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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地
秋无约,风渐凉。伫立阳台,望向故乡的方向,我
仿佛看到坡地里扯出的花生已饱满,丰实。
过去,老家前山光秃秃一片,几乎全是风化的紫
色页岩。记忆中,父亲在坡岰到处垦荒,刨沙,育土,
整成一块块红褐色的沙壤地,秋栽油菜,春种花生。
当油菜褪去金色的外帔,挂满青青长角果的时
候,母亲就提前挑好壮实圆润的花生做种子,带着我
穿梭在油菜丛里套种花生。打窝,播种,施肥,盖土,
浇水。十天过后,母亲会去地里走一走,看一看,视花
生发芽情况补种。待到花期,明亮的小黄花便开满山
坡,点缀在丛绿之中。密密麻麻的花针,躬身向下,像
胡须,像牛毛,争先恐后,一股劲儿地往沙土里扎。花
落,针入,果生。母亲也像果针一样扎在花生地里拔
野草,用柴火灰拌细泥沙,一窝一窝地培土,如一座
移动的蹲像。
果针入土两个月后,随手拽出一棵,就可看到一
串串鸡头状的白幼果,外壳柔软,仁儿浅红,入口嫩
甜,鲜香。这时候,山鼠开始频繁出没,坡上的花生有
些儿被糟蹋。我问母亲,何不放上鼠药?母亲却说,万
万不能,如果让鸡啄上就不好了。母亲是在担心邻里
那满山满岭跑去的鸡被鼠药毒死。有一次,一个放牛
娃趁母亲荷锄回家做饭的时候,悄悄地潜入地里,偷
偷地拔花生,被哥抓住。哥正要揍他时,母亲来了,喝
退了哥,也不责骂,只是说: “花生还冇熟,咯时候是
水籽,可惜哒,收花生时来我家里呷,快走!”
农村的活儿没有尽头,总是一桩紧接一桩。“双
抢”过后,当地里花生叶泛黄变疏,布满褐点,看起来
像奶奶脸上长的老年斑的时候,花生熟了。当然,播
种的时间不同、土质相异、管护有别,收花生便有早
有晚。早花生可在月半节吃上,晚花生则要等到中
秋。扯花生得早,得在晨露尚未蒸发正滋润沙土的时
候赶到地里。土湿,松软,花生能轻松地拔出,脱漏在
土里的就少。如果沙土板结了,或是种在黄泥田里
的,须用锄头一窝一窝地挖,挺费劲的。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父母到达坡地,天边才微微
陈学阳
湘 南 农 事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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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人·西部散文选刊
现出殷红的曙色,清露雨滴一样坠在花生叶上,晶
莹,透亮。父母低头弯腰,拢起一窝花生穰,靠近根部
使劲一扯,一团怀沙抱土的花生穰拔了出来,猛一阵
甩抖,蓬松的泥土哗啦啦落下,白麻麻、胖嘟嘟的花
生相互挤着,像一枚枚耳环尽现眼前,丰满,成熟。我
把拔出的花生穰堆成一堆堆,时不时摘下一颗,剥
壳,往嘴里送,嫩脆,有点清甜。扯完一片坡地的花
生,太阳才探出头来,父母早已汗流浃背,额上汗珠
不停地往下掉,眼角、脸颊,不知何时沾上了泥。我在
穰堆上坐了一会儿,他们仍未歇下来,依然赶往另一
片坡地。扯完自家的,他们又帮满奶奶扯。
母亲砍下长杜荆,钩连成荆绳,把花生穰一堆堆
