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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溪河渡口的红曙光/游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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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9.04


梅溪河消瘦了,在接连歉收多年之后的秋天。满腹的忧戚,轻轻一叹,无意中就叹成了一个荒芜的坟园。坟堆上的桃树们蜷缩着萧瑟的瘦身子,空洞的目光偶尔在秋风中朝四周扫一眼。看见什么了呢?梅溪河边的渡口百无聊奈地横放着渡船,同样寂寞的还有干枯得脸色灰黄的稻田。父亲的破渔网孱弱地斜吊在橘树上,蜘蛛在上边晕头转向地吐丝修补破洞。母亲捣衣的木杵长着几个干瘪的灰黑色小木菌。拨遍两岸的苦艾蓬草和泥沙卵石,梅溪河找不到自己婴儿时安宁入睡的那个小摇篮。而今,梅溪河既看不见父亲远去的孤独背影,也看不见母亲灯下愁苦的容颜。

冰凉的秋夜里,将枯瘦的手伸入你泠泠的纹波中吧,梅溪河!在你贫瘠的胸怀里扯一捆柔软的水草编织一个自己的小摇篮。抱进稀落的星子、娥眉似的月儿,伴和着虎丘的鼾声,轻轻地摇动。解开你的小黑衣,敞露出你干瘪的小乳房,却哄不睡饥饿的啼哭。颦眉忍痛,咬破你的小指头让红红的乳液流浸,让怀里柔嫩的嘴唇吮吸。梅溪河,你听到了水淹后废墟里微笑的歌声么?悠长跌宕地缠绕着青石街的矮屋檐,吹通了两岸荷塘黑泥下藕节的丝孔,吹香了诗城古榕树上白鹭的梦,也吹青了你从孤苦无依的女婴到坚强的母亲的漫长岁月。

今夜,你仍旧要失眠吗?

凝视着那条波涛滚滚的天河,拾起母亲遗落的捣衣杵,端出吊脚楼里多年来堆存的脏衣服,满是血痕泪痕泥痕的脏衣服,和着你滴滴的泪珠,拼力捣捶。在父亲遗弃的破渔网的喘息声中,你打捞上来的是爷爷那锈迹斑驳、沉眠多年的铜烟斗、奶奶那唯借一片亮瓦采光、搁置着黑棺材的黑暗木阁楼。

别难过,再撒网吧!顺着你奔流的方向,在清秀的梅溪河与雄浑的长江邂逅的地方登岸。



从草堂河橘香浓郁的旱八卦,从西襄河盐烟缭绕的水八卦,寻来一把三国的锋利铁锄头,挖开永安宫外苍遒的黄桷树下的石匣,取出孔明的灯放在汉砖秦瓦上点燃,跟着它飘曳的方向推开托孤堂的大门,默默抚摸甘皇后那尊婷婷的白玉像。恍惚中牵着她柔滑的裙裾,随着她姗姗走进铁封的地宫。拨开床头缥缈的纱幔,她忧伤回眸四顾。在找谁呢?刘备还未曾来,但地宫外纷沓而沉重的脚步声已依稀听得见。她理好散乱的云鬓和衣缓缓躺下,龙凤呈祥的枕上开出最后的一朵美丽而晶莹的泪莲花。别发愣呵,赶快伸出你祖宗们遗留下来的破铜碗小心翼翼地将它采摘,倒进地宫梳妆镜前干枯的铜油灯里,正好添满。没有灯芯?仔细收寻一下,呵,她掉落满地的青丝,捡拾起来编搓吧,编搓成长江独一无二的黑亮长青芯,插进泪莲花的灯油,点燃。现在,请让她安静地长睡去,请你临别前关牢地宫的铁门,将赤壁的惊涛浓烟、八卦阵里的风云雷电、甚至汉砖秦瓦阴魂深处的刀光剑影,一个不留的关在外面。

随着关门的哐当巨响,你已被震落在永安宫外那块不知朝代的蹬马石旁边。一匹长嘶的白马不耐烦地围着石蹬打转。是的,等得太久了,一晃就是几千年。

去哪里?嗒嗒嗒嗒的马蹄声惊破了干沟念佛桥头用冥钱吃汤圆的鬼魂,惊升了依斗门吟诗的杜甫的孤星,惊溅了卧龙冈挑灯思战的孔明的幽泉,惊艳了三贤祠抚琴的周敦颐的睡莲。

与李白路过白帝城的扁舟曾擦帆而过的小木船,被船夫夜泊在梅溪河渡口边。它对着夔姑那负薪载盐过度而蓬头苍颜的背篓挤眉弄眼唱起了竹枝山歌。谁会理睬这些歌声背后含糊的戏虐呢?这些勤辛苍颜的背篓呵,和它的女主人一样,低眉端坐在吊脚楼的桐油灯下,伸出满是厚茧的粗燥手指,却怎么也握不住光滑的小针头。谁愿意帮帮她穿引彩锦丝线,绣一对幸福的鸳鸯在出嫁时戴的红帕头上呢?

