

“这个男孩是你什么人?”我指着站在墙跟的男孩问老人。

“是我孙子巴特,从小爸爸就死了,妈妈扔下他们嫁了山下的男人,他还有一个姐姐,前年嫁了人,这孩子聪明懂事,现在就剩我们俩。”老人说。

我扭头看着巴特,他见我看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租马,不上学吗?”我问巴特。

“现在学校放假。”巴特回答我,“利用假期赚些钱。”他笑着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有人租吗?”

“有。”

“租一次多少钱?”

“不一定。”他说,“要看去哪?在村子里转悠,租一次二十块钱,到五号界碑就贵了,去一趟五十块钱,那个地方我得骑马带他们去,那是边界不能让他们随便去!”巴特神色变得严肃。

我说:“你的边防意识挺强!”

“必须的。”巴特毫不谦虚地答道,“我们既要赚钱也要护防,我天天生活在边境知道它的重要性,他们不懂。”他说。样子十分老练。

我转而问他:“你将来还想留在白哈巴吗?”

“不想!”巴特崭钉截铁地说。

巴特告诉我,白哈巴太偏僻太闭塞,一年大约有五六个月的大雪封山期,这里虽然美,但是他更喜欢山下人的生活。他现在在哈巴河县中学读书,成绩中等,他说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考上大学,毕业后在外面找份工作。

“那你奶奶怎么办?留在白哈巴吗?”

“奶奶说了,我走到那里她就跟我到那里,我就是她的根啊!”巴特开心地说,脸上的疤痕随着笑容重叠在一起,“是不是奶奶?”他兴奋地问老人。

老人抿嘴笑着点头。

从老人的口中我得知巴特脸上那块伤疤的来历,去年夏天巴特赶马车去草场拉草,马车翻进山沟,巴特的脸颊生生地拉出一条血口子。

巴特对我说,他并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图瓦族还是蒙古族,对他来说都一样,他从小就上汉校,和班里的同学关系处的非常好。他又笑着对我说,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他都要努力,将来他想找个汉族女孩做女朋友。

巴特有自己的理想,也有自己的生活,理想不高生活简单,他在努力。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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