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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了,没有和我们商量,也没有交待什么,更没有告诉我们他要去干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父亲够狠的,像打少时调皮惹事的我们兄姊,只把“年味”留在了老院子里。
一、盼年
家乡的年,是从娘熬腊八粥时的嘴缝里念叨出来的,“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的确如娘所说,小孩的“年”意从根本上讲是“馋”出来的。因为那年月,只有过年才可以吃上大鱼大肉,也只有过年,自己才有可能像“客”一样,被六八十个菜碗菜碟“招待”,而不至于像平常妇女小孩儿都被撵进锅屋(方言,做饭的偏房),围吃盛剩的菜汤菜梗。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那是儿歌中的唱词,娘说的是“二十三,吃糖盘,还有七天就过年”。是的,“哩哩啦啦”的说法是对的。娘的腊八粥用料多是用红高梁、碾碎的地瓜干片、玉米糁、黄豆、绿豆、芸豆组成,且是用柴火铁锅熬煮而成的,其配料用方、烂熟程度、黏粘性、口感怎么能和现在比呢?尽管娘使小火多煮了一时半会儿,那粥照样还是粒是粒、汤是汤。
娘说的糖盘,是父亲熬制红糖添加花生碎粒做成的。通常,父亲一边在小锅炉上添加柴火烧炒瓢,一边不时用锅勺搅拌混合的红糖和花生油。待火候到时,再把准备好的花生碎瓣撒入瓢中。再少许,父亲麻利地把熬好的“糖稀”倾倒在菜盘上,赶紧招呼家人来围吃。那“糖盘”趁热时须赶紧用了木筷去挑,用了铝匙勺去拔,好劲道,弄不好还会把匙勺扭歪。金黄透亮,丝丝缕缕,甘甜如饴的“糖盘”,到凉时就变得生硬,黏粘着盘子,馋嘴的小孩则是一点不肯扔掉的。有的掏出铅笔刀刮,有的拿出螺丝刀撬,我则掂了切菜铁刀戗,一不小心就会把菜盘子敲个豁口,或直接把它磕出了裂纹。
哩哩啦啦,拔拔扯扯,十天半月的光景就这样被小孩子“盼”着“望”着。上学的,盼着早点放寒假。成绩好的,盼着早点看到乡政府东门宣传栏里、张贴的年级前100名名单。所有的小孩,都盼望着不用干农活,还能穿上新衣裳。我的心思里面,还盼着父亲过年那段时间脾气能好点,一家欢欢喜喜地好过年。
二、备年之杀年猪
父亲有父亲的盘算,娘有娘的思量。
娘一边说唱“腊八祭灶,年下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嫲子要条花手巾,老头子要顶黑毡帽”,一边开始着手购买过年的物品,做些过年前的家伙什。
娘会把压在橱柜底的盆碗筷勺统统掏出来,用大泥陶盆或洗衣的铁皮盆洗了又洗,涮了又涮,看着它们都光溜溜地像刚从澡堂子里钻出来的五六岁男娃,在太阳下的藤条篦筐里集合站队,满脸微笑。
娘会用围巾包裹了头,用长木棍捆绑了扫帚,踩着木梯,墙上梁下地扫荡,兄姊们瓮前缸后地用抹布擦,茅坑猪圈,屋犄角,院旮旯,统统清扫。娘还会专门跑到六公里半外的娘家,给磨豆腐的大舅送去十斤黄豆,让舅年前给留包手工豆腐。娘有些年头还会卖些花生米,卖两只公鸡,再卖上几袋粮食,用交换来的钱,带上姐和我到集市布摊上量测身新衣裳。那些印花的粗布,蓝蓝紫紫,明明暗暗,总会让孩子们欢喜好一阵子,而我的小心思里却对那些制式成品套装蠢蠢欲动,可只能给买单件的大人又哪里会肯呢?