深秋夜里的捣衣声呵,声声慢,声声寒,瘦了梅溪河发髻上的野菊花,老了梅溪河小胸口的洗衣砧。

是前世今生的命定吗?大水井挨墙根排排坐着的那些算命先生,沾着唾沫掐破手指读烂发黄的易经八卦,可为何不能为他们自己扔出个上上卦?不妨趁嗒嗒嗒嗒的马蹄,飞溅泥水打翻他们的卜卦龟筮。

从大东门的考棚街库房沟到小东门的槐花树,再穿城而过,再吃力登上八十多度的长长石阶,抵达炮台上那间夜里亮着橘黄灯光的小屋,四十多分钟的路程,这座小城有的人却需要含泪走上一生。

挥鞭转弯,从过街楼路过清朝名将鲍超的新公馆时,站在鞍头打望一下高墙的野草雀粪,只听到白帝城博物馆某间小屋里传来一声苍老的长叹。镶嵌着珠宝的桌椅已失去往日傲气的光泽,和着附近的月牙街一样丢失了自己过去的繁华光阴。月牙街曾“闹鬼”的杨家老屋的大门依旧洞开,但不再阴森潮湿,瓦面墙头也没有再长满瓦葱青苔野草,里面住进了贫穷的人流浪的汉,鬼也不忍心来骚扰了呢。

在一个漆黑漆黑的夜里,月牙儿骑在屋顶棠桕上,透过树缝向地上偷望。树影里一对年轻的夫妻正在欢逗着蹒跚迈步的孩子,多幸福宁静的一家子呵。小箭道的巷子,不写诗也不读诗的人胡乱拉弓射箭,箭箭射中入神的月牙儿。孤儿的嫩黄的月牙儿尖叫着跌落,又尖叫着跃上宝塔坪斑驳荒冷的耀奎塔塔顶。塔顶的东南方,赤甲、白盐二山抱着夔门打鼾。孤独无助的月牙儿揣着重伤跌落在小南门的古城墙头,拍不开清净庵紧闭的木门,最后缓缓爬进月牙街幽长幽长的窄巷子,坠进了樊家老屋们四合院坝的那口黑幽幽的深水井,沉底!当人们蓦然惊醒时,用遍全城的渔网都无法打捞出月光的遗体。小城,从此失去了一道旖旎的风景,就如它曾失去了千年诗韵的氤氲。

草鞋街的白发老妪背驼耳聋,然而编织起草鞋来仍然眼疾手快。田地被汹涨的江水淹了,没有麦秸稻草,就拿梅溪河底的水草和满山遍野桑麻代替吧,加入夔巫念了咒语的盐药水熬煮。穿上这特制的草鞋,无须惧怕长江峡谷的峭壁险滩,用古铜色的血肉之躯拉走滟滪堆前的鬼门关,拉停风箱峡古栈道的风霆怒吼。云雾散尽时,推开七道门的天窗,与凤凰泉隔江彼此默默守望,千百年,亿万年。

铁匠街,那个名扬四方的老铁匠呢?铿锵的煅铁声呢?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呵,得找到他,不是要让他打铸一把利刃流浪小城夜里的街头,而是为了一把到长江南岸的天坑地缝和石笋河、龙桥寒洞开荒的锄头镰刀。当然,还得脱下几千年的破马掌,换上一副镫亮的新马掌。

