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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宝军散文小辑

点击率:2397
发布时间:2021.09.04

宝塔山的光芒


跨过一条条沟,翻过一道道梁,沐着白云悠悠满山谷的神韵,伴着《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的信天游,我回到了黄天厚土的大陕北。

汽车还在高速路上飞奔,宝塔山已进入我的视线。这座因唐代之塔而得名的山,目睹党中央在延安13年间,中国革命转危为安并最终走向胜利的光辉历程,它不再是一座地理念上的山,也不再是一座建筑层面上的塔,而是中国革命圣地延安的标志和象征。

站在宝塔山上俯视,我看到了雄伟大气的王家坪纪念馆,迎风傲立的抗大纪念馆,万众瞩目的清凉山旧址,古树参天的凤凰山旧址,远在桥沟的鲁迅艺术学院,由西自东泛着清波的延河……


1


枣园是当年中共中央书记处所在地。我沿着两旁长满银杏树的水泥路,来到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老一辈革命家的旧居。

眼前是一孔孔依山凿就的土窑洞,一方方窄小简陋的土院子,一张张老得不能再老的床铺箱柜和桌椅板凳。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毛泽东旧居的那盏油灯。

驻足凝视中,微弱的灯光下恍若摇曳出一个湖南汉子的身影。他以坚定的初心,睿智的思考,伏案写就了《论持久战》《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实践论》《矛盾论》《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等100多篇文章,科学总结了我党正反两方面经验教训,成功推进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从窑洞里传出的灯光,连接着井冈山的星星之火,接续着遵义会议的希望之光,传递着长征路上的照明之灯,点燃着抗日战场的愤怒之焰,最终把全中国照得一片光明。

这就是窑洞里的马列主义,这就是小山沟里的理论光芒。


2


延安革命纪念馆是参观者必去的地方。走进这个融纪念性、标志性、时代性和地域性为一体的纪念馆,就如同走进了时光的隧洞。那些如火如荼的历史画面,那些艰苦卓绝的火红岁月,那些惊天动地的战斗场景,那些如歌如泣的感人故事,均以现代声、光、电、油画、雕塑和多媒体等手段,生动传神地展现在参观者眼前。

“小小的那个纺车呀吱扭扭地转,摇起了那个纺车纺线线。”夜晚,在延河两岸闪烁着灯光的窑洞里,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纺车声伴着延河的流水声此起彼伏,这是延安大生产运动的剪影。

1941年,由于日本侵略者的疯狂进攻和“扫荡”,及国民党顽固派的军事包围和经济封锁,使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财政经济遇到极为严重的困难。1942年底,党中央提出了“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方针,号召解放区军民自力更生,克服困难,开展大生产运动。

纺线、开荒、养羊、烧炭……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很快开展起来。就连昔日野草丛生、荆棘遍野、人迹稀少、野兽出没的南泥湾,也变成了“平川稻谷香,肥鸭遍池塘;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的陕北好江南。

在杨家岭旧居山坡下有片梯田,是当年毛泽东等几位领导人开垦的菜地。一畦畦、一方方长势茂盛的蔬菜彰显着领袖们的情怀。我禁不住心生感慨:一个叫斯诺的美国记者称中国共产党具有的“东方魔力”“兴国之光”,就是孕育于杨家岭窑洞、形成于延安时期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它是我们党的传家宝,是延安精神的重要内涵。正是有了这种精神,才极大地鼓舞了全国人民的斗志,最终以小米加步枪取得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胜利。

顺着杨家岭的坡道往下走,阳光把小山沟照得暖意融融。我仿佛看到伟人们穿着打满补

丁的衣裤在院畔踱步,也隐约听到“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的歌声从对面山峁上传来。


3


离枣园不远的西山脚下,是1944年9月8日,毛泽东出席张思德烈士追悼大会并发表《为人民服务》重要讲话的原址。

这个叫石峡峪的山沟已被绿色遮掩,张思德巨大的汉白玉塑像矗立在广场中央,近旁是一面镌刻着《为人民服务》讲话全文的浮雕墙,山坡上“人民服务”五个醒目的大字把半座山映得火红。

虽然那孔炭窑夺走了张思德的生命,但他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却永远活在人们心中。我久久仰望着张思德的塑像,对这位三次爬雪山过草地的红军战士肃然起敬!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毛泽东浓浓的湖南口音久久在广场上空回荡。

毛泽东之所以要为一名普通战士开追悼大会,就是要告诉大家:“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一根本宗旨,在共产党人的血脉中要世代传承。

此刻,我不由得想到杨家岭毛泽东旧居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想到著名作家石英的一段描写:“窑洞里没有人。我只在毛泽东的房间墙壁上看到一张照片:一个老汉与领袖并排站立,前面是两个打腰鼓的姑娘。谁也没有受宠若惊。领袖和平民脸上的表情都那么安详,就像春风掠过渠水后水面的波纹那么自然;就像秋熟的玉米棒和玉米皮之间的关系那么和谐,那么相依相存。”

巍巍宝塔山永远耸立在我的心头,滚滚延河水永远流淌在我的梦里,伟大的延安精神永远是我安顿灵魂的精神故乡!


徜徉狮泉河边



老远望去,狮泉河好美,翡翠般绚丽,丝绸般飘逸,唐宋诗词里流出来一样富有韵味。

日日看着它的倩影,夜夜听着它的歌声,这条和时间一样古老的河流,已经流进了我的人生,渗入了我的心中。看着它,我走向每一天;枕着它,我进入每一夜,任它抚慰我孤独的灵魂,淘洗我浮躁的心情。虽然离家万里,但只要看到这河水、听到这水声,就有一种家一样的温馨。

站在河滩上眺望,狮泉河弯曲如蛇状,自云端蜿蜒而来,朝天际浩荡而去,把远处的草甸、雪山、白云连成了一条绿色的飘带。看着它,我感觉到狮泉河已经把河的色彩、河的飘逸、河的旖旎、河的气势、河的神秘发挥到了极致,难怪人们把它叫作天河。

晨曦把一抹红光洒向河面,惊动了一只长腿鹭鸶,它伸了脖子翅膀一扇腾空而起,掠过两岸的树丛,融入瓦蓝的天穹,仿佛要把这一河的清韵带向遥远的天边。

天边花撒着一些牛羊,坐落着几户人家,这一切都在悠悠地飘动,一会儿像在地上,一会儿又像在天上,让人不由得看着这条河充满想象。

站在高处看狮泉河,会让人心胸开阔、豪情万丈,狮泉河源头的部分流域尽收眼底,仿佛一幅写意的图画铺在这雪山底下、戈壁滩上。无数条来自各个雪山深处的细流,像毛笔在宣纸上随意画出的一样,左一股绿飘带,右一个绿叉子,合了又分,分了又合,丝丝蔓蔓地在草甸上纠缠着,弯曲着,美丽着,由东北流向西南,由小河变成大河,然后洒脱地伸向远方。