“女人当家,墙倒屋塌”,“头发长,见识短”,这是父亲日常挂在嘴头上的口头禅。他决定着家庭的发展方向,决策着家中的“大事情”。比如杀年猪,这是父亲年初就统筹安排好的家庭重大事项。年猪,是父亲春季到集市上或邻居家猪圈里,精心挑选的优良猪仔。春天用心喂饱残羹剩饭,夏季细心喂足烀烂的地瓜干,勤掏猪坑粪勤垫猪圈窝,秋后再猪食掺拌黄豆饼花生饼追肥一两月,待到隆冬年前,当年圈猪毛重能达到二百五六十斤左右。
年跟前,选一个没风没雨、阳光灿烂的好天,父亲邀村里几个年轻有力膀头、熟谙杀猪手艺的中壮年来合伙杀年猪。打吃过早饭的八九点钟开始,有人开始在敞亮的街道旁边用砖块简易垒灶,挑几桶水在空闲的菜园里用铁锨和堆泥巴,糊瓷实灶缝。有人用条镢“嘿嘿”地在一边劈木头,不一会儿木材累摞成丘,劈柴人也脑门沁汗,一摘帽子热气腾腾。有人不知从谁家搬出厚实的柳木地桌,斜倚立在墙垛上,可劲地用菜刀刮戗、用涮秫笤秫刷扫着桌角桌缝的渍秽。
热水快烧开了,地桌摆好了,挂猪的木架也安放到位了。父亲关了院门屋门,把饿了一早上的肥猪先赶出猪圈,再有一两人掀石板迅速堵了猪圈门,开始满院子追猪逮猪。手疾的人在猪跑至脚前即过的一刹那,迅速伸手捞住了猪后腿,双手迅即死死攥住,其余人急速围上。另一人则眼疾手快抓上猪同侧的一只前蹄,两人齐心猛发力,“咣嗵”一声,还在拼命挣扎、往后蹬腿的肥猪被撂摔在地。另几人赶紧上前帮忙,摁猪的摁猪,递绳的递绳,捆蹄的捆蹄,猪在“嗷嗷”地嚎叫。它怎么也想不明白,平日里待它好好的主人,今天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当然,大人们逮猪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候,主人家招呼的人手不够,或者追猪的时候才发现院门没关被放跑了,还有猪从胯下冲出,再从门洞挤走、门缝钻跑、矮墙窜掉的时候,颇令人好笑又略显尴尬。捆绑好的肥猪,被壮劳力横插木杠、四蹄朝天地抬将出来,移置在地桌上。早已准备好尖刀的传启大爷对准猪胸口,狠狠地一刺,干净利索地捅了进去,一股黑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又顺鬃毛而流下,汩汩地滴落在脸瓷盆里,撒洒在地上土尘上。猪起初一声高过一声的尖细嚎叫,随着猪血的不断流失,慢慢由细变粗,由粗变闷,直至四蹄停止反应,也慢慢地消失了。
猪血接了多半盆,父亲又撒了一把盐,叫娘端回家。简易灶膛里噼哩啪啦地响着木材炸裂的声音,淡黄的火舌拃把长,左摇右晃地舔舐着锅底。大铁锅里“咕咚咕咚”地泛着大泡的水花,一厜白雾茫茫的烟汽蒸腾着。有人用稍细的铁钎在猪后蹄跟部皮层捅出个洞,先是用嘴吹,后用打气筒拔掉夹头塞进气管往里充,眼看着那疲沓的猪皮一点点地膨胀起来。“噗”,“噗”,有人提水浇水,一铁舀一铁舀滚烫的热水泼在鼓胀的肥猪身上,有人抓紧用倒扣过来的铁饭勺刮褪猪毛,一撮一撮的猪毛被冲洗在地桌板下。
红白分明的猪肉被分割成几大板块,置挂在木架上。这家割十斤,有人买五花,那家要后腿,这户取前膀,父亲忙忙乎乎到后晌午才坐下来。铁锅的猪头、肠、肝、肚都煮熟了,那个被邻家孩子吹气当作汽球玩耍的猪膀胱也早瘪枯了,我和杀年猪的大人们围坐在地桌旁,啃骨头啃得腮帮子沾油,吃肉吃得满肚子撑涨,大人们则在艳丽的光线下喝酒拉呱,乐乐呵呵。天地,一片祥和。
三、备年之过油
鲁南冬季的菜园光秃秃的,连那些支支棱棱的眉豆架都被风雪推搡撕扯地东倒西歪。
或许有一两家塑料薄膜覆盖的两垄三垄的菜畦,遮罩些零零散散的绿叶白菜、芫荽、菠菜。绝大多数能储藏的土豆、红皮水萝卜、胡萝卜、白菜早被收进农家,能埋的埋在院落的一角,插两束高粱秆玉米秆通气,不能埋的摆放在屋内保温保鲜,只需在吃食时把外表的枯叶剥掉。
