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头上才吐穗，青稞坐拥仲夏。

火辣鼎盛的七八九月里，齐刷刷铆足了吐穗、灌浆至蜡熟。此等安排，恩宠全意，没有之一。吐穗，丝缕精彩光鲜，一朵朵妙美灵动如群鸟飞抵，翎羽向阳迎风：大长芒，青稞的标志品相，有别其它所有麦类的短芒或无芒，一帧图腾青鸟的袖珍秘藏版，诸君只管诉诸想象“看图说话”——

先有玄鸟化玄女，后有玄女化青鸟，再后来青鸟化青稞。原来，它们就是这样鬼使神差“从天上掉下来的”。鸟雀形神为证，史籍传闻为表，你是我，我是你，来去变幻，应接不暇。西北天域祥云缭绕下的老神话片断，亦是高原农家田野与草木河山苍远飘渺的遗存钩沉。

核心还是女人和鸟。她们的怀中腹下，一款温柔温存的温度，拢合而紧贴，显贵而雍容。孵化的宠爱有增无减一直延续至今，稞麦的奉献收获一年年高潮迭起。养育与腾飞的知情感恩与顶礼膜拜，还多见于博物馆的绢帛与青铜。那叫作“出土文物”。“出土”，仍旧归根于宝藏无尽的土地，好似给我们一个巨大暗示，相对于“地下”，另一版本的备份还能够去“天上”查询，只不过目前，还不具备这种手段能力。

话说世界缘起之初，原本混沌一片啥也没有。一个既浪漫务虚又严谨务实的诸神的创世纪年，引发了洪荒巨变。有此路神仙一不做二不休，时而人物，时而动物，时而植物，“三段锦”瓜熟蒂落，这世界，后来就啥都齐备了。

接足了地气的神话，功德着实无量。关键在这儿：人物、动物，皆为文本虚构，或民间口口相传而已，惟植物青稞，于当下活生生看得见、抓得住。其源流瓜葛与文学寓意正在，抓住了青稞，就抓住了青鸟，就抓住了线索、根据和希望。如此这般，顺着原路返回，我们将百分百遇见。

王母和九天玄女，华夏上古西域创世群主。姊妹俩亦人亦神，亦修炼亦耕织，两手应该都硬，都抓得好。日常的吃穿用度，吃无疑要考虑优先，种好庄稼为第一要务。然而，种什么才好、才合适呢？这肯定是一个困惑难题。若问咱的青藏青稞，究竟是源自异域，还是产自本土？窃以为后者，即土生土长自力更生比较靠谱。探索培育那个历经曲折，艰辛甘苦不在话下。终为不二选择一枝独秀，故国上下之男女老幼功莫大焉。

遥远的稞麦究竟有多远？迄今种植史有3500-5000年。时间断代指向无误，斯时，狩猎、采摘特别是畜牧等各业方兴未艾，稼穑农耕也接近了全盛。以至，还出现了极量版的彩陶器物的制作消费，既为生产生活实用驱使，也满含审美兴致及把玩意趣——要再说直观点儿：一个是好使，一个是好玩儿。

千万莫小觑，陶罐上的图纹画法删繁就简，那可是罕见的先民们早于文字珍贵的手书墨迹。人们至今似乎还没太会意，它透露传达着一个激动人心的重大信息：较之从前，原始部落的日子，开始过出了不一样的滋味儿，即而今所说“尝到了甜头”，有了“幸福指数”；而宝贝似的一批批坛坛罐罐，一器一尊的造型、描绘和烧制的完成出手，满含了对话欲望与言说冲动，已经蕴涵透射出意识觉醒的文明曙光。悄然转型中的人与社会，从神话走出，又将以新的姿态，走进始料未及的神话。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天地慈悲，苍生有意，她抛出了橄榄枝。不，那应该就是一束翠绿、馨香而又灵性飘逸的青稞穗子。