在那些丝丝蔓蔓的分叉处,是一坨一坨的草地,错落有致地长着一些灌木和小树,小块的绿成一点,大块的汪成一片,一些鸟儿在这里嬉戏,落下去又飞起来,飞起来又落下去,点缀出无限生机与活力。



鸟儿是河的伴侣,没有鸟儿飞翔时,狮泉河便到了枯水期。这时候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河瘦成细线,小沟枯成土沟,河滩上只能看到枯枝和败叶,一些地方还露出一坨一坨的沙丘。除了野羊野驴外,只有黄风在河道上呼啸而过。

河道是一步步后退,一步步被风沙吞没的。站在一个适当的地方,还能看到它们疲惫但却顽强的过程。退缩在戈壁的一股股小支流,顶着寒冷出发,一边和四处围上去的黄沙搏斗,一边拼尽力量向前蠕动,它们不敢作片刻停顿,一停顿就凝固成冰,就被黄沙吞没。但它们越走越小,越走越慢,最后实在累得走不动了,便一头跌倒在沙坑里了,直到第二年后面的大队伍跟上来才能把它唤醒。

到天气变暖的时候,沙沟被水填平,沙丘被水淹没,树丛被水滋润得茂盛了,一些飞走的鸟儿又飞了回来,一河碧波又浩浩荡荡地向西南流去。那些干沟枯渠,也一条比一条活跃,一条比一条美丽,人不能蹚过,车不能通行,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有时要绕几十里路程。

沿河的平坦处,住着一些牧民,或三五户一组,或十来户一村,散落得自自然然,给人一种恰如其分的适当,不像人为的集聚,倒像天然的生成。

村落边上的树长得蓬蓬勃勃,草生得茂茂盛盛,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腾,悠闲地从屋顶荡出村外。一些吃饱了的牛、跑累了的羊懒懒地卧在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仰着头望着远处的蓝天。一只狗追着一只野兔翻过了沟梁,一只鹰像挂在天上似地定住身子滑行,一个牧羊人骑着马走来,扑面的清风把他的藏袍吹成一面旗子,和水面的云影相得益彰地飘荡。

河边的滩地上,长着一些绿的青稞和黄的油菜,一畦畦一方方迎风摇晃。几个围着红头巾的藏族妇女在田间忙碌,说着一些外人听不懂的家长里短,时不时把清脆的笑声抛上半空。几只牦牛悠闲地在水渠边吃草,似乎不耐烦妇女们的闲话,猛地打一个响鼻表示不满。

徜徉在河边,时常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说不明白是什么香味,只觉得那是一种不夹杂任何人为成分的原始之香。循着香味前行,没几步就便被一些新栽种的班公柳和格桑花挡住了去路。这是我们县上组织群众栽种的,能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着实让人惬意。

有时赶上好天气,天空恰到好处地来一场毛毛雨,河畔的柳色就更新了,一城的空气就更净了,这条来自神山脚下穿城而过的狮泉河,就显得更有味道了。



清晨的河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不论你从哪一个方向看,它都是静止的。

这镜子里,有天上的云,有山上的雪,有地上的草树,有自己的影子……

看着镜子里的景象,我好多次分不清哪里是天,何处是水。太阳把一抹薄光洒在水面上,各种鸟儿就来到了河边,在河面上戏水,在水里头捉鱼,用清亮的嗓子把一条河叫醒然后又用歌声把它唱醉。这时候再看河里的水,俨然是醉汉的神态——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左飘右撞,趔趄连环,让人忍俊不禁。

漫步狮泉河畔,随时都能看到水里的鱼。大的、小的,黑背的、麻体的,跃出水面的、漫游浅滩的,时而在你的脚下,时而在你的眼前。当你忍不住弯下腰伸手去摸,它们早逃走了,让平静的水面皱起一波波细纹。

走在河边,总有一些鸟儿相伴。它们有干净敏捷的棕头鸥,憨态可掬的斑头雁,毛色光亮的黄鸭,一步三摇的天鹅,它们都不诧生,自由地在人们的头上飞翔、脚边散步,甚至卧在人们的休闲座椅边休息,高兴了还对着人叽叽喳喳一番。要是谁给它们喂点吃的,它们就会跟随谁飞出好远,离开时还要给人们说一番“再见”。

夏季,河边总坐着一群洗衣淘菜的女人。她们裤管挽得老高,衣服穿得很少,腿上显出嫩白,腰后露出月牙,一边干活一边说笑,花花绿绿的衣服晾满河道,引逗得一些男子伸长脖子朝河边瞭。总有那看得出了神的男子脚下打了趔趄或被风吹跑了毡帽,引得人、河与鸟儿一起欢笑。



夜晚的狮泉河,又是另一种景象。

临近黄昏的河边,一轮红日浸泡在水里,狮泉河顿时有了“半江瑟瑟半江红”的诡谲,“天光水色合为一”的迷离。河面上鸭鸥翻飞,河滩上牛羊成群,河畔上星星点点的帐篷顶端升腾着一缕缕被风吹斜了的炊烟。

河边的月光是怎么升起来的,我始终弄不明白。每当发现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了山巅,爬上了树梢,跨过了房顶,悬在了高空,把一河水映得晶莹剔透,像银铸玉砌的一样清纯。

踏着柔柔的月光,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我独享着狮泉河赐予的这份静谧。星星从高高的山头跌进沟谷,远处的水面上便闪着一河亮光。看着眼前的景象,我仿佛觉得狮泉河顿时变成了天上的银河,河水低低的流动声,就是牛郎织女的窃窃私语。

河边黑魆魆的树林里,起落着一些夜鸟,不时在月光下幽灵般闪过,草丛间响起几声虫鸣,更反衬出河边的幽静。在鸟儿飞翔和虫鸣的方向,经常能觅到一束灯光,看到了一两顶坐落在河边的帐篷。

有狗叫声从帐篷后传出,声音辽远而清亮。这是它们嗅到了外来者的气息,用叫声向主人报告,对来人提醒。

听到这不欢迎的警告,我便返身向来路走去,任清风浮动衣袂,任涛声驱赶烦恼,把一身疲惫丢进河里,把一缕乡愁寄托远方。

狮泉河,感谢在阿里的日子里,一直有你的陪伴!