那时农村过年,应季的蔬菜少,会买些大棚的蒜苔、芹菜、菠菜,更多的图吃荦食。父亲会从年集上买来二斤三斤的鲫鱼,条条半拃大小,刚好适合烹炸,再或杀或买两只公鸡,用作炒辣子鸡或油炸鸡块。记忆中,我家过年的荦菜也就仅限于猪肉、小鲫鱼、鸡肉三样,那更多的菜如何填充呢?当然非属“过油”不可,还叫“过菜”“酥菜”,也就是油炸各种丸子。
这可是父亲的拿手活。一般过油前,父亲和娘都提前商量好,花生油必须是秋季换来的新油,头天要把次日用的土豆、萝卜、藕、姜、葱都洗净,盛放酥菜的藤篦篮、箩筐、簸箕铺展好煎饼底子,哥哥们把烧锅的木柴也錾破斧劈好。第二天一早,娘早早起来切土豆、剁肉、刾鱼、和面。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父母就会把我们小孩子都撵出家门,说是给放假,爱上哪玩去就上哪。大人说这样做是忌讳孩子们说错话,“过油过油”,越过越有,讨个吉利吉祥。现成想想,主要还是怕闹腾的孩子们锅前灶边生事,怕烫着烧着呗。
我家常过油的有地瓜块、土豆块、土豆条、花生米、鸡块、猪肉丸、豆腐块、焦丝、焦片、水萝卜素丸子、藕夹。父亲的手真巧。他一只手灵活地把那些土豆块、萝卜碎末、肉掺入瓷盆搅拌,一只手不时地用铝舀对温水往面盆中倒,黏稠度合适的时候,就开始下油锅。看着父亲左手探向面盆抓丸料,再轻轻握拳留出拳眼作出口,每挤出一个丸头,右手五指凑过一捏一挑一落,油锅中就开出一朵朵金黄的花,又仿佛看到一个个人参果变成胖头娃娃跳将出来。娘一边俯身往灶膛里添推劈材,照顾灶火,一边起身用笊篱打滚丸子,保证受热均匀。
第一锅酥菜出来了,父亲会让娘用大碗盛的满满的,两碗端到堂屋门东的香台上供奉天地,两碗端到堂屋正堂八仙桌上供奉祖先,要点焚的柏香有时会让我去做。点香要么用灶火引燃,要么用火柴点燃,为让香燃烧旺些,可以在风中摇晃摆动,但不可用嘴吹,否则会被大人训斥,说人的口气臭,对神灵和先人不恭敬。香雾袅袅中,我会学着娘的样子,双膝跪地,实实地磕上三个头。我真的认为我见过的爷爷,和从未谋面的先辈,就在房梁处向下看着我,内心里也有点忧虑和害怕,怕自己做不好、不孝顺,会被他们在无形中惩罚。
终于可以吃啦。父亲允许我用碗捡拾刚出锅的酥菜,金黄的豆腐块,暗红的萝卜丸,泛白的花生粒,茶黑的精肉条……每样都捡点,哪样都不会落下。那带着油热的酥菜,花生油清香的颗丸,只得用拇指食指去夹捏。正热的几个送进嘴里还略显烫舌,东倒西颠,“吸溜吸溜”地,都没来得及细嚼就吞咽了下去。再往后面,那就慢慢品吧,越嚼越香,越嚼越出油,个个不同味,肉吃过了再吃藕夹,“咯吱咯吱”真爽口,解馋的连那酥菜鸡块都不想吐骨头。
过了一次吃酥菜的瘾,然后那些大篮筐小箢子就被父母用绳钩勾吊到房梁上,或高挂在屋墙上,随吃随取,要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呢。
四、备年之沙炒花生
那些沙子是从山上被雨水冲到岭上,又从岭上被北风推到沟坎,从沟坎上被枯草挟到河里,又从河里被库水带到河沿上的。它们的内驱被隐藏,它们的躯体被磨砺,它们的能量被蓄积,它的光彩被压抑。
那些带壳花生经历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贮,吸纳了天地日月精华,揉合了农民的汗水泪水和心血。它们也是父母精心侍奉的孩子,寄予着农家厚重的期冀和希望。父母把它们从最壮实的秧株上采摘下来,个个饱满圆润,该是多么想亲口品尝一下自己劳作获得的果实啊。
那些沙子是宝贵的,那些花生也是金贵的。父亲用空瘪的尼龙化肥袋背回半袋河沙,挑拣出稍大的石砾、泥坷垃、羊粪、枝棒后,就倒进大铁锅里。娘拉了小板凳坐在灶膛前生火烧锅,柴火用的是枯草败叶树枝棍,文火慢慢烧,烧一会就用大铁铲翻搅几下锅里的沙子,每一次翻搅,铲、沙、锅都会生出“嗤啦,嗤啦”的响声,声音尖细,特别刺耳,让人不舒服。