捆好,让父亲挑回家,堆放在堂阶上。等到月光洒满
院子的时候,拿出谷箩,拎来矮凳,一家人开始摘花
生。摘花生得讲究技巧,一手攥住花生穰,一手抓满
花生果,用力一转,花生就悉数脱落到掌心。邻里的
伯娘婶娘丢下碗筷,煮完猪潲,便围过来帮忙,边摘
花生边聊家长里短、村里趣闻。奶奶从箩里盛出一盆
刚摘下的花生,搓洗,用盐水煮熟,端给院子里乘凉
的爷儿们和听故事的孩子们。盐煮的花生,咸咸的,
粉粉的,是另一种风味。孩子们边吃边唱着谜语: “麻
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一对白胖子。” “白胖子,挤帐
子,醒后戴上黄帽子。”有时,父亲还让我边摘花生边
背诵许地山的散文《落花生》。摘过的花生穰,母亲又
仔仔细细查验一番。也有个别的花生,像机灵顽皮的
小孩子,躲藏在茎藤上,但终究没逃过母亲的眼睛。
母亲洗净一部分花生穰喂牛,剩余的全扔进了池塘
……秋初的夜晚,院子像炸开锅一般,热热闹闹的,
大人们的愉悦似乎湮没了白天的疲累。
花生甫一晒干,好酒的父亲便抓一颗贴近耳边
摇了摇,嚷着要剥花生仁,时不时炸上一碟下酒。剥
花生留下的荚壳,母亲舍不得扔,装入蛇皮袋,堆放
在柴房,做了冬天烤火炉的“火引子”。我和哥也常常
用它来给“甩火筒”生火。年关,母亲就算再忙,也还
得做花生酥,摆放在团盒的格子里待客。母亲做的花
生酥,香甜,酥脆,可她从不逢人炫耀。
栽油菜之前,父亲会扛着锄头,给花生地再翻上
一遍,也能捡到不少的花生。有时恰巧捣到一个鼠
穴,一堆花生惊现出来,便有半篮子意想不到的收
获。当然,经过雨淋,它们之中也有少量的在沉睡中
苏醒,发了芽。雪白的芽茎,嫩黄的芽帽,挤破荚壳,
探出头来。母亲把花生芽濯净,油炒,加蒜,又是一道
脆牙爽口的好菜。虽然后来我怕伙伴们笑话,不屑也
不愿去拾漏,但父母仍保留着捡花生的习惯。
那年秋初,我和哥一同考取了大学。学费缴不
齐,全家人都急了。父亲除了留足种子,将新收的花
生全挑到蒸市街卖了。母亲说,从那以后的四年里,
父亲一直没饮酒,也没嚷着炸花生米,稍有空隙就在
山坡上扩宽花生地……
时隔二十多年,我再次靠近那片坡地,一种久违
的温情便在微凉的秋风中蔓延。虽然,杂草已掩盖了
坡地和坡上崎岖的小路,但我仍能分得清那一块块
属于我们家的花生地。
黄豆黄了
晚稻还在勾头,地里的黄豆又黄了。
扯几株黄豆,找来干柴草,点火,噼噼啪啪,柴燃
完了, “噗”的一声轻响,一缕诱人的香味从火堆钻出
来。伙伴们不怕滚烫的灰烬,用树枝急忙扒出一个个
豆荚,掰开,吹气,烫也不倒手,放入嘴里,嘎嘣嘎嘣,
越嚼越香。嚼得起劲时,有人乘机抹灰,瞬间,众人皆
成大花猫……我想起儿时煨黄豆,至今仍觉得好笑。
“金秋农事忙,闺女请下床。”八九月是农事最忙的季
节,男女老幼都得早出晚归忙活起来。父亲是村里的
民办老师,作业看到深夜,翌日清晨还得磨镰刀,帮
母亲割黄豆。
沉甸甸的豆荚在丝丝缕缕的晨风里晃动,枯黄
的豆叶儿悄无声息地飘落。父亲握着银月般的镰刀,
凝视面前的黄豆地。他丢掉烟蒂,钻进地里,弓着腰,
低下头,左手揽住豆秆,右手齐根拉镰,一刀一刀地
收割,动作循环往复,豆秆应声倒地。父亲抱着豆秆,
像抱着哺乳的婴儿,轻轻地往后放,一会儿,身后就
是一摞。偶有早熟鼓胀的荚果自动裂开了嘴,一碰,
豆子便耐不住寂寞蹦出荚壳,遗落在地里,就像久困
于大山里的小伙,机会一来,便争着往城里跑。豆秆