独自牵马缓缓走下大南门天梯般的石梯,弯腰捧一把江坝的泥土,朝着江的南岸横渡。

挥鞭,扬尘,一座山,又一座山。



最先抵达石笋河。干旱和贫瘠强暴了这里的每寸肌肤,攀上山崖上劈荆开荒。小心呵,那独自耸立着的奇妙石笋含着朝云暮雨引诱着干旱的大地。不,还是收回你的心荡神漾吧!小心地扯着悬崖边古老的粗藤蔓,晃荡着滑溜下黄白相间的岩层,一直踩到河底硌脚的石沙。撩拨着清亮甘冽的河水,一头扎进去。此时,你已是一条原始幽涧中刚奔出苍山子宫的娃娃鱼,瞬间成熟,产卵,向着龙桥峡谷尽头处的暗河奋力摆尾泅渡。找到那块补天未用完的七彩神石了吗?在寒冰洞的最深处。若是,请快衔出来,顺着清幽奇险的龙桥河溯洄,向着你激情产卵的方向,赶在日落前抵达天坑的底部,将这个巨型漏斗补牢。然后将暗河抱进去,提着登上旱夔门之顶,倾倒成若干条小溪小河。在它们哗哗啦啦地奔流过的地方,象鼻山摇身从地缝大峡谷升腾变幻的云雾中踢踏而来。小娃娃鱼们也拼力破卵,惊奇钻出,发出婴儿的呼唤,幸福地簇拥偎依在母亲身边。

谁猛然弹起了雷电的琵琶击破了风雨的布袋呢?让这刚见天日的暗河汹涌成灾,让惊哭声撼动了大峡谷的两岸陡壁,让这些新生命被冲刷卷裹淹没在浑浊的洪流中,浮沉远去。当旱夔门又成为旱夔门时,你绝望地带病上马,马背上还驼着石笋河的残骸。

向北横渡长江,方下渡船,你即瘫软在北岸的江滩。此时,你似乎明白了每个路过大南门的诗人或者流浪者,为何马背上的袋子总是沉甸甸,为何凝望这座叫诗城的小城古城墙的目光都少了几分欢颜,多了几分沧海桑田的喟叹。

杜鹃再次染红渲艳山林时,重新蹲在梅溪河的渡口处,舟楫却不在。罢渡。溯洄,向梅溪河的上游。虎丘半山腰的坟园扑入眼帘时,身边的白马莫名失踪。怅然之间,看见一只清灵美丽的白狐潜出竹林蓬草深处,径自来到溪边饮水。饮毕,临水顾影自盼。别用脚步声惊动它,只需化成一瓣它旧日相识的粉红或雪白的花瓣飘过去,飘进它的眼帘,它自会伸手将你捧起,带你走向山野幽谷。

此时,梅溪河暮色苍然。高一声低一声的杜鹃啼叫穿过暮霭而来,将你所有的伤痂抚摸,融软。凝听,再凝听。不是来自丝绸之路的剑门蜀道天险,也不是来自楚地的神秘河谷边缘。

来自哪里呢?为何声音有着如此亲切熟悉的记忆?发愣走神,猛不丁掉进了渔浦口的一个深坑里面,泥头土脸。你听到了那只冷艳的白狐掩嘴窃笑。你生气地抓起坑底的一把泥向它扬去。你的手忽然停留在半空,你的手掌心里握的东西硌疼了你。放在眼前,伸开掌心打量,一块红褐色的远古陶片带着七千年的时光潮水将你淹没晕眩。

萤火虫们从村庄腐草根部的梦乡惊奇赶来,无数盏移动的灯笼照亮了梅溪河两岸。连夜在捣衣石的旁边,洗净红陶片上几千年的泥土。黎明即将来临之前,一道红光腾空射向瞿塘峡的大溪口岸。你目惊口呆,你看到大溪的上空红霞一片。红色的波光摇荡中,无数条鱼纹交媾,密集的鱼卵纷纷洒向长江峡谷,以及更远的辽阔河谷山川。

枯瘦的梅溪河在鱼卵的雨点中涨潮了,潮水和天河相连。在红曙光的歌唱声中,有一只羊皮筏子从远方的黄河古道撑来,它撑出的仰韶流韵与三峡大峡谷上空的红色波光,一呼一应。筏子的中央,一只红陶水罐盛着黄河古道最深处的河水。羊皮筏子在高唤渡客,但不是谁都可以登上这远方的渡笩。白狐搔落了一地的白发,方解破出那张登船的牒牌的隐语。此时,它白袖奋力一挥,打开梅溪坟园所有的古墓门,深掘,再深掘,一直到踩上人类文明未曾断裂的基石,趁着如水月色吐丹纳气,几千年。

再过千万年,亿万年,谁会站在长江峡谷与黄河古道之岸,追渡?谁又能在黑泥土的更深处挖掘出新的红曙光?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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