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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的雾
我说的那些日子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干季的日子。西双版纳地处热带,没有四季只有两季,即干季和雨季。干季大致从每年的十一月份开始到次年的五月结束。干季没有雨,植物仍那么繁茂,靠什么滋润呢?靠每天都降临的大雾。雾通常在午夜升起。你是看不见它是怎么形成的。只有到晚上入睡醒来,才会听到窗外芭蕉叶上嘀嘀哒哒地响个不停。不是“沙沙”的、“哗哗”的,而是断断续续、大滴大滴的。静夜里固执、单调却又给人以一种柔润的感觉,抚慰着每个入睡的人。如果周围有很多树,此处“嘀——嘀”,彼处“哒——哒!”再烦躁的人听到这种声音也会安然入梦。
第二天一早开门,嗬!天地灰蒙蒙一片。椰子、芭蕉、竹楼……从近到远,由清晰而模糊而终于全部溶化在雾中了。
那是种什么样的雾啊!我在内地从未见过。且不说今天城市里那些脏兮兮的混和着废气、灰尘的霾,便是黄山、九寨沟也见不到这样的雾。它像烟像云又非烟非云。说其像云,比云淡;说其像烟,比烟浓。像什么呢?像漫天飘撒的糯米粉。却湿漉漉的,一个个细小的颗粒都是小小的水滴,从天上盖到地下,十二版纳全被包裹住了。那些早起的鸟儿也许因为看不到远处,怕撞到树上,也不敢在雾中的树林里飞行,因而西双版纳的雾天你是看不到鸟、也听不到鸟叫的。有的只是寨子里传来“嘣咚咣”“嘣咚咣”的傣家姑娘的舂米声。随后便响起“叮咚!”“叮咚!”的牛铎声,一群放牧的牛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这便是一切了。
大约正午十二点前后,一夜的浓雾慢慢亮起来,而薄,而上(不是“散”),升到空中凝成一朵朵如棉的白云。在白云之间露出的天,那种蓝啊,水汪汪的,质感,仿佛是被那一朵朵白云刚刚擦拭过。
一林子的鸟像听到口令似的突然啼叫起来。小个头的,比如太阳鸟,这时会成群叽叽喳喳欢乐地鸣叫着掠过蓝天。从下面抬头看,只见它们那火红的翅膀织成的一片彩云倏忽间便掠过头顶。枝头一只个头大的鸟儿,红嘴、黑头、白颈、黑尾交叉如燕。它因羽毛的多而厚,先要在阳光下晒晒,于是缓缓地张开左翅,又缓缓地张开右翅,像一位慵倦的、穿着燕尾服的歌唱家,对着太阳舒适地伸伸懒腰,末了才小试歌喉唱一两声。这时,天上的白云不知何时全消散了,常常是万里无云,丽日蓝天,远山近树一片透明。距离突然近了,仿佛在望远镜里看到似的。最好看的是缅寺前的印度菩提,革质的叶面经雾水一洗,像上了釉似的,微风过处,那有着长柄的叶片左翻右转,闪闪发光,像一群蝴蝶要腾空飞去。
阳光便这样亮到晚上。然后是晚霞。然后是黄水晶似的月亮或钻石般的星星。都那么亮,那么大,似伸手可及。这种月亮和星星一直要亮到午夜。
然后又是缓缓升起的夜雾和夜雾凝成的水滴重复着那“哒哒”地敲响树叶的声音,整个干季便如是循环……
离别版纳三十多年间我重返两次,都在干季。很想再见那些日子的西双版纳的雾,可在高楼林立的景洪,升起的是和昆明一样的近乎霾似的东西。当地人说,有雾的日子少了,我说的那种雾只有在野象谷自然保护区里才能再见到。
哦,我的糯米粉般十二版纳的雾啊!