幼,筋力足,似杜荆硬韧,劲少,一镰还难以割断。一
亩地下来,汗水已在父亲的背衫印出斑驳的图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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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的荚角在他粗糙的手背划下一道道印子。父亲依
然埋着头,似乎没有觉察到。他保持的姿态,像接生
婆般认真,似信徒一样虔诚。身后的豆茬,整齐,匀
称,利落。看来,父亲早在磨镰上下足了功夫,镰,该
是锋利无比的。
快到上学时分,父亲才捆好豆秆,顺着弯弯曲曲
的山路跌跌撞撞挑下山,挑到晒场,摊开,一溜一溜
地晾晒。鸡儿雀儿一下子围了过来,啄出青青肥肥的
黄豆虫。倘若晒场堆满了或连下秋雨,母亲便把豆秆
一把一把地扎好,用稻草绳连起来,让哥爬到屋梁,
一排排往上挂,慢慢儿阴干。
收黄豆这一段时节,母亲总会剥一些晚熟的豆
荚,用红椒爆炒给我们下饭,咸津津黄乌乌的,软硬
适齿,爽口开胃。
豆秆晒脆或阴干后,叶儿悉数掉尽,荚果像孕妇
腆着肚子急待临盆。母亲找来连枷,一下一下拍打豆
荚,豆秆在她的怀里旋转,翻滚。落在豆荚上的连枷
声,起初清脆,悦耳,噼啪作响,随即就如蝉声渐渐消
退,直至发闷。荚屑四处扑散,金黄圆润的豆粒如放
学后的孩子,争先恐后从荚壳里脱了身,蹦蹦跳跳,
跑得满坪都是,有的还弹到坪边、路旁,狗狗猫儿伸
出毛茸茸的小爪,扒追着玩。母亲愈拍愈快,愈拍愈
起劲,眼底滚动着满足和甜蜜。去秆,扬尘,簸壳。箩
筐、簸箕、竹篮,堆现清一色的黄,润亮的黄,在秋阳
下闪着光芒。
夜深,母亲又在灯下挑沙粒、选豆子。鲜亮的黄
豆在她厚实布满老茧的手中,似一颗颗晶莹的珍珠。
个大粒圆色儿正的,抓小布袋里,留了种。实成饱满
的,秋后晒豆豉,炒黄豆,炸豆巴,自制咸菜和零食解
馋。剩下的,混着青眼、半拉、豆糁子,装坛,留着过年
过节做豆腐,或祭祀或来客时换豆腐。冬闲时分,母
亲还会霉豆腐乳,熏豆腐干。
“买豆腐啦!换豆腐啦……”村里的豆腐挑子隔
三差五在院子转悠,晃荡。豆腐师傅撂下担子,故意
掀起棉布盖,露出嫩滑的拎豆腐,方方正正,油油亮
亮的,冒着热气,透着清香,瞬间聚拢了我们的视线,
包裹着我们的味蕾。我们央求着大人们换豆腐,虽说
不是每次都能如愿,但大人们经不住软缠硬磨,一个
把月内还是会偶尔换上一两回,当作给我们打牙祭。
换回来的,还没煮,母亲就先捏掰个小角,塞到我嘴
里。那时,我和哥相约着,一有空隙就到收割后的地
里捡豆子,等攒够一定数量后,也背着大人偷偷换上
一小块。
有一年春夏,母亲病了,她来不及给地里种上各
种庄稼,便让我们父子全撒下黄豆。母亲说,种黄豆
不费事儿,不用浇水、松土,更不需追肥,撒下后,黄
豆自己就能随风生长。
那年金秋,地里的黄豆一块连一块,一坡接一
坡,豆荚儿层层叠叠,密密匝匝,一片金黄。
枣林
七月十五枣红腚,八月十五打个净。进入农历七
月,藏于墨绿油亮的叶子间的枣儿就青里透白,蒂儿
泛红,慢慢穿上小红袄。临近中秋,密密匝匝的枣儿
饱盈盈的,亮晶晶的,你挤着我,我挨着你,簇拥在高
高低低的枝条上,似无数颗红宝石,又像风中摇动的
千千万万个小铃铛或小灯笼,闪耀诱人的光泽,散发
成熟的果香。
