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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起那个枯坐在窄巷矮墙下的老者,他的身后是黄土裹出的灰扑扑的院落,院子里,一棵枯干的老树孤苦无依的向苍凉的天空伸出皲干的手指,似在探寻着,叩问着什么。
老人在八月的暖阳下似睡非睡地打着盹,脚上一双皱巴巴的浆了土泥的老布鞋置在四脚粗细不匀的凳腿下。天不冷,他却耸肩缩颈,像要躲开外面的炎光。他常常这样,从早上六点村里的羊群未走一直坐到晚八点羊群缓归,终日里守着一堵褪去泥皮露出土脊的墙。
八月,正是农忙收割的时候,土巷偶有匆匆来往步履不歇的人,他们与老人的生命成长轨迹相仿,不过是人生的年轮上少刻画了几个寻常的波折,少几段重复而单调的回忆罢了。有人低头紧步离开了,有人短暂的驻步聊几句又推说有事粗糙寒暄一下走掉了,终于把他一个孤独地抛下,抛给八月无私坦荡的天光。
八十多年,他生于斯,长于斯,也终将埋身于此,沦为别人口中一段无心的谈论,成为村子丁字巷口偶尔拾起的回忆,之后,是万物换了新眉眼,他成了谁都不识的旧人,被彻底遗忘成一抔黄土了。
遗忘?怎么会全都忘掉,别人都说他糊涂了,他的脑子里却每时每刻都在翻腾着那些模糊的往事,有时约摸出影子,构出片断,回忆中尽是将亮的天色,看得分明东方的彩云,但一瞬间,那炽热的光就把一切都冲淡了,那光是什么?是大脑边缘系统的海马体在旧事涌来时犹疑不定,无法定位过去和现实的分界线。
巷子那头的一户忽然蹦出随父母偶尔回乡的两个小孩,高的是姐姐,低的是弟弟,妈妈在后面关门的空儿,姐弟已经跑远了。老人望着两个欢腾的背影,咿咿哦哦的对话妈妈。
“是个小子哦!”昨天他就曾问过的。
“是呢。”妈妈附和着,一边眼睛去够那两个小身影。
“长大了——”一样的感慨。
“嗯——这么晒,您去那边的阴凉地吧。”
“小的都那么大了……”余下的已经听不甚明白了。他似乎又说起了天气和一些天气以外的不相干,妈妈终于站不住,去找那两个溜达的无影无踪的孩子了。
他也有两个孩子。姐弟两个都要强,生出风筝的翼,飘到了城市,虽没有个正经行当,却也糊得了口,疲于奔命的生活早就罩了他们回乡的路。他这边也丢了那根牵紧的线,一点一点期待与无望中松懈了念想。
没有儿孙膝下承欢,还能有同样风中残烛的伴儿陪在身边。结果去年,他娶的那个美娇娘,随他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后,撒手去了。
六十年的陪伴有多少爱?
他想起,杏眼怒睁的老太婆,消耗了一生的体力与他讲自己道理,最后明明得胜还哭的泪眼婆娑争得声嘶力竭闹得村里东西都来看热闹。他先是以怒还击,后来架不住一哭二闹三上吊终于交了家里大红柜的钥匙,真诚地辩解,讪笑着妥协,鼓起勇气懊恼地避出家门,回来又挨一番奚落。
村超市门口音响又放开了,去年的时候,村里一些七十岁上下的婆子们组了个队,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列成长方队伍,不扭秧歌,跳广场舞,上半身招摇,下半身铁犟,一个个杵成花花绿绿的木桩。
去年的那个时候,他还能挪出巷口观瞻观瞻,零零碎碎点评点评。直到一次,看完回家,老伴儿不情愿了,嫌他被那些妖物摄去了魂。只是抢白几句,老婆子闹到三更,气鼓鼓的和衣而睡,第二天便不省人事了。
安葬完老伴,孩子们也没有多陪几天,驾着车尘回自己的家。他的身心忽然苍老无力,从此,再也没有,也迈不出那个巷子了。
老太婆的吵闹不在了,儿女更鲜少回来,没有谁愿意去一个鳏夫家交流村里长短趣事,老人的交流,仅仅限于主动搭话巷子里来往的村人,若是遇到一个稍稍客套的,能话赶话,对方急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哦哦哦的应,他只管没完没了的叙道。久而久之,谁都最知道了他的这个习惯,都不敢靠过去招呼了。
妈妈找回来姐弟两个时,天真的下雨了,雨不密,雨点却重重砸下,泥土味和在雨中,清新而悲凉的气息,老人还低头酣然不觉。
“回家躲躲雨吧。”
“唔。”
“下雨啦!”妈妈莫名的心塞。
他抬头又看到妈妈身后的两小儿,呆呆片刻:“这是老二,男孩,这么大了!”