等父亲认为娘烧得锅热差不多时,会把一袋子两袋子花生扛出来,竖在锅灶旁,半袋半袋的往锅里倒。然后,他会接过娘手中的铁铲,不断地去翻搅混合花生,“嗤啦,嗤啦”的响声更紧密了,鸣叫得我赶紧跑开。
父亲炒了一锅,两锅,三锅,倒出来的花生重新再回到布袋里。它变了,完全变了,左右手拇指食指上下配合,一夹,“啪”一声,壳开仁露,罩着红外衣的花生仁像披着艳红抖篷的娇羞少女,皮都没顾剥,就被扔进了嘴里。那个香哟,焦、透、脆、酥、油,上下两个牙齿一碰一咬合,“嘣”,一个整花仁会当即碎成六七瓣,就是掉到地上,也会裂成个三四瓣。越嚼越香,越嚼越香,嚼得嘴角都淤白沫,还在嚼,还想吃。
平常粗粗拉拉的父亲,心思咋那么巧呢?他知不知道,一个沙炒花生给小儿留下了多么久长的香甜,又是多么幽远的味道,一直拴着儿子的心,还会拴多长时间呢?“大叔,又炒花生了”,邻居二嫂闻着香味来端走了一瓢,娘让来串门的三哥装满了两衣兜,父亲又差哥哥给隔村的大姑送去了半袋子。
全村有多少男人过年时会做沙炒花生,我没有算计过,但我知道,父亲应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
五、守年夜
对于过年的生活安排,家乡童谣中唱:二十三,吃糖盘;二十四,扫屋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打瓶酒;三十晚上,熬一宿。
在老家,祭灶、扫房、磨豆腐,杀猪、过油、宰公鸡,这些约定俗成的老传统老做法,实际上并没有绝对固定的日子,只要当天天气好,百姓主家有空当,就按自家的意愿去做好了。过年夜就不行,家乡老习惯是要守夜、守岁的。
大年三十吃过早饭,娘等收拾完饭桌,就会熬浆糊。浆糊是用白面熬的,我们叫它“浆子”,浆子要熬多半炒瓢,滚开的白面汤冷却后变得非常粘稠。贴对联,常常是我和大哥的活。大哥左臂挎着用簸箕盛摆的红纸黑字的对联、锅铲子、缝衣剪子、扫碾笤帚,右手端着一瓢浆子走在前面,我一手拿着涮秫一手拎着方腿椅子,有时还会多个长木棍,走在后面。先到爷爷奶奶家贴,再到自个儿家贴,先铲除净旧春联再贴新春联,先贴大门、由外向内贴,先贴门左竖再贴门右竖,最后再补门楣横批。我站在椅子下,抬头仰望着大哥,一会儿给他递送蘸了浆子的涮秫,一会儿用长木棍给他摁压起角的对联,再一会儿用笤帚荡平贴稳的对联,这样的场景真确地封存在了记忆的箱子里。
午饭过后,父亲就会抓紧时间“打纸”(给阴间人造钱),有时会用专门的造具,圆筒状、内含一根铁柱状竖芯的铁制用具,像影片中明清旧制的外国望远镜,有借不来时就用口朝下的玻璃酒瓶,一手抓造具或酒瓶,一手抓木槌,“梆、梆、梆”地敲,淡黄的烧纸上就磕印上铜钱状的印痕。父母再把烧纸折叠成小喇叭状或元宝形,就成了“阴币”。阴币、鞭炮、白酒、柏香、酥菜、苹果等准备妥当后,父亲会把它们装进平常盛放馒头的箢子里,再由哥哥们挎了箢子,到祖辈的坟地去“上林”,邀请逝去的先辈们回家过年。我是跟大哥“上林”过一次。大哥先用木棍或石块在坟头前划个半圆,把供奉先人的食品在圆内摆放好,再点上香,把烧纸点燃,向烧纸上浇洒几次白酒,然后退几步,向着坟头虔诚地跪下磕头。我在大哥的后面也就跟着磕头,那时年龄虽小,心却感觉也是沉沉的。
年三十的夜,好像来得快。临近傍晚,娘会在大门口扔好了“拦马棍”,再往院子里撒些芝麻秆,她说一年就这一晚上不关门,要把先人骑来的马拦在家里,伺养好,还要把小鬼小妖、一切邪恶的东西都拦在家门院墙外。娘,又提了萝卜灯门外门后,猪圈、茅厕的角角落落,粮缸、面瓮的周周遭遭,都照个遍,说灯亮人旺,过年亮亮堂堂,表示不纳垢,不藏毒,不蔽邪。天一黑,父母就配合着动起手来,把早准备好的配菜,该蒸的蒸,该煮的煮,该炒的炒,该拌的拌,大大小小、凉凉热热,“一鸡二鱼三丸子”,总是要做十道菜的,图得就是大吉大利、年年有余、团团圆圆、十全十美。菜做好了,全家人高高兴兴围坐在一起,能喝酒的喝酒,不喝酒的吃菜,有说有笑,有捯有让(方言,夹菜叫捯菜),那是一年中最开心最欢喜最轻松的时刻,也是一生最幸福最甜蜜最难忘的光景。