生产队后山种植的枣树有二十多亩,据说是大
集体时代种的。荒坡、塘坝、田墈、土边、石缝,到处都
是,有圆圆溜溜的米枣,头尖腚鼓的尖嘴枣,皮薄肉
厚的珍珠枣,个大葫芦状的糠头枣……记忆中,枣林
最初归队集体所有,无需精心打理,但每年暑假队里
都要分枣树。队长带着两个助手,一个持毛镰,一个
拿笔墨,在每棵枣树上刮下一块皮,视种类和挂果情
况,用墨汁标上类别序号,再召开队员大会,把枣树
好丑搭配,做阄,抓阄,分配到户。抓阄时,户户都派
家里平常手气最好的去,期待分到自己满意的。
那些年月,枣林,如一部循环重播的老影片,是
我童年生活无法忘却的一部分。从暮春挤出质朴淡
黄的嫩芽儿,到夏初枝繁叶茂,枣花飘香,从端午期
间结出密如虫卵的小枣儿,到月半节前后被阳光慢
慢染红,枣林几乎没有清静过。饥饿的鸟儿不顾潜伏
于暗处的弹弓,成群结队地前来啄虫、采果,吃饱了,
就把枝头当舞台,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孩子们则经
常在枣林里放牛、扯猪草、摘夏枯头,拍蚂蚱、捂蝈
蝈、捣蜂窝,从山脚到山顶,一行行、一棵棵数着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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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有时也像落满的鸟雀蝉儿一样倚坐在树杈上,挤
眉弄眼,抓耳挠腮,模仿孙悟空。枣林成了我们的“花
果山”。看着枣儿在风风雨雨的洗礼中,一天天地变
胖长大,压弯树腰,即便伸手可摘,我们也只是失望
地咽口水,焦急地等待队里尽快分枣树。
虽说枣树上有很多扎人的刺儿和毛虫,但山里
人不怕,打枣子是件极快乐的事。枣树分下来后,每
当父亲一声令下打枣子,一家人便热热闹闹兴奋起
来。我第一个端箩背筐,哥哥做了根长钩,母亲找来
旧床单废胶纸铺在树下,希望落地的枣儿干净,少些
疤痕,父亲举起细长细长的竹竿,稳准狠地挥扑着。
随着“沙沙沙”的响声,红红青青的枣儿顷刻像下冰
雹一样落满一地。低枝不便扑的,母亲过去摘。高处
够不着的,哥哥爬到树桠,跨在丫杈间,拽着枝条使
劲摇晃。实在摇不下来的,就用长钩子去钩。母亲在
树底叮嘱哥哥: “慢慢钩噢,别钩断树枝!”我站在一
旁,眼尖尖地瞧见一些特别调皮的枣儿从胶纸上跑
丢,从床单上弹走,溜到草丛中、掉进石缝里,便顾不
得荆棘和正砸往头部的枣子,四下奔跑捡拾,不舍得
放过任何一颗。山塘边的那棵枣树,枣儿争先恐后地
落到水里,如一群跳水运动员,集体扎进水中,又迅
速冒出来,你碰我,我撞你,又像小朋友们在游泳嬉
戏。父亲立马下水,用网兜一一捞尽。打完了,哥还不
肯回去,瞪大眼睛在树上树下瞄来瞄去,继续搜寻被
遗漏的枣儿。
母亲看到积得老高的枣堆,绽开一脸菊花纹,溢
射着心满意足的盈实。鲜枣下了树,得马上晒,不然,
会烂掉。洗净后,母亲让我选取无虫伤鸟啄、火红鲜
艳的枣儿,送给奶奶品尝。之后,便在柴房、砖堆和阳
台上,铺开席子胶纸,排放门板锅盖,置上篮盆簸箕,
把枣摊匀,时不时翻动……
奶奶尝着鲜枣,常念叨《增广贤文》里“牡丹花好
空入目,枣花虽小能结实”这一句话。我当时年少懵
懂,后来才明白奶奶的用意,她是告诫我们要诚实做
