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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我和几个群友在资江河边纳凉飞歌。我依偎在河岸大理石栅栏上,仰望着银河里闪闪的繁星和对岸高楼中隐隐的明灯,突然记起郭沫若先生在《天上的街市》里的几句诗来:“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宽广,那隔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郭老那时虽在异国他乡,却有着异国的妻儿陪伴,温柔乡里,他怎知那隔断双星的银河不甚宽广?他怎能体会牛郎织女的分离情殇?
“东边的日头落西山,我的那妺妹又在硷畔上站。痴痴的望着对面那座山,哥哥我何时把家还。”唱歌的是位曾经的军嫂。记得她笑谈过自己的初夜。那是她恋人已换上还沒缀戴领章帽徽的军装,第二天就要在武装部集结奔赴军营的前夜,她俩划一叶小船,在这资江河里漫游惜别。情动资江,恋人将她扑倒船里。“啊哟,那该死的,就那一次叫我苦苦想了三年!”
三年又算什么?我在那西北边陲的军营里,在那黄土高坡的硷畔畔上,痴痴的守望了十七年!那十七年,是我一生中最年轻最美好的岁月。
七十年代,私人沒有电话,更无微信视频,两地联系全靠书信。路途遥远,一封家书住往得跑上一个月。想随信给妻子寄去一个热吻,待她收到也早已冰凉冰凉了。
记得有一年,妻子来信说孩子想爸爸了。我明白那是托词,其实是妻子想丈夫了。但孩子确实快两岁了,还没见过我的真容,只是在我们的结婚照上,妻子常常指着那一身军装的我,告诉孩子叫爸爸。那时候没有彩照,那草绿色的军服,鲜红的领章帽徽,是摄影师人工上的色,光彩夺目。妻子在信里告诉我一件事。一天,孩子在门外大喊:“妈妈哟,快来看,好多的爸爸呀!”妻子循声望去,原来是一队军人从门前经过。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爸爸”的概念就是那一身绿装,鲜红的领章,闪亮的红星!孩子无知的叫喊,引得旁观的邻里一阵哄笑,却触动了妻子的一腔情怀,苦涩的泪水在心里长流。妻子读过高中,信的末尾抄录了唐初金昌绪的《怨妇》:“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我的妻啊!”我在心里呐喊。假如我不是军人,假如身旁没有百十双战友的眼睛,我真会嚎啕大哭一场。
我决定让妻子来部队探亲。这决定也不是轻而易举作出的。当时,军营里流传着一个悲惨的故事。一位军嫂独自去部队探亲,丈夫驻守在茫茫戈壁滩深处。那里沒有交通线路,她拦截了一辆地方货运便车,途中司机提出了无理的性要求,她断然拒绝,被强行赶下车。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人迹罕至,寸草不生,却狼群出没无常。黄昏时分,她被一群饿狼包围了。听着那一声声惊怵低沉的嘶鸣,看着那一双双鬼火一般绿莹莹的眼睛,她绝望了,掏出笔来迅速记下事情的经过,写下对丈夫最后的思恋。她被饿狼撕咬得尸骨无存。军营愤怒了,坚决要求枪毙那个无良司机!我们部队驻地没有那么偏僻,但那时交通不便,车次少,车速慢。从南国山村的家乡,到北国边疆的军营,得多次转乘,就是环环相扣,毫不耽搁,也得四天三夜。这以前我曾探过家,知道那份途中艰辛。行前一个月就得准备,既要准备行装,更要打探车次、转乘等许许多多的注意事项。启程,得象负重的陕北毛驴一样,驮着用背包带连接的两个大大的行李袋,去车站的车次预告牌前选定应坐车次,然后去那售票窗口排队买票。再后就是到进站口那早已一溜长队的后面站好候车。做完这些事往往几个小时,累得腰酸腿痛。但这仅仅才开始,当进站的闸门一打开,候车的长队就立刻变成决堤的洪水湧入站内,一个个负重的乘客,都象百米冲刺的运动员奋勇前冲,穿地道,爬天桥,象一颗颗枪弹射进列车,如果车门进不去,得攀援着缓缓启动的列车从窗口爬进车箱去争抢座位。其实,列车早已超员,过道上,连接处,甚至座位下到处塞满了人,哪还有空座位,能找个站的地方就不错了。那时的列车多是蒸气机车。打开车窗煤灰、烟雾扑进车箱,车内乌烟瘴气。关上车窗,车内人满为患,垃圾成堆,屎尿横流,臭气熏天。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嗓子干得冒烟,车上却断水了……如此折腾几天几夜,待到家时,我这个健壮的大老爷们,也早已疲惫不堪了。妻子是个弱女子,而且从未出过远门,除了和我一样要背负着沉重的行李,还得抱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那份艰难,可想而知。
我已经是第三次来车站接妻儿了。按常态计算,她们应该在昨天到达的。可是昨天我两次接站都落空了。没有电话,不知道她们在哪里。我担心起来,悔不该让她们来部队。
这是一个小站,是这条“盲肠”支线的终点站。列车到站后不会立刻回返,不用担心妻子会错过下车。但我还是买了张站台票进站接她,想尽快见到妻儿。站台上铺着厚厚的积雪,雪花还在灯光下飞舞。四周的山峦白皑皑一片,夜色也掩映不了它清冷的素容。妻从南方来,能否受得住这西北的严寒?
