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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教师李林玲/王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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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1

李林玲分配到我们学校,是世纪交替前两年的事情。

我们在山区村小,教师好几年没变动了。每天重复着同一样的日子,常年无一件新鲜事情发生,我们都有些倦了。李林玲的到来,无疑为我们学校注入了新鲜血液。

李林玲十八九岁,一米五多的个子,皮肤微黑,单眼皮,扎个马尾,头顶上挑染了几缕红色。她身穿小短裙,走路一蹦一跳的,像个孩子。

李林玲行事风格独特,老是刷新我们的三观。

我们生活在乌蒙山区,冬天特冷,山顶上经常覆着一层白雪。再冷李林玲都不穿裤子。她常年穿条小短裙,一双粉红色塑料拖鞋,还不穿袜子。大腿上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嘴唇冻得乌青,她都懒得换换衣服。她一下课就紧紧抱着蜂窝煤炉,放学就钻进被窝里。

一次,我们围着炉子烤火,李林玲突然把火钳架在火上烤。烤热了,她开始烫头发。许是温度高了点,两物一相遇,立即滋滋响,还冒出一股带糊臭味的青烟。她也不管,耐心调整着温度,硬是烫出一头卷发。

我们学校八个教师,七个住校,只有一个是本村的。李林玲很少做饭,东家蹭一顿,西家混一顿。偶尔煮一次,就煮一大锅,当顿吃热饭,下顿吃冷饭,下下顿还吃冷饭。我们平时说吃冷饭,是要蒸过热过炒过再吃。李林玲不一样,她是真冷吃。她抬个大碗,舀碗冷饭,挑点老干妈酱堆在上面,坐床上吃。吃完碗顺手往床边一放,倒头就睡。

李林玲爱睡懒觉,特别是周末,要无特殊情况,她整天都在床上度过。她经常睡到十一二点,实在憋无可憋忍无可忍了,才起床上厕所。厕所在校园东南角,离李林玲的宿舍直线距离50米。李林玲穿着粉红拖鞋,抱着肚子,吸踏吸踏小跑着。方便完了,回家顺便撬碗冷饭吃吃,继续睡。

憋着憋着,就憋出了毛病。李林玲得了膀胱炎,经常疼得“咝咝”吸气。她吸踏着拖鞋,去村卫生所买安必仙,顺道在小商店买几盒方便面,回来烧点水,把药吃下去,方便面也吃下去,继续睡。

离我们学校四五公里的地方有个小集市,叫脚泥街。脚泥街名副其实,一到下雨天,路面上都是红色稀泥,一步三滑。走上一阵,脚上粘的泥有二斤重,走路非常吃力。每逢农历一、四、七的日子,周边的村民就会背农产品来街上卖。有白菜、大蒜、洋芋、豆角一类蔬菜,也有杏子、李子、桃子、柿子一类水果。街上的蔬果季节性明显。卖核桃的季节,一街都是核桃;卖蒜薹的季节,一街都是蒜薹。上街一次,其实买不到多少东西。我们还是喜欢去,权当散闷。

出门前,李林玲都要好好打扮一番:换衣服,梳头,洗脸,穿鞋子。她还会擦些香粉,把一张小脸擦得白花花香喷喷的。还要涂睫毛膏,涂口红。她前后都翘,我们常笑她后面还在刘家沟,前面已到脚泥了。刘家沟是我们所在的村子。她对这样的玩笑很受用,笑得格外灿烂,还不忘把双手平放于下颌处,抖两个新疆舞动作。瞬间波涛汹涌。众女笑得花枝乱颤。

赶集回来后,李林玲可以一两个星期不洗脸。时间一长,睫毛膏脱落下来,整整齐齐排列着,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又像增生了一排睫毛,非常滑稽。她自己不照镜子,别人也不好多说,那两条滑稽的假睫毛往往要挂上两三天,才渐渐变淡,直至消失。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会有人提醒她。她顺手一揉,更糟糕,两眼乌青的她立时成了大熊猫。

