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热线: 13384778080 |
高山流水
一个成语属于知音。这个成语的根在先秦,树却代代生长,伸过两千多年的时空。我望着它的满树青叶,看看它的光能不能射进我的心里。风翻动着满树的银片,这种银片有点特别,它的白色的光是从绿色中散发出来的。我没有感觉到风在动,我感觉到的是每一片叶子把白白的光泼到我的眼睛里。这么入迷地望着的时候,我变成一只鸟飞到了树上。在这棵树上,我张望到了一个春天。
应该是春天,阳光暖暖地照着,南风徐徐,鲜绿的草轻轻地摇摆,一些蝴蝶和蜻蜓无忧无虑地在嬉闹。这样的境界,浓半分则过,淡半分则欠。
梦幻的荒山野地,引发几多思绪。琴师伯牙把琴支在这里,长衫在风里舞蹈。望着远方,远方是陡立的山,山的那边是滔滔大河,天空的蓝色被云雾涂抹得有点灰朦朦的,蓝色好像隐到了背后。阳光仍然有很好的亮度,把所有的彩色镀得很艳,一些光透过嫩叶,光线也很嫩,像一些流动的橙黄的暖调子的汁液,制造着一种梦幻。
他轻轻捋捋长须,微醉却又冲动。他心里有一个湖泊,激荡着的湖泊,太想倾倒出来。这要有一个人来面对,一个能够接受这一湖水、能够品尝出每滴水的味道的人。可是他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对谁说呢?他很孤独,像一只受伤而掉队的大雁,落到一个荒野的水塘,欲飞上天却不能,欲诉说也不能。
春天是这么纷繁、热闹,每分钟都在向上长的草,每分钟都在扩展的绿叶,蜜蜂、蝴蝶在花朵间跳跃。在这种纷繁里,他感到自己孤独、寂寞,一定要对它们诉说。疾风一样,伯牙迅即坐到琴凳上,双手各划了一条抛物线,琴声在山里悠悠地飞翔,一种水波,连续的水波,在空气里一圈一圈散开。草晃动,树晃动,蜂晃动,蝴蝶晃动,山晃动。
钟子期,一个樵夫,砍砍伐樵,别人听来都是非曲非调,只有他自己听着是一种音乐。以砍樵之声作伴奏,他一时轻吟如唱,一时突然扯着脖子高歌,累了就一心一意地欣赏这砍樵声。
琴声飞到耳里、心中,他伫立聆听,他惊诧、痴迷。像一只蜜蜂闻到了花香,他沿着琴声,来到了伯牙的身边。曲调单纯、舒缓,忽升忽降,重音轻音相间。禁不住叹曰:“巍巍乎,志在高山——”
伯牙转过头来,望着钟子期笑了笑,点了点头。曲子变得复杂起来,轻轻冲击,回旋,跌落。
钟子期笑曰:“洋洋乎,志在流水——”
伯牙大惊,操琴之手立即停下,站起来说:“善哉,子之心与吾同。”他激动地拥抱着钟子期,久久不语。说,弹,唱,跳,这片山野弥漫着欢乐。
从此,他们迈进了快乐的神殿。这是他们久久寻找的梦,他们找到了,进入了。自由。快乐。
钟子期死后,伯牙痛哭,死去活来。扯断弦,摔碎琴,终身不再操琴。高山耸在心间,流水奔在心间。永远的思念。永远的痛。
透过曲子,我望着远方,这个远方并不存在于眼前,或许只存在于心中。我独自一人的校园,让我孤寂,没有一个朋友,只有这台录放音机为我唱着古曲。在古曲中,偶尔会有一两片老叶从新叶中掉下。
胡笳十八拍
北方的风好冷。北方的雪好大。在北方之北望月,月好远。
胡笳把心里的丝抽得空空的,空空的心恰如心已经不存在。心在哪里?她自己也找不到。
那是多深的痛,不可以用眼泪来丈量,眼泪也会干啊。汉末战乱,蔡文姬流落匈奴。她虽身为左贤王妻,却天天南望,故乡是一把铁钩,钩着游子的心日夜不放,生生地流血。大雁南去,她反复对着大雁说,把我的心捎回去吧,把我的心捎回去吧。大雁连续鸣叫,叫得她泪水连连,她想骑上大雁南飞故土。大雁北来,她一遍遍地问:我的家乡怎么了?我的父老乡亲怎么了?大雁好一阵高叫,叫得她心里一阵一阵泛酸,几乎晕厥。
在我的家乡,一个空荡的校园里,一个没有围墙的校园,胡笳用十八拍,拍打着我。这是南方的亚热带,四季分明。这个夏季,我感到了北方的飞雪,将一种冰冷强加给蔡文姬。
我在离家十多里的外村学校教书,放学后常常是一个人在学校里。每周我能够骑单车回家一次,我还是感到了孤单和寂寞,我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古曲,孤寂在古曲里黏稠起来。
蔡文姬不能回到家乡,她望着星星、月亮,那里看不到家乡,家乡比星星远、比月亮远。
记不清刮过多少次沙尘暴,记不清落过多少次梨花雪。这一年,曹操派人接她回内地。此刻,两个孩子的哭喊和拉扯,像尖刀铰在心里,像绳索缚住双脚。眼泪奔涌而出,那是血在外流啊,血也似乎要流完。她,一个母亲,心里插着一把刀走向中原,走到了中原那把刀也还插在心里,叫她日夜不得安宁。孩子的手每日仿佛伸在眼前,孩子的哭每夜响在梦里。白天长长,黑夜长长。