人、踏实干事,像枣树一样贱生、纯实,与世无争,不
显摆张扬。奶奶还说,枣林救过我母亲的命。母亲生
下哥哥后,一直贫血,剖腹养下我又失血过多,身体
消瘦,虚弱。那时,家里买不到也买不起补品,打下枣
子后,奶奶父亲都舍不得吃,总是在熬粥的时候加上
几个晒干的红枣,让母亲每晚喝上两碗。一年后,母
亲面色红润,恢复如初,贫血症竟奇迹般不治而愈。
已记不清是哪一年,队里把枣树固定地分给各
家各户,之后每年便不再变动。我们家分得了三棵枣
树,其中一棵伴在田墈,灰褐的树身遍布踩踏的伤
痕,硬朗的虬枝像老人干瘪的大手,在空中挥练着各
种拳形。稠密的枝叶像一把撑开的大伞,荫罩了邻居
的一角稻田。为了不影响禾苗生长,父亲忍痛砍去大
半枝桠,用泥巴糊住伤口。我们心疼得以为它会枯
死。可没想到的是,第二年,另一半粗糙的树枝照旧
蓬勃地萌生嫩绿鸭蛋形的叶子,挂满米状黄绿色淡
淡的小花,秋后仍枣儿累枝,收获了满满一箩筐。在
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棵碗口粗的驼背枣被雷劈中
枯死了,父亲砍下它,挖出根,请木匠依形锯成犁弯、
耙齿、锄柄、扁担,边角余料雕成一些床葫芦,还帮我
做了一个大陀螺。父亲说,枣木细密坚韧,硬实耐用,
不易断裂,是做家具的好料,帮我家做工的陈师傅还
刨缺了刨子,锯断了一把锯子。
往后,乡亲们绝大多数移居城里,那片枣林就无
人问津了。每次驱车回老家,我总忍不住朝队里后山
那片被灌木湮没的枣林忧戚地张望。虽然也有多次
因工作之便在茅洞桥、谭子山等地见到新种的枣林,
但心中颇有枣林红尽客他乡的感慨,缺失便一如既
往。
今年六月,老家的旧房子在暴风雨夜坍塌。父亲
准备在原址砌新屋,还让我请人做设计。我准备在房
前屋后栽植雪松、桂花树,没想到父亲知道后坚决反
对。他说,得种一圈枣子树。
这几天晚上,我反复做了同一个梦:新房落成,
父亲在屋周围种下的枣核全发芽了,一下子就长成
一片枣林,枣林翠冠如盖,缀满了红通通的枣儿。
打桐子
过去,老家朱雅冲的湾湾岭岭不乏桐子树。
桐花在百花凋谢春夏递嬗之际一夜间悄然爬上
枝头,开得朴素低调,谢时默然从容,一阵清风或一
场冷雨,便飘飘洒洒,落在田间、路上、山涧、旮旯。大
人们踩着遍地桐花的山路上山劳作,小孩子沿着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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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桐花的渠坝上学。
到五六月,桐子树连片的后山,已葳蕤葱郁,如
飘落一块厚大的绿云。青青的桐子迫不及待地从重
重叠叠的叶丛探出圆鼓鼓的小脑袋,调皮地向我们
眨眼睛。桐子树分杈低,我们像一只只灵猴在枝桠间
穿梭纵越,时不时在树下捏泥人,弄刺蛾,过家家。玩
累了,就掐片蒲扇大的桐叶,窝成漏斗,摘来山萢或
桑葚,斜靠树干犒劳一番,吃着吃着打起盹来,迷糊
中时常掉到树下。路旁坪边的枝干被磨得光滑亮净,
似母亲手里的锄柄。男孩子爱玩“打仗”, “手榴弹”有
时就是那些山竹大未熟的桐子,软绵绵的,有弹性,
即使打身上也不很痛。倘若被大人发现,便遭来一顿
责骂甚至饱打。
临近寒露时分,后山悄悄换上金色盛装,山涧浸