得闲偶记


春到仁贡村


天蓝得深沉,云白得鲜嫩,寒气里凝结着一股潮潮的暖意。

太阳把一抹光懒懒地洒向村野,一团一团的地气便在阳坡上缓缓升起,顺着山窝子缭来绕去一阵后,随着戈壁上刮来的风钻进了沟渠。山头的雪白得发青,边缘处露出一坨一坨深褐色的水印,太阳的反光刺得人眼睛难睁。

阳坡上的草芽刚冒出头,近看如针尖,远看似绒毯,把一抹浅浅的绿向远方伸展。一只红肚膛黑脑袋的小鸟像是被潮气打湿了羽毛,单腿独立,翅膀抖擞,束身缩颈似要高飞后,脖子一展把一声声悦耳的歌唱给萌动的春山。

一条花四迷狗从村子里窜出来,箭一样跃上不远处的平冈。一只啃青的野兔一个蹦子跳起来,左一拐,右一闪,拼命向另一个山冈逃去。野兔逃得快,花四迷狗追得猛,在狗追得就要够着兔子尾巴的时候,野兔就地打了个滚儿,然后180度大转身,顺着狗的来路逃走了。狗一看距离拉得太大没有再追的必要,前爪直立,屁股着地,一边吐着舌头喘气,一边朝着野兔逃去的方向呆望,然后无精打采地转悠着离去,半路上把一截晒得发白的朽木用爪子拨弄了一气。

一群绵羊从山坡上卷过来,低头啃一口草,扬头跑几步路,生怕跑慢了其他羊子抢吃了它眼前的嫩草一般,“咩咩咩”的叫唤声把一面坡快要吵翻。几只乌鸦嫌羊子烦,“哇哇”叫了几声表示抗议无果后,张开翅膀从草地飞向对面的山畔。

村外的草滩上,一群挤出栅栏的小牛犊兴奋地闹成一团。有的卷着尾巴奔跑,有的踩着浅水望天,有的学着大牛的样子,双腿骑在另一只牛犊的背上调皮捣蛋。受者不依骑者要,上上下下好几回,结果一个趔趄双双倒在地,吓得一群正在学着觅食的小鸡娃,毛线蛋似的直往老母鸡翅膀下钻。老母鸡颈毛直立,双翅扑腾,血红着眼睛连飞带跳扑在小牛犊跟前,既啄又叫地把小牛犊驱赶。

一头野驴追着另一头野驴在村道间跑,一只家猫望着另一只家猫在树杈上嚎。站在村头玛尼堆边的几个毛头小伙子,伸长脖子向一户人家的院里瞭,给一个正拆洗衣服的姑娘一股劲地把手招,口哨的回声满村道回绕。

风轻轻地吹进村庄,拂动着班公柳的嫩条,抚摸着荆棘儿的枝梢,把睡了一冬天的大地悄悄地呼叫。一只红公鸡站在墙头上打鸣,几个小娃娃敞开棉袄可村子疯跑。沟台上的田地里,几个套牛犁地的男子牛鞭高扬,脚下的新土徐徐泛起,悠扬的歌声把新开的犁沟填得满满。

几个换了夹衫的姑娘凑在一块做针线,议论着这个吃得胖了那个饿得瘦了,调侃着这个生得俊了那个长得丑了,把一群麻雀都吵得飞上了电线。她们的说笑声荡漾着春情,弥漫着春意,把整个村野都感染得陶醉——小溪激动地欢唱,小狗把尾巴轻摇,一两只催种鸟拉开嗓子告诉人们春的来到。

一只白山羊给小羊羔喂奶,注意力被姑娘的说笑声分散,两只脚一前移,把刚能站起来吃奶的小羊羔拉倒在地。小羊羔夸张地张嘴大叫,白山羊小心地低头抚慰,苍劲和稚嫩的声音交织成爱的旋律。几匹红马从旁边经过,领头的打了一个响鼻,别的也跟着“突突”了起来。不论本意如何,局外人一听,都觉得它们像是在嘲讽山羊母子的矫情。

仁贡村的春,在不经意间,已来到人们的眼前!


清晨班公湖


老远望去,班公湖好蓝好蓝。蓝得安静,蓝得清纯,蓝得温馨,蓝得人看多几眼就不由得张开嘴打盹。

太阳照在湖面的时候,湖水开始变绿,变紫,变黄,变青,变得五彩缤纷。但无论色彩怎么变幻,它都会让人看得心醉神迷。

云从山头上飘来,淡的扯成飘逸的丝,浓的聚成蓬勃的团,不浓不淡的变着花样排列,翻着筋斗组合,展现着人们想象中的各种图案。

等到云从湖面上飘过,湖面上顿时出现了不同的景象。刚到的云影轻浮在湖面,像能伸手揭起来一般;已去的云影斜拖在深水处,像负重的船只逆水前行;正在当空经过的云则不同,影子倒插在水中,光柱在纵向抖动,光斑在横向撒鳞。这些云影不仅搅乱了湖水,同时也搅昏了天空,看得我早已分不清云在轻轻飘,还是水在缓缓流。

一个身材修长的红衣女子,在湖面的湿地上静静地坐着。晨风拂动她的长发,湖水倒映她的身影,阳光给她的侧身镶镀了一圈七色的彩虹。不经意的一个色彩点缀,活泛了好大一片风景。

一群棕头鸥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刚才还在脚下,一眨眼就离开了老远。这大概就是鸟不动水在动的道理吧?越是平静的湖面,下面可能越有暗流涌动。

离棕头鸥不远的湖边草地上,几匹杂色的马悠闲地吃草,阳光射在它们的背上,发出白色的反光,像缎子一般油亮。晨光在马背上滑下来又爬上去,刚爬上去又滑下来,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

湖水清得彻底,清得透亮,清得能清楚地看到水草的根根须须,能细致地分清往来游鱼的团团伙伙,能清晰地看清自己的眉眉眼眼。你咧嘴笑,它也跟着笑,你皱眉恼,它也陪着你恼。

树倒栽在水里,山倒插在湖底,太阳像泡胀了的蛋黄,云彩像拉开来的蛋花,影影绰绰,一片静谧,像饱含诗意的微醺,令人心醉神迷。

一群野鸭子从湖面上游来,把一湖的倒影摇虚搅碎,然后在一片“扑啦啦”的翅膀声中从湖面上腾起,飞向远处水天一色的湿地。

风吹着小船轻摇,水随着清风微荡,我在这梦幻一般的平静中驶向一个叫鸟岛的地方。小船似一把锋利的剪刀,把湖水这块放大的绸缎一寸一寸地剪开。白色的浪花在船头涌起,汇成两列直扑船尾,一条黑脊梁长鱼“扑通”一声跃出水面,向上打了个旋儿,又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大鱼刚过,水面上又冒出一群小鱼,随手撒一把鱼食过去,鱼群立即像扇面一样聚来,给湖面涌起一个繁忙的争食造型,也使船边发出沙沙的响声。