版纳天籁
“天籁”,《现代汉语辞典》的解释是:“自然界的声音,如风声、鸟声、流水声等”。这指向太明确具体了。我听到的天籁并非如此具象。它似乎更抽象,更虚无飘渺。说不清是水声还是风声?或者是两者的混合?它时近时远,时断时续,时有时无。再狂躁的情绪,听着听着慢慢都会变得心如止水。真正的天籁有一种安抚心灵的神秘力量。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一个版纳宁静的月夜,夜雾升起之前的十一点多钟。夜深之后走出我住的那个土坯房子。是时一轮满月白玉盘似的像被谁不经意地挂在凤尾竹梢上,旁边缀几个钻石似的星星,只担心夜风一吹就要掉下来。夜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偶尔几声象脚鼓和铓锣的声音从很远的村寨里隐隐传来,节日里那热烈的打击现在也变得如此柔和而温软。但是,似乎有一种声音加进来了:“哗——”“沙——”像小河淌水?像松林过风?像豪雨远至?又都不像。那是一种升华后的单纯,凝聚后的博大,我至今在汉字里还没找到准确的字来形容它。只是觉得它悠远而绵长,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阵阵,它悄悄地涌来了,一阵阵,它又悄悄地退去,逐渐消解、溶化、淡出,而至悄无声息。此时,天地之间静到似乎可以听到流星划过夜空的声音。我伫立在星空下,因这种声音感觉整个人从里到外的清爽、清新、平静,仿佛草尖上那晶莹的夜露也正在心里凝聚。
天籁!这就是天籁!我以往只在书本上看到的这个词,今天终于感知了。“大音希声”。老子说的“大音”我想就是天籁,半个世纪前我有幸听到了。那晚,我努力地捕捉这种声音,享受着大自然难得的赐予。静静地,仿佛自己也站成了月光下的一枝凤尾竹……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这天籁。并且认定此生是永远地听不到了!今天,震耳欲聋的是人的和被人放大了的各种各样的喧嚣:市声、车声、机声、敲打声、叫卖声、卡拉0K、金属摇滚、电视、广播,乃至纸质传媒上的七嘴八舌……
另一种美丽的自然
这里说的是自然,不是山水,不是花鸟,是西双版纳傣家原生态生活一景,我觉得它很美丽。
也是很久远的事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刚到西双版纳便听说这里有男女同浴的习惯,只觉得奇怪而又大惑不解。开始不怎么相信,第一次到傣寨,亲眼目睹,始于错愕,继而习惯,最终觉得它是多么地自然,多么地美丽啊!
那是在一个叫曼景罕的傣寨。寨子就在一条小河边。收工时,晚霞满天,飞鸟投林,有银色的小鱼调皮地一尾接一尾地跃出水面。有几个傣族姑娘歌唱着走来了,她们来到河边一个个进到河里,随着河水的由浅而深,慢慢把筒裙由低而高,非常技巧地逐渐朝上提起,最终像大头巾一般包到头上而滴水不沾。她人也就顺势蹲到河里,泡着、洗着、笑着。
男人们也来了,背朝女孩子脱得一丝不挂。被热带阳光晒成赤铜色的皮肤,有的还刺有漂亮的纹绣。他们面向姑娘用一个巴掌遮住下面,从容地走向河里。当水齐腰便开始边洗边和旁边的女孩子聊天,从表情可以看出谈话内容不会是那些下作、猥亵的语言。
洗完澡,蹲在河里的女孩子一个个站起,又随着水由深而浅即时地把包在头上的筒裙由高放低,最终掖在腋下,只剩下浑圆的双肩露在外面。而男的走出小河时照样要用手掌挡住下体,在岸上背对着女孩穿上裤子,然后各回各家,天天如此。收工下河洗澡是傣家生活中的一种常态,他们见惯了跳跃的小鱼,同样裸浴的姑娘,根本不理会外地人异样的目光。
村寨旁要是没小河咋办?在井边洗。我第一次见到井边裸浴的是个傣族小伙,寨子里的民兵队长。他站立着,采用右腿夹住左腿的姿式在井边用水瓢冲凉。旁边是一个正在洗菜的女孩,他边冲还边和这小女孩聊天。回家我问他,你不害羞?他睁大眼睛觉得奇怪:“害羞?大家都有的东西为什么要害羞?”他正经地说,“只有六指头什么的才会害羞,因为他跟大家不一样。”
说得多朴素啊!