染着一片清寒。满岭累累桐子,饱满肥圆,在枝叶间
不住地摇曳,似乎显耀它的丰盈殷实。秋阳扑在红润
的桐子上,反射道道金光,桐子树瞬间变成黄金树。
山鹊缱绻树丛,享受自在的惬意。大人们系箩筐,补
箢箕,备竹竿,开始为打桐子作好准备。他们纷纷上
山,刨掉桐林的荆棘,掏出一条条深沟,以便层层拦
截滚下来的桐子。
乡里打桐子约定在每年的寒露。这一天,小学初
中都放假,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会回家帮着打桐子。
清晨,秋雾弥漫,寒意浓浓,但早早起来打桐子
的人感觉不到。蜿蜓若带的山路上,大人挑着箩筐,
筐里放着箢箕,小孩子扛着竹竿,成群结队,从不同
的屋场汇集一起,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同赶墟一般。
平时清静的山林,一下子异常喧闹起来。到了山坳
里,天才大亮。一个个桐子若耀眼的灯笼,沉甸甸地
压满树梢,晨风一拂,便笑吟吟地朝我们点头,哗啦
啦的桐叶,像在鼓掌欢迎。
刚到自家桐林,筐还未放稳,哥哥就赤脚一跃抱
住树主干,噌噌噌,利索地爬上树,跨上树枝,猛地翻
身,攀附上了桠杈间,固定好身体后,拿着竹竿对准
枝梢一阵“狂轰”。无数桐子穿过芊绵的枝叶,赛跑似
的纷纷坠落,如一场桐子雨,也像一个个精灵急匆匆
地赶赴即将开始的聚会。掉在草丛里的,打几个滚躲
了起来;落在石块上的,弹几下夹在石缝间;有的一
溜烟向沟里径直滚去,如一只飞奔的野兔;有的连跳
几道沟,跑到邻里的桐林,但不等我去找,小伙伴便
扔了过来……哥哥热心劲过后,父亲接过竹竿,稳稳
站在陡坡,紧握的竹竿高高扬起,高过头顶,高过早
起的太阳,开始“精确打击”,并对哥哥先前打过的树
一一“拣漏”,寻找剩余的桐子。父亲不慌不忙,不快
不慢,似乎没有用力,但每每打下去,都准,稳,桐子
被个个击中,难有侥幸。
作为“先遣兵”,哥哥每到一棵大树,都抢先爬上
使劲敲打。父亲仰起头,双眉紧蹙,担心枝折或手没
抓紧摔下来。矮小的桐子树,却是我占了先机。我尽
力摇动枝杈,熟透的桐子像婴儿的摇铃, “噗嗦噗嗦”
地往下掉,之后也效仿父亲高举短竹竿。看去很是分
明的桐子不高不低地挂在树梢,竿偏偏打不着,桐叶
倒被我一顿狂捣,狼籍满地。
桐子悉数打尽,枝上的桐叶稀疏许多,斑驳的曦
阳从中撒下来,我们满身阳光的碎片,暖暖的。父亲
看着沟里的桐子,微笑着卷上纸烟,脸上闪耀自信和
希冀。小憩后,我们手拿箢箕,弯腰并成一排,拨开草
丛,扒开叶子,像排雷那样展开地毯式搜寻,累得汗
流浃背也全然不觉。父亲边捡桐子,边叮嘱我们要小
心棘和蛇。他还说,桐子树浑身是宝,桐叶可包粑,根
茎和果实可入药,桐油是重要的工业原料,树干用来
做橱柜,耗子也不咬。桐籽不择地,不选土,只要不丢
见风硝上都能生长。
打完后山的,就打渠墈田墈的,房前屋后的,由
远及近,忙而有序。父亲挑回担担桐子,堆得满屋都
是。桐林多的可打几十担,少的收上十几担。打桐子
的日子,会持续几天。堂叔在广东莲山务工。打完自
家林子,父亲就吩咐我们帮着婶娘打。婶娘笑呵呵地
从桐子中选出最大最圆最红的,插根精致的小木棍,
做成漂亮的桐陀螺送给我们。
家家户户的桐子打完后,孩子们又开始利用放
牛的时机,上山捡拾残留的桐子。桐子树株株簇拥,
枝叶相牵,总有桐子隐匿在桐叶荫庇之下;桐林杂草