鸟岛是班公湖的中心,因鸟成名,缘岛繁盛,离老远就能听见鸟叫的声音。远处像轻雷滚动,近处像万琴齐鸣,等到小船靠近鸟岛的时候,鸟声已似无数口巨钟对敲,像千万条洪流直下,波涛汹涌,同振共鸣,声浪逼得人震耳欲聋。撒一把事先准备好的鸟食出去,鸟儿们便飞成一个弧形,似乎一下子要把小船扑翻压沉。

在鸟儿们的热烈欢送中,我慢悠悠地乘小船返回。鸟群越来越少,鸟岛越来越远,只有三五只水鸟绕着小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们说着“再见——再见!”

看着生存在这个国际湖泊上的鸟儿,我想,在这个野兽去不了、人类不干扰的岛上,鸟儿们够幸福自由的了。饿了,它们在水里捕鱼吃;累了,它们在岛上休息;不饿不累的时候,它们在岛上唱歌跳舞、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它们不受国界限制,没有安检手续,想飞到印度,翅膀一展就飞走了;想回到中国,翅膀一展又回来了。

这个清晨,我被班公湖的水看迷了,被班公湖的鸟看醉了!


典角村听雨


雨说来就来了。

起先是一星一星地飘,飘在了屋顶的瓦上,飘在了杨树的叶上,飘在了暖廊的玻璃上,发出一丝蚕食桑叶的响动。有一点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抬起头,整个村子已被雨雾朦胧。

雨挂着斜线,发出“呜呜——呜呜”的响声,从印度那边的山头上、沟道上飘洒着来了。雨飘过印方的边境哨所,飘过典角河谷,一眨眼就来到了典角村。

这雨,不像王维浥轻尘的朝雨那么清新,没有韩愈润如酥的细雨那么滋润。雨是砸着来的,是泼着来的,如筛豆子一样密,似杏核子一般大,像龙王爷忘关了水龙头阀门似的没了个收煞。大地上是雨滴砸起的黄尘,房顶上是雨珠溅起的白浪,雨幕彻底封堵了人的视野。

一道闪电在眼前晃了一下,一颗炸雷落在了门前的院里,震得屋子猛地抖动了一下。房子的顶灯不经震,摇晃了两下后,“啪”地砸在了地上,吓得驻村工作队员养的一只宠物狗狗没见过这阵势,“吱儿”叫了一声,连滚带爬钻进了床底。

看不见外边有多大雨,只听到雨泼窗户风声急。窗户流成了“水幕墙”,山坡汇成了“黄果树”,院子聚成了“水晶宫”,水道集成了“水帘洞”,雨声早已覆盖了一切。我听到雨声在呼喊,这呼喊声大概千里之外都能听得见。这声音里,有“白雨跳珠乱入船”的迅猛,有“倾盆雨势疑飞瀑”的滂沱,有“天漏不知何处补”的惊恐,有“南湖今与北湖平”的充溢……

等到白天变成了黄昏,大雨转成了小雨,走出院子,山上是沟沟壑壑的皱纹,地上是坑坑洼洼的水痕,树像散披着头发的泼妇,草似潜入敌营的伏兵,只有屋檐的滴水辛苦,“哗哗哗”地流个不停。这时候,住在边境线的边民们在屋里呆不住了,男人们修渠排水,女人们生火做饭,小娃娃们水坑里踩水戏玩,脚步声夹杂着流水声,说话声参和着雨滴声,声声消失在雨雾和炊烟之中。

入夜的时候,雨大概是下乏下困了。静静地敲打着屋檐,缓缓地淋洒着叶片,把一切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都变得有了节奏感。这里面,有雨润细草的淅淅沥沥声,有雨打瓦片的滴滴答答声,有雨落花丛的丝丝缕缕声,有雨击瓢盆的叮叮当当声……这些不同的雨声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阙平仄有律的抒情诗,谱成了一首跌宕起伏的交响曲,正舒缓地给人们讲述着这里的过去。

伴着如歌如诉的夜雨声,我听到了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豪迈,听到了唐婉“雨送黄昏花易落”的哀怨,听到了张志和“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忘情,听到了元稹“暗风吹雨入寒窗”的怅叹……

雨点还在滴,雨声还在响,我的心情比这瞬息万变的天气还要复杂,我的乡愁比这时断时续的雨声还要绵长。睡在中印边境的典角村里,我久久不能入睡。


噶尔村夏夜


当夜幕降临后,噶尔村一片漆黑。黑得浓稠,黑得厚实,黑得安静,黑得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压抑,连出一口气都不敢均匀地呼吸。

天和地黑成一片,房和树粘成一团,你伸出自己的手指头也不能够看见。在这黑暗笼罩之中,夜空无限地膨胀,自己迅速地缩小,家乡加倍地遥远,记忆出奇地翻新,只有亲人的脸是清晰的,活脱脱地呈现在眼前,逼得人眼眶子发热,鼻腔里发酸。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中,我突然看见了满天的星星眨眼睛,看见了冒出山梁的半月在移动。星星和半月之间,一条明亮的银河给黑的世界划出一条虚线,半边是轻轻的嫩白,半边是沉沉的墨黑,嘎尔村就在这黑色的底部,在灯光的点化下有了一点村子的轮廓。

灯光是从各家各户的窗户映照出来的。这些临水而建的藏房,高高低低地散落在湿地上,像一幅写意的黑白版画。黑是它的底色,忽明忽暗的灯光是它恰如其分的点缀。

黑色助长了安静,安静带来了温馨,温馨驱散了恐惧,给人一种异样的诗意。暗夜中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一个妇女拉长嗓子呼唤自己的孩子,前半句听得清晰,后半句被夜风送进无边的黑中。

我努力寻找那饱含深情的声音出处,却意外地发现了一排毛刺。它比白天看起来高大了很多,稠密了许多,黑幽幽地挤成一堵黑墙。虽然近在眼前,看起来厚实可靠,但我还是收住了脚步,因为我知道它的身后就是那片当地最大的沼泽,是个死过人的地方。几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个收羊皮老汉打村里经过,就是错靠了这堵黑墙,一个跟头栽进烂泥坑中,从此这片沼泽地就有了一个新的名称——羊皮老汉滩。

墙根下有一根烟头闪着火星,看不见人的身影,但顺着风隐隐能觅得一两句男女间的喃喃低语,这大概是人们所说的打狗恋爱?也许是他们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情?

