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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夏在北京,去史铁生家,他向我演示新式写作武器,电脑。在鼠标的点击下,屏幕上显出几行字,就是他正写作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应当是第四章“童年之门”中“一个女人端坐的背景”的一节。这样一个静态的、孤立的画面,看不见任何一点前后左右的因果关系,它能生发出什么样的情节呢?它带有一种梦魇的意思,就是说,处于我们经验之外的环境里,那里的人和事,均游离我们公认的常理行动。
第二天一早我又到史铁生家。他不在,他父亲说他到地坛去了,就是《我与地坛》中的那个地坛。于是我坐着等他。当他摇着轮椅进来,一定很惊奇,怎么又看见我了?闲扯几句,我捺不住提出,再看看他的电脑,事实上是,再看看他的长篇。这其实有些过分,谁也不会喜欢正写着的东西给人看,这有些近似隐私呢。然而,史铁生是那样一个宽仁的人,而且,还是坦然的人,他顺从地打开电脑,进入写作中的长篇。我请求他再往前滚动,于是,出现了“一根大鸟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仪态潇洒”。我再请求向后滚动,却很快完了,他抱歉地说:就只写到这里。
追其小说究竟,情节为什么这样发生,而非那样发生,理由只是一条,那就是经验,我们共同承认的经验。而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完全推开了这依附,徒手走在了虚构的刀刃上。
时过三年,1993年春,我在北京借了一小套单元房,排除一切干扰写小说。有一日,几个朋友一起晚饭,其中有史铁生,席间,只听他自语似的嘀咕一句,意思是这阵子不顺遂,两个星期就在一小节上纠缠。看上去,他依然是平和的,不过略有些心不在焉。可在他也已经够了,足够表示出内心的焦虑。我们都知道他正泡在这长篇里头,心里都为他担心,不知这长篇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
自从坐上轮椅,史铁生不得已削弱了他的外部活动,他渐渐进入一种冥思的生活。对这世界上的许多事物,他不是以感官接触,而是用认识,用认识接近,感受,形成自己的印象。这样,他所攫取的世界便多少具有第二手的性质。他当然只能从概念着手。概念无论如何已是别人体验与归纳过的结论,会在他与对象之间,拉起一道屏障。他就隔着这层灰色的屏障,看这世界,这世界很难不是变形的。可是,变形就变形,谁敢说谁的世界完全写实?谁的感官接触不发生误差,可完全反映对象?
我们有时候会背着史铁生议论,倘若史铁生不残疾,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许是“章台柳,昭阳燕”,也许是“五花马,千金裘”,也许是“左牵黄,右擎苍”……不是说史铁生本性里世俗心重,而是,外部生活总是诱惑多,凭什么,史铁生就必须比其他人更加自律。现在,命运将史铁生限定在了轮椅上,剥夺了他的外部生活,他只得往内心走去,用思想做脚,越行越远。命运就是以疾病、先天、遭际、偶然性和必然性种种手法,选定人担任各种角色,史铁生曾经发过天问:为什么是我?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知道,因为是史铁生,所以是史铁生。仿照《务虚笔记》的方法,约为公式:因为此,所以彼,此和彼的名字都叫“史铁生”。
选自《阳光》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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