两个孩子终于都随着妈妈回家躲雨了,老人应是也回去了。隔过一条街,他的家是两间砖瓦房,一间旧屋,一间新的。新的闲置很久了,是上面拨款盖出来的。旧屋是回忆的壳,想起的都装得进去;新的铺满洁白光亮的地砖,也分得出两室一厅,空落落,这是给儿女留下的华屋,尽管孩子一次都没住过。
他在那个空旧的壳里一个人看电视,信号时好时坏也无所谓;一个人围着灶台热饭,热气腾腾地做好又冷冷清清地吃;拣起扫帚清扫几块青砖拼出的空地,倒也清爽。只是,做完这些,他又想出去吸点新空气,见点起声色的人物了。
说起声色,见了人,他多想说说,三十来岁的那些年,村里年年十五闹元宵,他都要把这些收钱策划置物的活揽下来,联合邻近的几个村把十五过的有声有色,能热闹整整三天三夜。乡长知道了,带着县里的领导来,看他胸带大红花,是秧歌队里舞的是最欢的一个!鼓锣镲细声锁呐,热闹得紧呐!
渐渐的,他的眼昏而拙身僵而笨了,活动改了那些年轻一点的经营,后来的十五,为赶新潮,有人提议从外面请戏班。晋剧彪悍婉转的声腔二人转插科打诨勾模作样唱活了村子。台下的人密密匝匝,儿孙们都回来了,老人们穿了一年攒的新衣,衣上的褶子棱棱角角,抱了一年也抱不上的孙儿,三天唱罢,戏台拆掉,儿孙和戏班前后脚出了村子,只留下公路下空地处一片狼藉。老村,忽然从热闹至极坠落到了寂寞至极。
除此之外,田间农事自有能手,余下唯一能让他成为村里人物,为人所需的,就是那棵树了,长到院子里的杏树枝繁叶茂,荫托云天。树是老伴儿手植。冬天,喜鹊一袭黑袍在精瘦的枝干上跳跃;夏天,一颗一颗的杏子黄盏盏地点亮了远远近近孩子的眼睛,有些胆子大的趴在墙上跃跃欲试。胆子小的央了母亲来,借故串门,走时,老人由善解人意的老伴使唤着攀到树上摘杏子,像是解下一颗颗绾在枝上的小太阳,那阳光随即也照着母子眉开眼笑,兜了一颗颗香熟的杏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现在,正是八月,树还在,但它在今年春天的时候没有抽芽,四个多月的沉寂,如今枝干破败得灰硬,千扭万转,俨然一棵垂死挣扎的老树了!
树死了,院子里再没有赶去摘杏的孩子,有人传,那个杏树并非自然枯死,是女人吵到夜半,赌气拿出了锯子,断了那棵树的经脉……即便树在呢,也是自生自落,村里的孩子们也随着父母进了城,就像是他们的父母一样忙着和这片无私给予他们一切的土地撇清关系,把泥土味的过去洗得干干净净。留下这些伛偻独守的暗影,暮气沉沉,继续依土而生,顺时序而动。
那天,我从村子走出,朝云叆叇,行露未晞,四围山脉色彩恢宏,草木,收割留下的麦茬都被露水点湿,一层雾气氤氲浮动,朴素却壮美。回首处,老人退守的那处颓垣无论如何是望不到了,就像走出去的人望不到故乡,城里的夜色遗忘那轮月光。
今天,我想起了那个枯坐的老人,八月挥洒温暖的天光,这一切都不属于他。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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