“夜猫子”达平一瘸一拐地从村头上走来,这家门口上探一探头,那家窗子前侧一侧耳,收集着他第二天将在村里发布的新闻。

夜的宁静被狗搅散。一只野狗溜进了村子,走得极轻极慢,几乎没发出一丁点响动,但还是被一只耳朵灵动的牧羊犬听到了动静。牧羊犬“汪汪”叫了两声,村里的几只狗便一齐窜出村子,追着刚进村的野狗消失在茫茫的暗夜之中。

狗叫声惊醒了一个熟睡的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夜空。于是孩子母亲的安慰声,锅碗瓢盆的撞击声,邻居老汉的咳嗽声,甚至沼泽里的青蛙,远山间的夜鸟,各种各样的声音一齐响动了起来,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共同构成一组宏大壮丽的高原夜曲,那主旋律则是牧民屋顶上随风响动的经幡。

经幡的“啪啪啪”响动,惊飞了一只电杆上熟睡的老鹰,翅膀一扇“飕”地飞起,把一弯水淋淋的半月扇上山颠,噶尔村一下子明亮得白昼一般。老鹰的飞走,吓得一群杂毛子鸡缩在墙根“咕咕咕”地悄声低语。

一只大灰狼拖着尾巴向羊圈张望,两只红狐狸缩着脖子朝鸡窝潜行,月亮一升起吓得它们慌慌地钻进了毛刺林中。一头黑牦牛挤出栅栏,顺着土路走来,跃上一块嫩绿的紫花苜蓿地间,“噌噌”的吃草声即刻响起。

几只蝙蝠无声地飞翔,左边的树梢上搅一阵,右边的屋顶上搅一阵,三搅两搅就把月亮搅在了中天。银白色的柔光洒满大地,噶尔河闪动着鳞鳞白光,噶尔村静静地躺在岸边,像一个睡熟了的姑娘。


底雅乡虫声


攀上一座又一座高山,钻进一条又一条深沟,汽车在线团似的山道上摇筛了一整天,擦黑时来到了底雅乡政府大院。

说是一个乡镇,规模却小得可怜。两岸石壁交错出,一湾碧波雪山来,不知怎么就转出这么一片小小的滩地。远处看不见,近处看不全,只有在高处才能看得清,可高处只有蓝莹莹的一线天,像刚睡醒的懒汉眯缝着的醉眼。连单位和村民算在一起,底雅乡政府驻地也只有三四十户人家和单位,相当于内地一个小自然村,可它的地位非常重要,管辖着2500多平方公里的地域,相当于内地的一个大县面积。

由于一路颠簸得困乏,我早早就睡了觉。正在半睡半醒之中,忽然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似吹似奏,如弦如索,时亢时抑,若断若续,枕上听来,美妙无比。这声音是虫鸣。在整个听不到虫声的阿里地区,这稀罕的声音怎能错过?于是连忙穿衣出门,享受这悦耳动听的虫声。

谁知刚一出门,虫声戛然而止,只见月光下河水神秘,崖壁苍劲,对面半崖上一只岩羊看得分明。正想细看,忽觉得身后沙沙有声,回头一看,那岩羊竟在我身后的山崖上,对面是它投射过去的影子。心想,虫声没听到,岩羊倒看了个好,也算是一种意外的收获。正想折身返回,眼前的草地上突然又有虫声响起。

虫声初鸣时非常微弱,虽然近在眼前,但听起来却像远在天边,如风动经幡,像蛇过草丛,随意听时真切,刻意听时模糊,停神一听竟和峡谷的风声融在一起,处在有无之间,似在想象之中。因了前边的经验,我没有着急寻找,选一块干净石头坐下来等待。待我还未坐稳,虫声已经响成一片。不是独鸣,是在合奏,细细听来,还有领唱者发挥着作用。

领唱者似乎有点羞涩,或是嗓子还没有打开,声音里多了一些拘谨和沙哑,少了一丝圆润和明亮,但领袖作用突出,引导效果明显。它一开腔,别的虫子立即跟进;别的正唱他曲,它一扳正,立刻改成此曲,像乐队里的一名指挥。

在领唱者的引导下,节奏越来越匀称,声音越来越动听,让人如同走进了一个演播大厅。虫声有细有粗,有高有低,有曲有直,有轻有重,有沉有锐,有悲有喜,一声和一声不一样,一曲和一曲不雷同,共同谱成一曲此起彼伏的天籁之音。

“噗噗——噗噗”,似小号在慢吹;“呜呜——呜呜”,如短笛在轻奏;“嗡嗡——嗡嗡”有三弦的深沉;“嘣嘣——嘣嘣”有琵琶的清脆;还有那“丝儿——丝儿”的,“吱儿——吱儿”的,“突儿——突儿”的,“嘀嘀嘀——嘀嘀嘀”的,“咀咀咀——咀咀咀”的,“哽哽哽——哽哽哽”的,不知道有多少样范本,不知道有多少种类型?反正虫声把整个峡谷灌得满满盈盈。

受虫声的影响,河谷中的青蛙,山崖上的夜鸟,小溪里的野鸭,甚至村头上的藏獒也跟着叫了起来。这些声音虽然响亮,但没有虫声韵致,没有那种令人心动的悠远。它们的加入没有起到促进作用,反而搅乱了节奏,撞碎了美好,没多少时间,就识趣地自行叫停。

顺着一条小路往回走,这些塞满小溪的虫声,穿越峡谷的虫声,铺平路面的虫声,压弯树梢的虫声,钻进我记忆深处的虫声,更加欢快地把我欢送。在花香绕径草虫鸣的惬意中,我的一身疲惫被虫声唱没了,一肚子愁苦被虫声唱跑了。

有了这虫声的伴奏,我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提笔写就了这篇《底雅乡虫声》的随笔。


日落三江源


日落的时候,我刚好赶到三江源。

落霞染红了西天,孤鸟盘旋于河面,远山接衔于近水,绚丽铺满了长天,一派王勃笔下的非凡意境。

这个被人们称为三江源的地方,严格意义上讲,应该叫三河交汇地。这三条河分别是狮泉河、噶尔河、加木河。都是阿里的大河,一条比一条水量丰沛,一条比一条景色壮美,在集会前似乎都想展现一下自己的壮丽和妩媚。