辽阔富庶的平原腹地，深内陆又高海拔的遥远雪州，西王母、周天子，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时至今日人们还打着大大的问号：好几千年前，他们如何办到？

驰骋山海千万里，青海瑶池来盟会。周穆王心血来潮精诚所至，西王母翘首以待顾盼时久。恭喜他们，如愿以偿并留下一段千古佳话。故事里的眷恋意愿与惜爱情节，模糊朦胧而端倪彰显。其余应有尽有，酒与肉、歌与赋、礼与乐——此处，我以酒打头，盖因除了玄女搭桥，亏得又有青鸟酿得青稞琼浆，欢宴助兴，岂可少美酒敬献。她掌管后厨的吃喝供应，还操心殿前宴饮的支应照料，“青鸟殷勤为探看”，李商隐那个无题诗，就这歌词大意。

很快你就会发现，这档豪华盛情酒，绝对出手不凡，仙灵之气满满，足够神秘＋魔幻现实主义；这次会晤，惊艳了天下诸侯，帝和王，具体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兴师动众践约脚步的迈出，乃文字记载人类情感追求历程一桩标志性事件，称之开天辟地头一遭，并不为过。

“距离不是问题”，勇拔头筹者在此；“相逢何必曾相识？”老师自古为楷模；稀缺极致在乎远山远水，异域他乡大费周章。省钱又省心省力，老祖宗们不屑以逸待劳。何况，距离产生美，大距离产生大美。“有缘千里来相会”，长距，耗时，费心费力，宁愿踏破铁鞋历经磨难，也不半途而废功亏一篑，而乐此不疲不折不挠，自当为人者强项。

照此看，从动物到人的进化论年表里，由生理本能通向心理情智的启蒙开化，阶段性的隐私，依旧恪守着秘密。野蛮与文明，粗鲁与缠绵，最初那个情窦初开，饮食男女间激情绽放的恩爱秀，大约也是于不久前才酝酿催发，亦能够具体追踪求证一番？求解这个大人类史，若以单个人的发育成长为例证，时下之说也不错：一切皆与生俱来，那叫无师自通。

那么，基本上在同一时段，酒纷纷应运而生，全世界竟这么类似巧合，答案同样就不好说已然明了。酿酒业、饮酒史与酒文化齐头并进，到处展露锋芒攻城略地，影响、改变和塑造着人与生活。没有酒的人类，一定既不可亲也不可爱。财富果实的创造积累，如若不足以被充分享受运用，那么生命生存的价值、方向及意义，就会彻底颠覆荡然无存。陷入这样的思考，正是上帝发笑之处。一个既不懂幽默也不会喜乐的人类是走不远的，既然是神赐嘉禾，酒便在意料之中。而确实，人们一下子就喝懂了酒。

动不动就要烧脑，令思维搁浅的“我们从那里来？”“我们当时什么样？”之疑，时不时还得想起，还要设法解答。有句话是对的：人类早期那些事儿，需要翻着神话、端着酒盅去细心体察方可品味。打开《穆天子传》第三卷，来咱们一起读读“白云诗”。不言而喻，一唱一和的隔空相思，意切情真的言传示爱，几度穿心透腑。

由青稞而至青稞酒，三段锦之第四种隐形化身，精华之精灵精魂。

应该就是“一生二二生三”之必然。可据说，它还是源自丰收稞麦的多余囤积，一次偶然不期的化学反应歪打正着，不早也不晚。不早：没早到公元前一万年去；不晚：没晚到清朝或民国来。不必我担心，太过久远倒回来会变味儿，太滞后则注定要夹生。

拜青鸟所赐，得济于那个正确的路线图，一张天字号时间表的制订运作，可谓科学＋人性＝公平＋周到，不由分说犒劳了数千年各色人等。此坐标轴上的地标之物，亮烁经久生生不息，高原回望一眼，惟青稞莫属。