西方也有男女同浴的天体浴场,可以参与,但不可以看,神秘兮兮,有点作秀。而傣家的河中浴,井边浴只是生活的必需。一天劳动完了,河边洗个澡,井边冲个凉,和生活中的吃喝拉撒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天天如此,你能天天都想入非非么?世世代代,年年月月,久而久之习惯也就成了一种自然。
首都机场以前有幅壁画叫《泼水节——生命的赞歌》,画的就是热带雨林里一群裸浴的姑娘。幽静的森林中极富韵律感的人体,神秘而美丽;还没画男女同浴呢,当时,“左”得可爱的人就受不了了。有位傣族干部说这是对傣家的污蔑,遂征集签名上书北京。这可是有关“民族团结”的大事!结果,上面只好下令把这幅美丽的壁画遮了起来。这一盖就好多年,直到改革开放。
蝴蝶地雷
冯牧1961年在他所写《沿着澜沧江的激流》中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决定坐船到橄榄坝去”。这里“我们”,指的是他、我,还有时在部队的作家刘祖培。时间是当年的四月中旬傣家的泼水节。当时,冯牧从北京来西双版纳,单位要我陪同。他要到澜沧江下游的橄榄坝。我们决定坐船顺流而下。船是那种当地人叫“黄瓜船”的小木船,可容五六人。一上去就摇摇晃晃让人觉得很不安全。小船一离岸便在湍流、漩涡、礁石之间穿梭,这是一次生死考验,一路险象环生,当时年轻,毫无顾虑,还觉得好玩。此行,冯牧已在《沿着澜沧江的激流》里作了惊心动魄的描述。这里要说的是到了橄榄坝之后的事。
造物主像是要给我们压惊一样,让我们在橄榄坝看到了西双版纳另一罕见的自然奇观,即冯牧在他另一篇记述此行的散文《澜沧江边蝴蝶会》中描绘的“蝴蝶会”。这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无以伦比的奇特现象!此前,足迹遍布半个中国的大旅行家徐霞客,惟一记录的一次蝴蝶盛会就是大理苍山蝴蝶泉边的“蝴蝶会”。在《徐霞客游记》里他写道:“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花发如蝴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勾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蝴蝶泉我去过,早春时节,是有这个景致,然有蝶也就数百只,“真蝶千万”之说,即使不夸张,起码现在也是看不到了。可我们在西双版纳看到的这次蝴蝶会,倒真的是“有蝶千万”。
那是我们去橄榄坝最美的寨子曼厅曼扎、曼春漫的路上。先是这几个傣寨的景色就让我们留连忘返。这是西双版纳最具代表性的热带田园风光。它的特色在于竹楼与竹楼之间不是连成一片的,而是用椰子、槟榔、芭蕉、芒果树……把一幢幢竹楼相隔开来。每幢竹楼都坐拥三五亩绿荫。每个寨子也就二三十户人家。村寨之间则是大片的铁刀木林凤尾竹林或婆娑的菩提树,而把这些绿荫联系在一起的又是绿茵茵的林间草地。蜿蜒的白沙小路像根白线似的,就这样把草地、树林、村寨“缝”在一起。空气透明而湿润。从天上到地下,干净得纤尘不染,你就是随地打个滚站起来,沾上的也只会是草叶或洁白的沙粒。我虽工作在西双版纳,这样美的傣寨也是第一次见到,从北京来的冯牧更是赞叹不已。
我们走在一片铁刀木环绕的林间空地上。眼前不时见几只蝴蝶翩翩飞舞,或三五只,或七八只。但是,眼前蝴蝶逐渐地多了起来。这种蝴蝶飞到头顶时,可见它的双翅是嫩绿的,当低于视线时,蝶翅的上面则是黄的,非常好看。从哪飞来这美丽的蝴蝶?树林里?我们只注意在头上寻找,冷不防走在前面的冯牧一声惊呼,变戏法似的,我们面前突地腾起了几百只彩蝶,一向拘谨的冯牧孩子似的挥舞着双手,笑着,抓着……蝴蝶怎么突然增加那么多呢?我把目光移到地下,这才发现,就在前面的白沙小路上,蝴蝶不是分散飞舞,而是在路上扎堆。目光所至,七八堆蝴蝶“堆”在地上。每堆都有足球那么大。我故意朝它们走去,“轰!”像是引爆了一个蝴蝶地雷,却又无声,只有黄绿两色的无数蝶翅冲天而起!冯牧、刘祖培也发现了,都忙着去“引爆”这些“蝴蝶地雷”,用脚、用手、用树枝一个个“引爆”,刹时间,这林间小路上千万只蝴蝶几乎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我们三人挥舞着双手欢笑着,追逐着,成了天真无邪的孩子,成了自然之子。终于累了,便坐在草地上欣赏。受惊的蝴蝶也平静下来,又复一堆堆落到地上。我们慢慢走过去看它们扎堆的地方,是有花?有蜜或别的什么?结果什么也找不到。大理的蝴蝶泉是因为有树花开如蝴蝶,所以才“勾足联须”一串串垂到水面,西双版纳这次蝴蝶盛会是什么吸引它们,我至今也没找到答案。
几十年过去了,澜沧江边的这次蝴蝶会,只要我愿意回忆,那情景便历历再现眼前。我庆幸自己也许是亿万人中少数能见到如此奇特的自然景观的人。后来,我也曾去了两次西双版纳,也到了当年去过的曼春漫,竹楼变得漂亮了,白沙小路变成水泥路了,然而,蝴蝶却不见了。
突然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我真想也变成一只蝴蝶,飞遍这儿的林间、草地,找到当年那黄绿相间的彩蝶们,问问:这几年你们到底飞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留下来?你们还会再回来吗?
回来吧!让我们还是回到那晶莹的白沙小路上,回到那绿茵茵的树林草地间,像“地雷”那样爆炸,像礼花那样绽放。
到时,请一定告诉我!
选自《边疆文学》2011年3期
原刊责编 马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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