这三条河都从雪山走来,都经过严寒的洗礼和生死搏斗,停下来就意味着死亡,不前进就是前功尽弃,它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劈山开路的英雄,现在终于来到这个平缓的盆地,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如女侠对镜梳妆,似好汉沉醉独舞,若倔强的孩子为了尊严和成年人单打独斗后在母亲怀里酣睡。现在它放松了,舒展了,温和了,安静了,不是落败平阳的暮虎,而是低吟浅唱的英雄,别有一种风韵。

河水弯曲如蛇,河面平静似镜,轻轻地将蓝天和雪山,白云和红霞,一同收入河内。站远里看,这三江源,把溪的欢快、河的缠绵、江的磅礴、湖的静谧、海的辽远一起注入自己的想像。苍茫而饱含韵味,旖旎而不失大气,让人觉得它把水的美发挥到了无可比拟。

水与水之间,是一方方一条条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绿色草甸,绿得细致,绿得柔软,绿得干净,绿得人看一眼就想躺上去休息一阵。一团一团的白色羊子花撒在草甸,一群一群黑色的牦牛漫步在河边,打口哨的是一个骑着棕色小马的牧羊人,遥遥在前的是精神百倍的牧羊犬。一个个白色的帐房上,升腾着蓝色的炊烟,旁边立一个穿着红色藏袍的女人,色彩相对而出,互衬更觉鲜明。

几只岩羊攀上山巅,把一个个放大的影子投向对面的山崖,构成一幅明暗分明的版画。一群斑头雁从这块草甸上飞起,在那片草甸上落下,把三江源飞翔得一片安静。照着小半山的夕阳像一把大刷子,把金色的湖面,金色的草甸,金色的牛羊,金色的水鸟,一刷子一刷子刷得灰暗。这时候的三江源,水是“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美,草是“一川烟草平如剪”的奇,两面的雪山,要多么惬意有多么惬意。

也就是这个时候,光和影的作用开始交替而变幻。夕阳完全西沉,霞光慢慢变深,暮色开始升腾,红与黑、高与低展开最后的较劲。霞光如剑,由深红变成橘红,从山顶退向峰巅;暮色如云,从平甸漫过平冈,从山腰逼上峰峦;最后空气中似乎发出一声轻响,霞光不见,暮色笼罩了天地。它的边沿处有一道浅浅的白色,那是夜色在雪山上的反光。随着暮色的降临,凉气从水面上、河畔上、草地上、石头上,一层层升起,黑夜完成了对三江源的最初占领。

傍晚的三江源并不孤单。不说暮归的羊群,不说回栏的牦牛,光野外的景致就让人看个没够。一群藏野驴踏着夜色从山坡上席卷而下,在河边排成一溜,伸长脖子喝水,喉管耸动,声音低沉,让初到高原的人感觉动魄惊心。野牦牛喝足了水调头就走,显得矜持而又从容,而几个初生的小牛犊,一边喝水一边观看水中自己的倒影,琢磨了好长时间不肯离去。一群藏原羚刚刚从山坡上跑过,正跑着突然收住了脚步,细蹄轻提,竹耳高耸,转着脖颈朝四下里张望,神色中透出异样的惊慌,原来不远处的山岗上站着一只野狼。

当各种动物们模糊在夜色之中,三江源一片寂静,只有风声中天地的对视,对视的焦点就在夜色下的水中。河水无言,正一波一波地汹涌向前。站在这条国际河流的源头上,我看到了三江源团结的力量和不舍的精神。


正午霞义沟


我来到霞义沟时,整个土林还在午休之中。

山像着了火的云霞,沟像清了灰的炉膛,直立的峭壁有明显的水纹,林立的土柱有穿天的气象。凭颜色看好像火炉一样热,走进去却是浑身的清凉,真是个迷人的好地方!

顺着一条小河往里走,走一步一个奇景,看一眼一幅画卷。山像千军冲杀,沟似万马奔腾,两边的崖壁,如雕塑般立体,丝毫感觉不到人在看景,因为人在景中。

看久了,你突然觉得它们都活了。整体上看大气磅礴,山在眼前移,沟在脚下游,那一排排、一列列、一簇簇土林会随着人的思绪自动变形,一会儿像漫卷而来的羊群,一会儿像排列整齐的士兵,一会儿像遮天蔽日的林莽,一会儿像波涛汹涌的海洋;分开来看,那一个个独立的土柱,有的似散花的仙女,有的似拜佛的童子,有的像静坐的观音,有的像扶杖的老翁,情致毕显,气韵生动。

一个岩洞口飞起一只灰色的鸽子,惊得一沟的土林又回复了安静。我想,大概几万年前的一天,是谁像运动场上的裁判一样,冲着这一沟的土林喊了一声——“停”!于是跑着奔着的,站着跪着的,躺着睡着的,笑着看着的,瞬间都凝固成了今天这种似动而不动的风景。

一个长成狐狸样的土林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遮住太阳的强光细细看,还真是一只土林色的狐狸。狐狸的尾巴轻摇,身子微动,正一步一步向着一只旱獭逼近。我的到来破坏了狐狸的行动,但可能救了一只旱獭的性命,不知道它领不领情?狐狸一纵身跳上土林的顶端,消失在另一片土林之中。旱獭打了一个失惊,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一转身钻进了洞中,把一孔圆圆的黑洞横在我的眼前。

两只松鼠不嫌正午的太阳热,从这个土林窜过去,从那个土林窜过来,把几块细碎的土块踩落在沟渠。一只睡熟了的雀百灵受了惊吓,“突”的一声飞起,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落在更远处的沟渠,让人感到了一种静的无限放大。

在我们爬上土林的一端拍照时,一群青羊从土林中突现,箭一样射向沟掌,迅速攀上山巅,齐刷刷排成队把我们查看。火辣辣的太阳一照,青羊顿时和土林融在了一起,构成了土林的另一幅图案。

天上飘来几块白嫩的云,沟道里刮来一袭清爽的风,一缕缕灰蓝色的热气从土林中往上升腾,这时候的土林,又多了一份神秘,又多了一份宁静。我抬眼再去看土林,土林又变成了一座庄严肃穆的宫殿,有无数的罗汉在打坐,有无数的僧尼在祈祷,有无数的信众在膜拜……

远处的村子里传来一声公鸡的打鸣声,把午休的土林从梦中叫醒。西斜的太阳拉长了土林的影子,鹰盘旋于土林的上空,一群白色的羊群撒进了土林之中,这时候的土林,画面已切换成午后的意境。


狮泉河秋韵


秋天的阿里,狮泉河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刚下过雨,山更透了,云更白了,天更蓝更深了。早晨起来,薄雾从河面上生成,沿着河道弥漫升腾,说不清是淡蓝色还是灰白色,只感觉到温润和清新。吸一口进去,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淘洗得不染一尘。两岸的树丛,散落着的村舍,连同晨练的人们一起包裹进来,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像淡墨水晕画一样迷迷离离,恍惚间如同走进了南中国的一个烟雨小镇。