所以这酒，烹蒸提炼一朝出炉，液态火焰性情炽烈，张开怀抱再返人间。可见过青稞酒点燃燃烧？火焰青蓝，而至纯粹无色。民间一帮酒徒们的热饮习俗，活似几位神仙把盏开喝的现实影子。酒已举足轻重，耐不住的或不断增长的心绪情感需求，它来或助兴，或浇愁。没酒行不行？没酒真的不行。故而这酒（注意，不是别的任何酒），人格与神品兼具，有春风得意展翅蹁跹飞抵状，甚或，人们想要的容貌、眼神和语音尽在其中。想一想，不然何以那么醉人，那么让人爱酒馋酒，那么把控不住甘心买醉烂醉如泥？

说来甚是惋惜，昆仑瑶池相会，一手帝王情＋神仙恋的上古史诗级好素材，本可能成为帝后生死恋经典叙事《长恨歌》的炫丽姊妹篇，或干脆就是一部享誉世界的中国浪漫主义爱情文学的开山压卷之作，却未知何故失之交臂。

中国昆仑神话里弥足珍贵的这一段，较之古希腊神话，那种爱恨情仇袒露张扬，更多显几分东方文明特有的温情、含蓄与斯文。昆仑神话与希腊神话，若论两者具有的世界比肩的人类学、神话学和历史学意义，这一个注脚不可或缺。

时间过得飞快，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草原山水和湖光天色交相映衬，鸟语花香铺路的送君那一别，帝王兄妹难舍难分，分离无奈而再会无期，有多种可能最后归于不可能，其情其景媲美梁祝《十八相送》，感天动地催人泪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遗憾后来这些都不了了之。结果似乎无疾而终？史家与骚客，仿佛见好就收，有意无意留一大白让人咽下口水，任一切初由神话来，终随神话去。

幸好幸好，青稞传世。妙哉妙哉，完美无瑕。顾盼间人道是：它们不过是仅仅露出了翎羽！它们本该藏起却没藏住。翎羽稀世，青翠碧绿，光泽沁润，流苏锦绣。多么好、多么贵重的礼物啊，代代承传耕耘劳作，与其说为养家糊口种田种地，毋宁说应承担负了神赐的美差。多么美妙、多么动人魂魄的劳动作业，无不以高原名山依托支撑，无不以源头圣水浇灌滋养成就。

一不留神，惊现拓展于世人的，是大手笔大抒情的多彩田野——是鎏金铺玉工笔端庄的麦田造型艺术；是森林、灌木、草原毗邻的植被，第四类青枝绿叶家族；是机械人工与自然编织的地毯，是一望无际的花与后花园；是已知养生进补食材，是未知而常人所不识之昆仑仙草……

满地的童话寓言，旋舞炫彩。清晨饮一场甘露，棵棵活色生香。午间热风鼓送，傍晚雷阵雨瓢泼，稞麦姿容依依，回眸光彩照人。而它们时不时在啄理呵护着自己的羽毛，多么珍稀华贵的羽毛，神异飙升的翠鸟群落，一个失忆而不曾遗失的乐园，我又身临其境大饱眼福。

进入现代化大型景观农业，在审美级农区流连忘返。感觉里持续寻找打量着感觉，追踪寻求慕名而来，求一个平安健康，再求一个和睦幸福，更求一个远离疾病仇恨苦难，主题愈来愈醒目突出，目标愈来愈现实紧迫，行动愈来愈自发自觉。

到青稞田，须绕经万亩油菜花地。世界上最晚季的黄金花海，伴青稞亦等着陪你。记住7月是最好的，青稞小穗花序初开，青稞花与油菜花，一个隐形含蓄，一个外露显赫。花香花丛中，也会一时找不见青稞地，想看青稞需要点运气。在远处，在天上，雨水和阳光飘洒酝酿之所在，雀百灵、野山鸽、鹰雕、鹞隼嗖嗖来去，想象有些跟不上了，那是青稞的单个或小群倒影，大家尽管往天上、往远处看。