李林玲很少洗衣服。衣服脏了就脱下丢在床边的纸箱里,过一阵翻出来继续穿。整个一学期,我们就见她洗过一次衣服。那个周末晴得很好。吃过早饭,我们各自拎个小板凳,坐在树下闲聊。李林玲借个塑料大盆,把翻来覆去穿了无数遍的衣服端到水窖边。我们这个村子没有水源,下雨天房顶上蓄积的雨水,我们用皮管抽进水窖里,存着慢慢用。到了旱季,水窖见底,就花钱买。有村民在农用车上焊个水箱,专门拉水卖,我们这种二十多方的水窖,八百块钱一池。

李林玲弯着腰打水,胸部负担重,我们都担心她失重掉进水窖里。她是城里人,习惯了自来水,用塑料桶从两三米深的水窖里打水,她做不来。每次桶重重丢进去,轻轻拎出来,只有桶底上有一点点水。我们看不过去,找了把铁锁挂在桶把上,她终于能打起水来了。

李林玲好像只揉了一遍,清了一遍,衣服就洗好了。她不是省水,她省力气。衣服一件件铺展在校园的小叶女真和金边扁柏上。水分蒸发完,黑色衣物上显出一条条白白的洗衣粉印子。李林玲也不重洗,捡捡抱回家,丢进纸箱里。

春暖花开之时,我们迎来了新学期。没菜吃的时候,我们会去地里找点野菜。小米菜、灰苕菜等要夏季才有,我们就去山上扯蕨苔。李林玲也会跟着去。

学校背后就是山。一天晚饭后,我们扯蕨苔的队伍出发了。走着走着,李林玲突然指着前面的漆树大吼一声:“椿啊!”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扯了一把捏着,放到鼻子前嗅。

众人大惊失色,叫她赶紧丢了。之后一个星期,李林玲的嘴周围都红肿着,门都不好意思出。

上课的四十分钟,李林玲还是认真的。她偶尔还带孩子们唱唱歌,玩玩游戏,孩子们很喜欢她。她有时也很严厉。一天早上我没课,在门口烤太阳,就见李林玲在收拾人。一个小男生,好像没交作业。问他写了没,他说写了,可书包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到。李林玲生气了,大吼一声:“你给我滚!”

小男生挎上书包,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等李林玲反应过来,已经要出校门了。

这还了得。要是他在路上出点什么事,谁负得了责?李林玲拎根小棍子追上去:“你给我站住,我是叫你滚,又没叫你走!”

小男生站住了,回过头一看李林玲手里的棍子,拔腿就跑,躲到花坛后面去。所谓花坛,也就是用红砖围砌一圈,在里面种些三叶草,撒点格桑花。李林玲举着棍子追,小男孩挎着书包跑。李林玲穿着粉红拖鞋,跑起来踢踏踢踏。小男孩穿着塑料底布鞋,跑起来啪嗒啪嗒。他们就这样在校园里跑,跑了一圈又一圈。他们绕着树跑,绕着旗台跑。见李林玲还追,小男孩干脆爬上旗台,抱着旗杆转圈。

李林玲跑不动了,先歇了下来,弯着腰喘粗气。小男孩也停下了,大口大口喘气。汗水把他的脸洗刷出几条白沟沟。

如果是集体犯错,比如打架,李林玲就罚他们趴旗台上晒太阳。天渐渐热了,太阳渐渐辣了,这样趴着晒上十几分钟,不安逸呀!小崽崽些也可恶得很,见有其他老师经过,就故意“哎哟”“哎哟”叫。要是路过的人是李林玲,他们鸦雀无声。

校长看见,总要语重心长地说:“李老师,差不多就行了,赶紧喊回去,再晒中暑就麻烦了。”李林玲才拎着小棍子,全部赶回教室去。

夏天真正来临。李林玲穿得更少了。短裙不变,塑料拖鞋不变,上衣换成吊带衫。小女生们也穿得少,有的只穿件小背心。

一天中午,我们各自抱摞作业本,在大树下批改。李林玲不想改作业,在一旁涂指甲油。山里的孩子,双手时时在土里刨,每次改完一摞作业,我们腿上的牛仔裤就变成泥巴色。过一会儿,就见李林玲班上的一群小男生,双手搭肩上开小火车。他们口中喊着不着边际的戏语,在一楼过道上跑过来,跑过去,嘴里不停重复。刚开始没听懂他们喊什么,待明白过来,大家笑得人仰凳子翻。李林玲气坏了,拎着小棍子冲过去,把坏小子们骂跑了。