丛生,即便再仔细,也捡不净。这时候,捡桐子,不再
分你家他家的桐林,都可以捡。母亲让我们背上竹
篓,带上竹耙,还激励我们说,谁捡的,卖的钱归谁。
干桐叶是冬日煨粑煨薯最好的火柴,孩子们扫桐叶
时暗暗展开捡桐子比赛。我们用竹耙把成堆成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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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叶从上攒下,堆积一起,将稻草绳铺地上捆起来背
回家。耙叶的瞬间,遗留的桐子便不经意滚了出来。
有时爬树上玩耍,桐子也被无意瞅到,让我们欣喜若
狂。捡来的桐子,积少成多,每年都高过一箩,卖的钱
全部买了小人书。
母亲搬来青砖,在灶房围一大角落,将满屋的桐
子移至角落里,盖层蛇皮袋或旧破布,铺上厚厚的柴
草,像酿湖之酒一样。母亲说,得让桐子慢慢发酵,才
易剥开,倘若风干,便坚如核桃。
露月里,经长时间自然发酵的桐子,油滑滑的,
外皮由红变黑,早已腐烂。用“挖耳钩”轻轻地从桐子
屁股扎进去,一掰,便分成两半,再用挖耳钩掏出一
颗颗桐籽,乌黑黑的。冬日里一闲下来,母亲就挖桐
籽挖到深夜。一筐,一筐,又一筐,浸骨的寒冷,一年
的劳碌,都好像被暂时忘却。桐壳随便扔禾坪上,晒
干,做取暖的柴火。干桐壳易燃,火力久旺,常被用作
煤炉和我们“甩火筒”的引火柴。桐籽摊晒场要好些
日子,差不多了,父亲便会挑到茅洞桥墟市上卖。父
亲过了几次秤,算足能卖回我们春季的学费,偶尔留
些桐籽到油坊里榨。整个冬天,油匠忙个不停,父亲
有时排到半夜才把桐油挑回,一身油污,狼吞虎咽地
吃下母亲泡的甜酒糟。家里新置的木具,父亲涂上黄
灿灿的桐油,放太阳下晒,晒干了再刷,再晒,反复几
遍,直至吃透听不到“吱吱”声响,方才使用。刷过桐
油的用具,经久耐用,不会渗漏,散发浓郁的清香。
那年那月,随母亲上山下山,很多时候她都盯着
那片桐林,又回头凝视着我。我不明白她看些什么。
年成好的时候,枝桠低垂,满树桐子,像伸出一个个
拳头,在贫瘠的土地上抗争。母亲常对着树憨笑。后
来我才懂得,一颗颗桐子,就是一个个希望,一片片
桐林,就是一份份期盼,母亲在积蓄和期待一场更大
更有意义的丰收。
如今,老家桐林多已枯萎,如院子住户愈来愈
少,仅有的几株桐子树,相互依偎,饱经风霜,少了棵
棵簇拥的热烈,但依然装点着乡村的风景。她们,不
改以往的秉性,以坚毅和执着守望路旁,目送着我们
的远行,盼望着我们的归来,摇曳的树枝,如作别的
挥手,飒飒的树叶,似温情的呼唤。
—— —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陈学阳,湖南衡南县人。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
联学会会员,衡阳市诗词学会副秘书长,衡阳市作家协会会
员。发表散文作品数十篇,主编出版文化地理散文选本《莲湖
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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