一束光从云层里射出来,把狮泉河照射得一片金光灿烂。路旁的花被映得色彩斑斓,红的乍红,蓝得宝蓝,白如脂玉,黄似锦缎,一池池一行行迎着秋风摇曳。路边的杨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那黄亮的叶片像蝴蝶一样上下飞翻,不时有熟透了的叶片飘落,把一块绿色的草坪点缀成花色的地毯。一个姑娘弯腰捡起一片熟透了的叶子,一身花衣服连同姑娘都融入了这秋日的画面。

最惹人眼的是那一排排红柳。主干褐红,枝干深红,枝梢浅红,叶背绛红,叶面火红,红得人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一阵秋风吹来,一浪一浪的红波从河畔绵延到天的尽头,红色的叶子便落在了地上,飞进了河里,被柳染绿的水,被天映蓝的水,又多了一层星星点点的红。

红把河染亮了,红把路挤窄了,这条写满秋韵秋意的步道,一直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天边。沿岸的一户人家窗户敞开着,一个穿白大衣的女子倚在窗前,正凝目把远方眺望。窗前洒一缕阳光,窗户绽开一脸微笑,一只灰白色的鸥在她的头顶上鸣叫着飞过。

走在两岸的人行道上,头发时不时被谁抚摸一下,是一只纤手的感觉。一转身,是班公柳的嫩条,扭头看着我笑。大概是看到了我的窘相,路旁的几棵毛头柳也笑弯了腰,一排班公柳笑得浑身乱颤,一池的格桑花一瞬间都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午后的太阳懒懒地照在河上,两个藏族卓玛抬一筐子萝卜在水里洗,洗出了萝卜的白,也露出了卓玛小腿的白,一把把绿色的萝卜秧子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一群白色的鸭子刚上岸又跳进了河里,迅速啄食起随水漂来的萝卜秧,把一河的倒影啄得粉碎。

河下游的一块湿地上,一疙瘩一疙瘩的毛刺红成一片。毛刺与毛刺之间,是一汪一汪的浅水,在斜阳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地泛着光斑,一些不知名的鸟儿穿梭期间。这一丛毛刺上飞起,那一丛毛刺上降落,“啾啾啾”的鸣叫引得河滩上吃草的绵羊跟着叫唤,把五彩的秋野寂寥的秋空连接在了一起。

天地衔接处,一个穿黄衣的藏族卓玛从远处背着夕阳走来,夕阳映出她妙曼的曲线,微风掀起着她满头的长发,美丽得秋神一般。


产业园漫步


走进噶尔县的产业园,就如同走进了一幅田园水彩画中。

排排大棚排列整齐,栋栋圈舍牛壮猪肥,一畦畦枸杞子迎着风长得茂密。道旁杨青杏翠,池中花红草绿,一只只叫不上名的鸟儿,在林荫花丛间来回飞翔,唱着悦耳的歌把进园的人欢迎。

走进大棚内,棚棚瓜果飘香,满目菜青果红,一派绿色怡心的景象喜人。西瓜在蔓上倒挂,番茄在枝头繁稠,香瓜可棚里喷香,青椒一畦畦疯长,那些绿的,青的,紫的,黄的,绿红相间的,黄紫混合的叶菜,处处惹人喜爱。

一户群众的日光大棚里,翠绿的叶子攀上了棚顶,叶子中间缀着一疙瘩一疙瘩紫色的葡萄,珍珠般可人。有谁忍不住顺手摘一颗放进嘴里,“吧嗒——吧嗒”的扎嘴声听得人直流口水。户主抬手扯一串子递过来,“吃吧,吃吧,自己种的不关本,你们能吃几颗?”一种家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这藏族同胞啊,怎就这么淳朴!

一座小西红柿的大棚里,一个藏族姑娘正摘着红得熟透了的各色小西红柿,篮子满了,就撩起衣襟盛,腰部露出一圈嫩嫩的白。过道上,一箱一箱装好的瓜果摞成了小山,几个菜商正忙着往棚外的货车上搬。

香瓜棚里,一个菜农一边介绍一边“嘭”的一掌打开一颗香瓜,脆声满大棚回响,香甜就沁入每一个参观者的心脾。“尝呀,尝呀,尽管吃,不要钱!”随着菜农的敬让声,“咔嚓”咬一口下去,润润的甜,水水的脆,吃过半天了口里还留有香味。

舍饲牛棚内,黑白花奶牛悠闲地来回踱步,面目严肃得像哲人正在思考。几只小牛犊可圈里撒欢,前蹄刨地,后蹄踢墙,一只嘴插地跌倒,打一个骨碌就地站起,像没事儿一般。一个藏族小伙子正在挤奶,动作娴熟,手法老到,随着他肩膀的耸动,一股奶流“哧——哧”地射入桶中,奶香味顿时弥漫开来。这些从国外引进的奶牛,经人们驯化,完全融入了流程,这头牛刚刚挤完,另一头就主动过来。

来产业园的不光是商客,还有许多观光的游客。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有当地人,也有外地人,有时还有外国人。世界屋脊能有如此景象,大家都感觉到新鲜和稀奇。人们看过了走累了,就进棚摘一颗西小瓜打开吃,采一盘子番茄慢慢品。临回了,也不忘带一些新鲜蔬菜瓜果回去。

看着一派丰收的景象,看着贫困群众写在脸上的喜悦,我有一种陶醉的感觉和说不出的喜悦。我知道,在这个现代农牧产业园里,从周边五个县高海拔地区搬迁来的贫困群众,正通过“菜篮子”、“草捆子”、“奶瓶子”、“肉串子”、“米袋子”、“树苗子”,一天天鼓起自己的“钱袋子”!