后来就很少见李林玲穿吊带衫了。

有一段时间,李林玲迷上了香烟。虽说女人抽烟的少,女教师抽烟的更少,我们也没有多吃惊。我们的神经被李林玲这“新鲜血液”多次刺激,疲了,似乎她做什么都可以被理解。再说了,天天呆在山沟沟里,抬头只能看见比井口大不了多少的一片天,总要让人有点精神寄托吧?村主任开玩笑时说的,小学教师就是领工资的农民。农民到了晚上还有家人,还有阿猫阿狗,我们有什么?学生一走,就剩我们几个孤家寡人,大眼瞪小眼。

当然,李林玲是偷偷躲着抽。买烟她也不自己前去。看着有男教师出门,她会塞钱请他们顺便带一包。抽着抽着,她上瘾了。好几次,夜深人静时,孤独感或者什么东西袭来时,李林玲才发现烟抽完了。学校大门已锁上,只有校长那儿有钥匙。有烟的男教师也睡下了。李林玲就射着手电筒,满校园寻找,找被丢弃的烟蒂。我们学校只有两个男教师,还只有一个会抽烟,李林玲往往找得很辛苦。她左手握着手电筒,右手轻轻拨拉着草丛,把我们经常坐着闲聊的那块草地翻个遍。偶有收获,她开心得不行,穿着拖鞋,吸踏吸踏奔回屋,点火,闭上眼睛拼命吸。经常吸到海绵烧焦冒着糊臭味才丢弃。

我们基本不进城,除非参加自学考试,或是有其它重大事情。我们进城太费力了。那时还没普及摩托车。我们得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坐上营运车。还得看运气。有时去晚了,或车主有事,就得住一晚旅社。中途还要转一次车才到得了城里。周末就两天时间,都在路上了,进城去做什么?

李林玲很少回城去。她的家人也没来看过她。当然了,我们谁的家人也没来过。据小道消息,李林玲以前是有男朋友的,在城里工作,分工那天还跟她一起来了。几经辗转到了乡政府所在地,听说还要走三四个小时山路才到得了学校,他赶紧回城上班去了。后来就告吹了。

不过李林玲好像有了新恋情。听说是假期天她亲戚介绍的。我们问她,她也不否认。

星期五放学后,我们都好奇地看着李林玲忙上忙下,一桶桶水往楼上拎。然后就有一脏水小瀑布一样,从裸露的污水管里冲进草地。我们好奇,上楼去看,发现她在洗地板。一长条灰秃秃的楼道,只有李林玲门口那一截洗得发亮发青。

偏头往屋内一瞧,么么,简直大变样。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水泥地板都可以当镜子了。锅碗瓢盆也清洗过了,衣物、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我们集体拷问之下,李林玲才老实交代:男朋友要来。

李林玲的男朋友是火电厂职工。工资待遇跟我们差不多,最大的好处是时间宽裕,上半个月休半个月。

星期六下午,李林玲的男朋友来了,叫高雷。高雷真的高,大汉一个。他方脸大耳,眼睛大,眉毛浓,讲话声音洪亮,如高空响雷。他基本符合大众审美标准。我们羡慕嫉妒的同时,也为李林玲感到高兴。学校两个男教师,一个有媳妇了,一个有女朋友了。

高雷一来就在了十多天,直接和李林玲住到了一起。两人腻腻歪歪的,要不整天躲在屋子里,出来就抱着校园里的两棵歪脖子树,一人抱着一棵,眼神却像抱着彼此。

那以后,每月有半个月时间,我们学校多了一个男性。

交了男朋友之后,李林玲渐渐有了变化。她不抽烟了,懒觉睡得少了,我们改作业,她也会抱一摞来一起改。她也不再整天穿双粉红色拖鞋,她爱上了高跟皮鞋。你别说,小短裙就得配高跟鞋,你看李林玲一走起路来,整个校园都摇曳生辉。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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