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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身高一米七三,瓜子脸,细眉长眼。从我有
记忆直到她九十四岁逝世,都是一副瘦瘦长长的身
板儿,从没变过样。
其实,祖母和祖父是姑舅表亲。祖母三岁丧父,
随母改嫁,衣不裹体,食不裹腹。她的姑妈—— — 我的
曾祖母见她可怜,在我曾祖父面前软声细语地求了
好几回,同意收她作丫头。祖母八岁那年,用小小的
腰篮,提了两件破衣烂衫,走过弯弯曲曲的田埂,走
过密密的稻田,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迈进高高的
门槛,拜见长衣白衫的保长姑父,从此端茶送水,点
烟摇扇。每逢六月天,为了让姑父有口清甜的井水
喝,祖母主动到离家三公里外的桂花井去取水,无论
日晒水淋,天天雷打不动,喝了几年甘甜的井水,保
长心里对这个小丫头多了份喜悦,又听说能独当一
面,侍弄饭菜,将信将疑,悄悄到厨房视察,但见水缸
桌上,灶台上,碗柜上,无一滴水迹,无一滴油污,干
干净净,清清爽爽,再低头看地板上,一尘不染,如果
洒一把盐下去,都可以捡起来吃。曾祖父心下大悦,
留她作童养媳妇,在外头开会或者吃饭,倘若有可口
的糖果点心,都用随身携带的白手绢包了,拿回家给
童养媳妇儿吃。
待到十五岁时,祖母眉眼长开,已是花苞苞样的
一个大姑娘了。在曾祖父的安排下,正式与我祖父结
为夫妻。十六岁那年做了母亲,第一个儿子便是我的
父亲,此后一发不可收拾,连续生了七个,个个都是
带把儿的,有两个夭折了。
许是因为祖母感恩她的家婆—— — 昔日的姑妈,
许是因为没有女儿,自从她做了母亲,做了奶奶后,
对娘家人的那份热情,依然有增无减,甚至于我这个
黄毛丫头,目睹她家来了一对不寻常的客人后,在心
里掀起轩然大波。
一天放中午学,回家吃饭。太阳如后娘的拳头,
当时母亲顶着湿毛巾,在屋门口一块状如乌龟壳的
大石板上捶黄豆杆,背上濡湿了一大片。我赤着脚,
站在石板上,刚问母亲中午吃什么,一句话的工夫,
石头烫得我的脚板心火烧火燎的,我“喔喔”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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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人·西部散文选刊
看到堆积如山的黄豆杆儿,心里发愁,母亲得把它们
一颗颗捶出来,晒干,再挑到二十多里外的县城去
卖,我们四姊妹的学费才有着落。
我跳起脚板跑开了,母亲在背后撂给我一句话,
你姑妈姑爷来了,莫去揩桌子角……!
知道!我回答得像吃炒黄豆一样,嘎嘣脆。
去厨房揭开锅盖一看,又是红薯掺饭,别提有多
沮丧了。勉强吃了几口,早已心不在焉,祖母吃皇粮
的侄女侄女婿来了,稀客!
当时,我们家住的是祖屋,算是全村最好的房
屋,卧室带阁楼,是曾祖屋留下来的。祖父和祖母住
在当年生我时建成的水砖屋,与我们家面对面,不到
三米的空间距离,灶头就垒在屋檐下,里面房支一张
八仙桌,几条长板凳,另外就是一些依墙而坐的坛坛
罐罐,贮着酸豆角、酸辣椒、茄子榨之类的腌菜。
其实我一下码头,就看见爷爷坐在低矮的灶膛
前烧火,祖母的脚板儿癲得比平时欢快许多,一会儿
闪进屋去拿油罐子,一会儿又踅进去摸鸭蛋,但闻油
锅里“嗤嗤”作响,一股油煎荷包蛋的香味儿在空气
中没心没肺地弥漫开来……
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我仰起头,深
深地,贪婪地吸收着这美妙的香味儿……
要知道,一年到头,我们家吃不上这种美味。母
亲也养有几只母鸡,却把鸡蛋都聚起来,放在床底下
一个粗瓷罐子里,攒到有十几二十个了,便拿到乡圩
上卖了,换点儿油盐和牙膏回来。
爷爷一直埋着头,很认真的添加柴火,火苗很
旺,映得脸膛红红的。祖母听到我的脚步声,倒是看
了我一眼,停留的速度还不到零点一秒便转移了,但
我敏感到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警惕。
我略略知道,祖母是如何对待儿孙的。说起来还
有个典故。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母亲娘家相亲团来父亲
家相亲,吃饭时,眼尖的大姨妈发现,父亲面前的那
碗米饭从表面看起来和他人一样满,但饭粒儿比在
座的任何一碗都要来得硬实。其中做饭、端饭的过程
都是祖母在操作。大姨母私下对我母亲说,从这点上
来看,你婆婆有多么的疼爱儿子!