胡笳那个叫,叫得阴云密布,叫得起了沙尘暴。北方便阴阴沉沉。沉沉阴阴。
沙尘暴,总是在心里刮起,刮起来就总是不停歇。
蔡文姬心里有十八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她写下了长诗《胡笳十八拍》。“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在寂寞的校园里,古曲胡笳十八拍老响在我耳边,蔡文姬老在我眼前发呆。
梅花三弄
三“表示多数或多次”,三弄为三个变奏,说是高声弄、低声弄、游弄。老早以前,我学习到了这点小知识。那时,我还没听过《梅花三弄》这个曲子,我听到的是现在已经老了的流行歌曲,听到的是山里的鸡鸣牛叫和山野的鸟唱风鸣,听到的是唢呐和木叶简单却反复的调式。《梅花三弄》还在古代沉睡着,尚未飞到我身边。
那一年,我高考上线,却因色盲落榜,回乡当了民办教师,从一个狂热的青年,成为一个扎实走好每一步的老师。对音乐的喜爱,由单纯的流行歌曲,逐渐转为古典音乐。《梅花三弄》走进了我孤独的夜晚。那时,经常是我一个人在学校里过夜。高大的树遮盖着学校的木屋,乌鸦、猫头鹰凄厉的叫声不断,风或雷不时狂摇着树。
这时梅花从录音机里开出来。洁白。芬芳。在霜雪中,梅花比霜雪还白,比玉石还亮。我闻闻,屋子里有了芳香。屋外的声响被挡在了外面,满屋里只有梅花轻轻开放的声音。那时的冬季,我不感到冷。
这样的冬夜,我读着一些关于梅花的文字。“梅花,蔷薇科,李属,落叶小乔木。小枝绿色或后变绿褐色,有时有枝刺,叶互生,宽卵形至心状卵形,嫩叶两面被柔毛,后脱落。花单生或2~3朵簇生,有白、红、紫、绿等色,单瓣或重瓣,有香气,花期2~3月。”梅花没有长在我的家乡,我的身边没有梅花。
王安石是幸运的,他的身边有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所以常常能在一个美妙的境界里:“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范晔也是幸运的,有陆凯折梅相赠:“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梅花一直招人喜爱,李公明的诗道出了其中的原因:“东风才来又西风,群木山中叶叶空。只有梅花吹不尽,依然新白抱新红。”
梅花之间,我看到了一些硬骨头:文天祥、岳飞、杨靖宇、鲁迅、闻一多……
曲子在我这样入迷地阅读和想象中缠绕。我总是固执地认为,笛音是最容易透进心里头的声音。笛子把一串音乐撒在我的房间里,像是从一个洞里不断地快速地扯出丝绸,让我的黑夜跳跃着许多光斑。
这样的寒夜,让我想象着梅花,一遍又一遍。
广陵散
《广陵散》属于骨头太硬的汉子,软骨头不可以听这样的曲子。
司马氏要专政,容不得硬骨头挡着磨得锋利的刀子。嵇康的骨头太硬太硬,司马氏的刀磨了又磨。临刑了,嵇康吃饱了酒饭,才慢慢回答狱卒“还有何要求”的询问,要了一把古琴,即兴弹了一曲。从容。镇定。目光发出的光像刀剑。蔑视。嘲讽。扎心。曲子也像刀子,锋利地刺向刽子手,刺向当场的官吏,刺向司马氏。司马氏锋利的刀子把他的头砍下了,嵇康的眼珠一直睁得大大的,大大的眼睛闪着光,这光太亮像刀剑。蔑视。嘲讽。扎心。刽子手和当场官吏不敢去看。司马氏一直不愿意弹琴,也不愿意听到琴声。
《广陵散》到处流传,一直流传至今,也流传到我一个人的校园。
这里说是校园,其实只有校没有园,连围墙也没有。整个学校就一栋木屋,半个球场,一个篮板;教师三人,两人通宿,只有我一个人住在学校。全校的教学成绩,绝大部分科目排在全乡倒数,村里不理会学校,老百姓不理睬老师。让我到这里教书,其实是一种报复。我的父亲过于耿直,他的书教得很好,许多学生有出息,可是每次开会要向领导提意见,喜欢奉迎的领导自然不高兴,在对乡村“名士”父亲无法下手的情况下,把我调到这样的学校,并没有让我可以有何说词。我的父亲对此一句话也不说,让我老老实实来到了这个学校,一是因为不屑于去跟他们理论,二是认为一个坚强的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古曲也被带到了这个寂静的学校。寂寞中,我常常想起嵇康。
我在这个学校工作了三年,三年里我所教的每科在统考中都是全乡第一名。
选自《延安文学》2011年3期
原刊责编 魏建国
Copyright © 2015 西部散文学会 Power by www.cnxbsww.com 地址:鄂尔多斯市东胜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