列车喘着粗气,终于进站停住了。我凭着一身军装,冲上冷飕飕的列车,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很快发现了那魂牵梦绕的倩影。那标志她的美的两条又粗又长的油亮发辫,乌龙般在她身后游动。她正脱下外套在包裹小孩。我急忙上前,将军大衣披在她瑟瑟发抖的身上。她急速回望,圆脸上飞落一片红云。
那时,部队的装备差。我们步兵团只有马车没有汽车。车站离军营还有十多里,得步行。我抱着孩子,背上两个大大的行李包(她恨不得把家乡的土特产都给丈夫带来),沿着一条小河沟,在积雪的映照下向军营走去。妻跟在我的身后踏雪前行。一路上,她向我细诉家人亲情。她说父母兄弟姐妹都很好,乡邻们也很关照她。生产队常常把一些轻松活安排给她做。我明白,为了让我安心服役,她总是报喜不报忧。记得新婚那年我探家。天还没亮生产队长就来敲门喊出工了。一次她去县城给队里积肥挑大粪,我想帮她挑一程,刚上肩,几个小孩拍手大叫“解放军,挑大粪。”她坚决地夺下扁担,她决不允许别人象看猴戏一样,围观她的兵哥哥。尽管那只是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她说她在郑州上错车了。那是一个大站,站台的两侧都停靠着火车,她没分清方向就挤上车。幸亏发现得早赶快下来,但该坐的车开走了,只有改签,所以耽搁了一天。她说她抱着孩子跑不快,争不到座位,一路上几乎是站着来的。她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她告诉我,最麻烦的是上厕所。得找人帮她照看孩子和行李。找别人不放心,只有找穿军装的,她相信军人。她说她特意等“大姨妈”走了后才启程,要不,一路上还会更麻烦。“而且……而且”她丹凤眼向我一瞟,满脸羞赧,“我知道你性子太急……”
到了军营,进了我早已布置好的婚房,哪顾得妻子早已疲惫不堪,我迫不及待地拥妻入怀,又折腾她一夜无眠。
欢娱日短,妻子来队二十天倏忽即过。这时,南国起了战事,部队扩编要参战了。所有的来队家属都必须在三天内离队。军令如山倒,尽管妻子一百个不乐意,也只得离队返乡。我不能告诉她部队要打仗了,那是军事机密。同时也不想让她为我担惊受怕。
我送别满腹委屈的妻子登上返乡的列车,眼望四周白雪皑皑,突然想起李白的《劳劳亭》来:“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遗柳条青。”他送的是朋友,我送的是妻儿。而且可能是最后的送别!
列车缓慢地驶离站台,就象妻儿很不情愿的离别。妻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捉住孩子的小手向我轻轻摇动,那泪眼婆娑,难舍难分的神态,铸就了我一生的牵挂。
如今我们已厮守在一起。但我们已错过了那花前月下的岁月,已经没有当街拥吻的激情。我们只能互相搀扶着,在这长堤上漫步,在这长廊里歇息,各自为对方剝着瓜子仁。
夜色阑珊,启明星已高悬。群友们早已歪在凉亭里,和这座小城一起熟睡了。只有我眼前的资江河水,还在川流不息。还有那岁月的长河,在我脑海里奔涌不止,如诉如泣……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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