各位亲，请允许我向伟大的王母和玄女拱手道谢。承蒙智慧勇敢美丽善良的她们，从一开始就给青稞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黄金季节，灌浆强劲，熟稔欢实。青稞光着膀子，竟至一丝不挂。它有一个响亮的官名：“裸大麦”。大方得体无遮不掩，可以让你看个够。进入成熟的阶段，生命是健康的俊美的好看的，不曾教人看到，是可惜的可悲的。夜以继日的作物，心肝儿肺俱全，世代相处早通了人性。

裸大麦，字眼不乏识趣，难得性感。人们很乐于接受，却又不习惯这么称谓。一直觉得还是叫青稞好。“叫青稞、叫青稞！”纠正起来比谁都快。这青稞，全裸或半裸之物，情态动人的生长，醒在阳光里，睡在月光下。如此的舒服惬意，何等仙界福地到了。

裸，或未裸，皆乃是仙家的目光，佛子薄纱轻裹拈花微笑之所见。我一览无余的，仍是一种真实庄稼的外表，以肉眼凡胎它们统统穿上了衣服，我毫无办法。

到现在，许多人还不曾见过青稞。不足为奇，绝大多数人将与之无缘，来青稞田一睹风采，可以说一生也做不到。安心知足一生好好相伴，惟有我和你。

我们的青稞雀鸟，声声鸣叫都去哪儿啦？

哦，青稞的有声世界，植物界从根部屏蔽了我们。同样的状况是，它们也听不到我们的对话发声。它们没有生出动物那样的双耳。

相比动物，植物们每每艳丽夺目。最美的花朵属于植物，凡植物都开花（未见花者是不屑充分显裸）。其实，花的颜色芳香，就是花的声音和语言。依靠此，它们便能够做到互唤互认，做到精致的招蜂引蝶，以及完美的守株待兔。植物的绝顶高超，还尽在两性一体精妙契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体同心昼夜不分不离，这大约就是它们个顶个艳丽夺目美满有加的奥秘所在。

特别有趣的现象是，植物这种艳丽夺目，在动物界皆为雄性居有，事情惟到了人类这儿，规则彻底推到：美和美的拥有权及其塑造展示资格，统归为女性。人性观念里的“貌美如花”“丰姿绰约”，仅属女人与男人无关。放弃和转让，是不是让男人们少些麻烦？而如果一个女人生得丑不美，那就好像她一不小心被弄错了，就好像不配做女人，她已经毁伤和背叛了美的初衷。

诚然，受孕育籽后进入哺乳养育期，庄稼就又全是纯母性的了。因何世上的植物都雌雄一体，而动物则两性截然分开？大抵就在，前者根本无法移动，所有生存需求必须立足自身解决；后者却能随意行走去向八方，诸事彼此配合便把握十足。所以，人们勤快得不能再勤快，亦辛苦得不能再辛苦，有时也危险得不能再危险。但人们庆幸自己的宿命，没有成为植物，一生戳在那儿，一动不动寸步难行，已有术语锁定那叫“植物人”。

植物动物的属性肌理隐含着固有的神性。表明虽同处一个时空，彼此还须限定在各自疆界。疆界演化为秩序，秩序不可打破逾越。但寻求某种渠道以沟通，实为一桩难以完成而一直在进行着的附加任务。

深处草山草原的青稞，以动物的样态破解植物的皮相，撂下一连串抖翅、挣脱、盘旋的意象。品质决定的纯粹本性与表现意义，一次从神话到现实的“植物中的植物”式美学递进，一种从现实到神话的“植物中的动物”式诗意度化——天性与天分里，没有遗传平庸贫乏的基因，所谓：“不优秀不成活”。

故而，延续聪灵、狡黠和生猛的野性，飞旋飞翔是它可控的身姿与意愿，顽皮顽劣又顽强。人们为此尽到了应有的本分，把青稞种足、种成，远古的冲动和喜悦，青稞年年唤醒掀起。原始初创的仪式感以及氛围色彩，还没有四散销蚀。甚至，没有残缺遗憾，惟有一回回几近圆满。此乃生命深刻又浅表的样态，要极尽所能，又所谓：“不疯魔不能活”。