孩子们很快吃饱要去找伙伴玩炮仗了,我拿了鞭炮、提溜金、地老鼠跑出门,父亲还在不紧不慢地酌酒,娘已经准备和面包饺子。山村沸腾了,街头巷尾闪烁着灯光,家家院落通亮,叮当咚锵的炮仗声接二连三,天空不时扶摇直上着“两响”(二踢脚)、汽火、炮炸纸,火光辉映下看得清火药爆炸后的青烟丝丝缕缕,升腾漫散。舍不得一次性放一挂鞭炮的小孩,把炮挂拆开,单个单个的放,你先放了,他再放,玩得不亦乐乎。更小的小孩只能燃放提溜金,大人怕烧手,就劈了米把长的玉米杆高梁杆,在顶部夹上提溜金放,看着嗤嗤滋滋的提溜金放金花,高兴得娃娃双脚直蹦。不知谁燃放的地老鼠突然蹿起,钻进了某小孩的棉裤裆,把新罩的裤子给烧出个洞来,小孩往裆里一摸趁光一看,“哇——”,当即放声大哭起来,引得旁边的孩子哈哈大笑,旁人越笑孩子越哭,越哭越心疼,干脆跺脚转身往家跑,后面的笑声更响了……
临近深夜十二点,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回家,他们要执行一个重要仪式——“发纸”。大人们在堂屋拉呱,夜太冷,他们支起了火盆,一个直径二三十厘米的树根疙瘩燃烧了多半,满屋子的烟熏火燎味。瞅着表,还有一两分钟,我抱着一年中最大的一挂炮,500响的,用翻秧棍挑着,或挂在晾衣铁丝上,就等哥哥们下口令,再去用香或烟去点捻。时刻一到,炮捻闪光,“噼哩啪啦”的鞭炮震动了院子,炮光照满了院墙,继而与外面的响声、火光混成一片,硝味、浓烟氤氲在一起,弥漫了大山怀抱的村庄。
大年初一,村子还被黑纱笼罩着,村民们就起来煮饺子,一定要吃素馅的,要的是一年“平平安安、素素净净”。假如谁碗里吃到了裹着硬币分铬的饺子,那就预示着“有财运”“年年发财”,小孩子们都会眼气的不得了。各家的孩子早起后,要先跟自己的爷爷奶奶、父母磕头拜年,大人接受磕头后会给“压岁钱”。我家的压岁钱多是五角、一块、两块、五块,就这数额,也是一年最大的奖赏,是个人花费最有自主权的高光时刻。早早吃过饺子,各家大人孩子开始到全村的长辈家里磕头拜年,不分姓氏宗族。拜年人通常以家庭、家族为组,年龄稍长者带头,或性别分伍,或男女混合成队,在街道遇上,在门口撞上,都热情地招呼拉呱,但不得当街磕头,这与人过世相冲,是忌讳。村里辈分稍高的几位老人家里,每到过年,堂屋里外就站满了人,一家磕完就得赶紧出去让地方。在过去的转村拜年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家家户户大门上贴的对联,彤红彤红的红底色,浓黑浓黑的黑笔划,尤其是那“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文字寓意,像家乡的井水一样,融进了我的骨血筋脉里。
“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丸子团团转,初四烙饼炒鸡蛋,初五捏上小人嘴,初六人日吃寿面,七豆腐八沫儿,九鲤鱼十里皮,
十一十二粥带仁,十三十四汆汤丸,正月十五元宵圆”。跟着风俗,踏着节拍,一天天的过年就铺展开来,春风浩荡的日子红红火火,我的村庄又进入了下一个四季轮回。
六、想年
父亲走了11周年了。
他在的时候,我总想着盼着要赶回老家过年,贪图的就是老家的年味。如今他走了,娘还守着那个院子。
娘在,家就在,总是要回的。每次回到老家,我的目光总要抚摸那些老屋老墙、老石老树,有时望着它们就想象到父亲在世时的一幕幕场景,想着过年过节时的那些味道,想着想着,心就潮了,眼就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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