话说一个晚上,我奉父亲的命令去祖母那传话,
当我的一只脚踏进祖母的卧室时,她坐在床头,嘴里
正在咀嚼什么东西,猛然看见我的出现,嘴巴突然不
动了,手迅速藏进被窝里去……我脸上讪讪的,进退
为难,愣了片刻,当了回传话筒就若无其事地转身走
了。反正,自从我们姊妹会走路以来,从未在祖母家
蹭过一粒米饭,当然,大年初一那餐除外。父亲不同,
只要祖母家来了什么客人,务必要请他去作陪。
尽管明白自己不受欢迎,我还是厚着脸皮,鼓起
勇气,走到祖母家侧门,驻足在门槛外。
我的内心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我用一双怯
怯的却又充满好奇的眼睛,想去看看那种吃皇粮的
人与我们这种农民到底有什么区别。刚往那门口一
杵,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皮肤白白的,脚上的皮鞋擦
得亮亮的,正在剥南瓜子。南瓜子是祖母平时吃南瓜
时掏出来的,选最大颗的最壮实的,洗净,晾干,鸟儿
都休想叼一颗。干透,贮存好,单等在外工作的侄女
夫妇光临了,才翻出来炒得两面焦黄,用青花瓷碟子
盛了,放到桌上,估计不烫手时,便端到贵客面前,一
迭声地催着,吃,吃,抓点儿,多抓点儿嘛。
哎呀,这不是大老表的幺女嘛,听说是掌上明珠
哩。来来来,小妹崽,吃糖!
表姑发现了我,边说边要去桌上抓糖……我随
着贵客的手,迅速瞥了一眼桌上,但见摆有三四样糖
果儿,这些美食,只能在大年初一的桌上,才能缘悭
一面。我悄悄咽了咽口水,目光很坚定地挪开,红着
脸,用手绞衣角儿……
忽听得父亲的咳嗽声,他已走到我面前,用手摩
挲我的头发,问我吃饭了没有。
祖母听见父亲的声音,连忙闪进屋里来,在桌上
抓了几块寸金糖,朝我喊,来,来,吃糖。
不要,不要。我跳着跑开了,跑向那金黄的稻田,
跑向那一池碧绿的荷塘,椿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地弹
琴,荷塘里的青蛙鼓着腮帮在打鼓。
好想去田边抓蝴蝶儿玩,迎面有风吹来,热浪似
的,我望而却步,坐在祖母卧室的石头阶梯上,望着
翻滚的稻田,望着对面的山峦,我依稀知道,山峦那
边,是我们的祁东县城,那儿有长长的街道,有坚固
的红砖楼房,有热闹的菜市场,当然,还有穿着体面
的城里人,而最让我向往的,走出县城,便可看见铁
轨,一种绿皮子的长长的像巨大的毛毛虫样的火车,
喷着烟,喘着气,慢慢蠕动,向着衡阳方向远去……
火热的双抢就要到来,这是农民一年中累得脱
皮的季节,大人含着饭出去打谷子,星星还在天边打
盹就得去田里扯秧。即便锄头高的小孩也要被撵到
田里去割禾,三岁稚童也被派去送茶水。农家孩子,
一提及双抢,没有哪个身上不起鸡皮疙瘩。
什么时候,我才能走出这大山呢?我托着腮,想
得出神……
—— —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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