芸芸众生，动物们享有莫大的自由，但万般辛苦；植物们寸步难离，也一劳永逸。法则面前各显神通，一方面“你别无选择”，一方面“你是最好的选择”。高原上的动物有千样百种，要说起植物粮食品类，却教人难以置信，仅有青稞，一脉单传。青稞独家主打，屡经曝晒烈风与电闪雷鸣，独步地球青藏第三极地，尊享至尊撑起半壁高原。

平原大地上的那些五谷艳羡着它。五谷兄弟兀自兴叹：青稞青稞，你等上一等，我们跟你到高原走一走、看一看，行不行？

五谷做不到了。它们谁也没能生出青稞这般美翅。物种进化，青稞卓绝。海拔晋级到三千米、三千五百米、四千米，青稞长势，葱郁葱茏好一派高大上！

能不能让我们喜爱的小麦、水稻、谷子，或玉米、高粱上来试试？不行，真的，不是一般的不行。曾有过尝试，哪怕一种，上来就是受罪，它们躲不掉头痛欲裂、胸闷气短，终无法在此存活。难题大自然给出，作业谁也抄不上。而反过来青稞亦是，它不能退下高原哪怕半步，青稞一生生生世世好生孤独，孤独又悲壮。

普通生命的禁区，不普通生命的天堂。俯瞰天下，高高在上，它们没有走下神坛，从没有。青稞飞如此高远，如此高寒冷凉，一身羽衣保暖御寒。抵临落定，此鸟非彼鸟，是鸟中之烈性鹞隼；此鸟亦彼鸟，是隐形又显形之昆仑神雀。

入秋，稞田一望无际渐转浅黄而至透黄，青青翠鸟，摇身变金雀。

成色十足的金长芒，簇簇铮铮犀利颀长，本会因过于细脆而导致破损或折断？事实上没有。没有一缕破损的，没有一根折断的。完全难以置信，从抽穗，到蜡熟，到完熟，近百日里，穗芒丝缕始终完好而毫发无损。似乎一直在经受锻打，在反复得到磨砺。哦，一丝不苟地精心打理，聚精会神地修饰雕刻，事物性状还有多少未知，奇迹能耐一再刷新。

这令人有些无言以对。大而化之说吧：一枝枝芒针并非空乏黄金属性，方才能百折不挠柔韧见长。

打造完玉的青稞，又着手提炼金。从玉青稞到金青稞，它明白无误告诉你了，泥土里有什么？阳光里有什么？雨水里有什么？空气里有什么？它告诉你，里面有黄金。它还告诉你另一面的哲理：诸如人手里有什么？力气里有什么？思想里有什么？情感里有什么？通俗易懂，无须赘言。

金雀登上枝头，金嗓子清亮婉转掠过我们的耳朵，愉悦验证着满世界的听力。

翠鸟变金雀，逻辑链条的这一步飞跃至关紧要。半途而废或前功尽弃，担忧害怕时时出现年年伴随。青鸟的影子隐约，青稞神魂附体振翅，满足而喜乐自得的真身，何有卑微的叶子，何有退缩的籽实，何有贫贱的土地，何有失信的人？

万变不离其宗的神话，场景实物无意中披露真相：人世正在后神话时代漫游穿行。后神话，无法结束而要不断展开的续集，精彩惊喜，正在当下，还在后边。

话说翠鸟交割罢了，回身复命而去。群群翠鸟，压低俯冲，回旋升空，遁于无形。

唯到秋天，人们才进一步确信，青稞是唯一保持了鸟雀姿势的农作物，端端是神秘神奇神圣高原的祥雀瑞鸟。三个月来，它们飞来飞去没一刻消停，就是没有飞离这片土地和这片天空。确乎仅限某种历史象征意味，天空如愿空阔，翅羽五彩缤纷，人烟蜃景依稀，一段身影，一声太息。

金不换的使命眼见为实，如果大地没有了它们，大地就什么也没有了，世间就什么都不是了。没有产出收获，季节苍白虚度，你我将目瞪口呆。没有青稞的高原，该是多么荒芜伤悲无助。

愈是迫近收割时节，金翅芒愈发铮铮簇簇，那是它在它的内部和深处狂欢舞蹈。千真万确，一场真正的起飞，就要发生在眼前。

那一天那一刻，收获者在开镰收割的瞬间，忽而心生犹豫：到底是割，还是不割？好像他下不了手。奇怪，他怎么就下不了手？！好像他还没有准备好。好像有些什么东西一时难以拿定与割舍。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年景里最后的、天地日月的精华和他一家人的心血，这才真正第一次发觉到青稞的与众不同。他静立在田边，无所适从一般，走心出神的壮汉，犹如转身为青春少年。

请记一下，他的原话何其情深意长：“今年我的青稞太美太美了。”是的，要说年年青稞都是一样的，我也疑惑不信。

准是他心疼他的青稞了。他心软了，他心实际上一直就没有那么硬过。难道，我们的青稞不值得心疼一下？忽然明白，这最后的决定非同小可。须得一再求问，这是众神恩典照看与供养的神粮与献食。不如索性，由它原封不动在地里长着去？

这下替父老乡亲想到了许多。又自作主张替世界做了何样的打算。由着它们自生自灭而自灭自生，像天地里无穷无尽的疯狂野草，来年又蓬勃长出。青稞满带着财富，不需割取转移，就会流进人类的口袋行囊。

青稞洋溢起美感、神韵和诗意，我们的收获者，他不是农民，此刻，俨然是一位浪漫诗人。“割，还是不割？”是一首青稞诗的开始句。

哦，没事儿。幻觉与臆念，现实与理想相遇互动的灵光一现。大可不必担心，念头一闪而过，他开足马力奋力挥镰更加起劲！他的草帽遮挡了阳光，但无法避及突来的雨水。他的白毛巾，在绿野里显得很白。他的青稞，就等这一刻。假如他撂下青稞不闻不问，这会成何体统。时不我待，家家户户你追我赶，行云流水风卷残云。

有一样记忆被唤醒了，那就是田野和作物的感官交集，植物的经络肌肤，同样有一种痛感，能传导痛，会喊疼。幸福的疼，一旦碰触到了那个创痛，稞麦与人都会哽咽，会热泪盈眶。庄稼与割麦人灿烂的满怀相拥，稞麦光环闪耀，稞田瑞象丛生，以至于恍惚踌躇诚惶诚恐，这是真正刻骨铭心的相遇相知与相拥。

人说乃是神祇旨意如此？我以为非也。人心本能，万千奇思妙想源头归一，诸多迷团与谜底都藏于那里。人总容易最后忽略掉自己。埋头专心割吧割吧，只有割了才知道、才作数。要尽量多割、快割。

庄稼就是要让人来割的，那你一棵也不漏掉，不遗漏不丢弃，上上善念之善举。

今年收成果真好得很，大面积的收成，车载肩扛，颗粒归仓——颗颗粒粒照例经过了人手，好似大把大把的光阴时间。大把大把的时间，给了我们每个人，得须一分一秒俭省着过、疼惜着过、紧跟着过。是的，人们有时一分一秒希望慢慢过，有时一分一秒希望快快过。粒粒颗颗簌簌飕飕，照例穿过了世道人心。惟此一刻，神驻你心。

也就可以深深舒口气了。雀鸟在麦稍上舞蹈，稞穗在飞行间比翼。从翠鸟到金雀，田野史上演由翡翠宝石到黄金金属的传奇转型，骨骼肉身灵性蜕变的前世今生，有关古老神仙们的事迹掌故，灰线草蛇还在田里留着呢。

庄稼该回家了。青稞，要飞向青稞。

——2020年7月22日于西宁麒麟湾畔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