夜宿夏牧场


夏牧场是无人区。

我去的夏牧场,是门士乡门士村一个最边远的放牧点。

路好漫长。比路更漫长的是期待和寂寥。行走在路上,抬头天无边,放眼野无沿,苍苍茫茫的戈壁,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天际。走百八十里路,不见一个村庄和人影,让人平白中生出一种孤独。“夕阳无限好”的临昏时分,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夏牧场的定居点设在一条不算大的河边,卵石砌成的房屋低低矮矮,牛粪垒就的羊圈豁豁牙牙,七八户人家不规则地花撒在那里。一口老井旁,一个藏族妇女正弯腰从井里打水,“咯吱——咯吱”的声响虽然近在眼前,但总觉得远在天边。

居住点四周的草地上,一群绵羊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草,显得漫不经心。离它们不远处的河边,几头牦牛懒洋洋地走动,一幅功成名就的老富豪做派。玛尼堆上的风马旗倒是勤快,迎着风不停地跳动,发出“啪啪啪”的响声。一顶顶黑色帐篷上,一股股蓝烟在缓缓升腾,一会儿箭杆般笔直,一会儿青绸般飘逸。一抹斜阳把红光打来,夏牧场安静得如同一幅油画。

帐篷外的牛粪堆旁,一只藏獒恶狠狠地叫着扑过来。一个牧民喊了一声什么话,藏獒立刻停住了吠叫,友好地摇起了肥大的尾巴。帐篷外的石头上,一位老阿妈双目紧闭,嘴唇微动,一张核桃壳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金黄的转经筒在她的手中转动,把一抹橘红色的夕阳一圈圈转上远处的雪峰。

在组长扎西家吃过晚饭,夜已经黑透。同行的人都已入睡,我一个人走出帐篷,想看看这里的夜色和白天有什么不同。也许是地高天近,也许是远离尘嚣,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外神秘。星星是明亮的大,月光是柔和的明,夜色是无边的空旷,夜晚是无限的静谧。时有一两只夜鸟鸣叫传来,更衬托出原的空夜的静。

这是久违了的幸福,我得好好享受一番。于是,我就半躺在一块绵软的草甸上,抬着头把天空仰望。我看到,一颗流星从苍穹划过,一疙瘩白云从月亮边游走,一天的星星都眨着眼睛把我探看。一阵风从戈壁深处响起,一地的草轻轻摇摆,有一种天籁之音从四边传来。这时候,我的思绪已化成一匹野马逍遥地驰骋,我的灵魂已变成一只飞鸟自由地翱翔。

也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也记不起具体想了些什么,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格外舒畅,只觉得浑身的骨节全部放松,眼前出现的人物是我去世多年的爷爷奶奶。我想,如果一个人工作有了压力,生活有了烦恼,不妨到这个夏牧场的夜里住一宿,它保管使你的心灵得到一次洗礼。

戈壁的风再一次掀起我的衣襟,羊圈里的一声羊叫,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幼年时的拦羊场景。我看到还是孩童的我赶着羊群在山坡上移动,看到一脸汗水的我追着羊子在风雨中飞奔,看到孤独无助的我在月夜里寻羊,看到面黄肌瘦的我在大雪天撵着羊群呼喊……

这个空旷的夜,这个纯粹的夜,我知道我将又一次醉在门士的牧区。


等在大门口的奶奶


让我记忆最深的,是奶奶站在大门口等我们的情景。

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无论哪条路上归来,只要能看见老家的大门,就似乎能看到等在大门口的奶奶。踮着的小脚,期待的表情,那手背上突起青筋的瘦手里,永远拄着一根黑色的弯头拐杖。

拐杖是爸爸从西安买回来的。打从到手后,奶奶就再也没离开过它。用着的时候拄着,用不着的时候提着,白天傍着身子,晚上靠着枕头,一旦有人问起,她就会郑重地介绍:儿子在西安给我买的,脸上写满自豪。

老家的大门由土门变成木门,由木门变成铁门,唯独不变的是奶奶几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在这个大门口,她等了我们四辈人几十年。青年时,她等在外边打工的爷爷归来;中年时,她等爸爸和几个姑姑;老年时,她等的人多了我和她的其他孙子和外孙;到了特别老的时候,她等的人又多了一茬重孙子辈的娃娃们。

在几十年的等待中,她把硷畔上的槐树由幼苗等成大树,把坡洼的冰草等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把一头浓密的黑发等得稀疏花白,把一个年轻的妇女等成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奶奶就爸爸一个儿子,她疼爸爸疼得要命。舅爷给我讲述一段奶奶和外老太(舅爷的母亲)的对话,感动得我差点流出眼泪。奶奶给外老太说:“刘家妈,我从东路(榆林)到西路(吴起),就为了我树义(爸爸的名字)。树义一出门,我的心就跟着走了,他不回家,我就由不得急,由不得在大门口等,直到把他等回来了我才能睡得着觉。”

后来我问爸爸,爸爸说:“你舅爷说的一点不错:我年轻的时候,但凡一出门,你奶奶就放心不下。不管天阴雨湿,不管月黑风高,她都等在大门口,我不回来她不睡觉。后来出门,我回家都比较准时,生怕你奶奶操心。”

我小的时候,奶奶一直带着我。因为我们家是吊庄户,所以感到寂寞的我总喜欢在外面野。有时候趁奶奶不注意,便领着猫、带着狗,向野外走去。奶奶的眼睛不好,稍微远点就看不见,一看不见我了就着急地呼唤,我不答应她呼唤不停。后来呼唤得多了,连过路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个小孩儿叫红卫。看到我回来了,她就拉着我的手,说山里有大灰狼,有麻猴猴,叮嘱我再不敢往外面跑。可幼小还不懂事的我,根本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要一有空,继续背着奶奶往外跑。

我被奶奶等,也陪奶奶等过别的家里人。夏秋季节,山里劳动的父母没回来,奶奶就抱小的领大的带着我们兄妹等在大门口,有时要从太阳落山等到北斗高悬。这时候,硷畔外蝉鸣柳梢,坡洼底蛙闹河壕,奶奶怕我们瞌睡,就搜肠刮肚地给我们讲一些农村特有的童话故事。在黄鼠狼偷鸡、孙猴子捉鬼的故事中,我们兄妹几个渐渐睡熟在她的怀里或腿上。

也许是长孙的原因,在众多孙子外孙子当中,奶奶最疼我。家里来了亲戚看望她,送一包饼干或面包,她总是把多数留给我。出门走个亲戚,她总要给我带回点好吃的。我有个头疼脑热,她比自己患了病还着急还难受,焦虑得团团乱转。肚子疼了她给我揉,脑袋烧了她给我敷,不揉不敷时也要坐在我跟前不让我孤独,恨不得把我的病转移到她的身上顶替我难受。那时候东西缺,做饭时,她就打一颗鸡蛋,用铁勺在灶火口炒着让病了的我吃。妹妹和弟弟馋得大哭大叫,她也只是从铁勺边上刮一点烧焦的、残存的边角料给他们。多少年过去了,那铁勺炒鸡蛋的特殊香味和奶奶对我的偏爱,令我一想起来就眼眶子发热。

奶奶最喜欢的事,是我给她挠背。由于气候干燥或受凉受热,奶奶背上经常发痒,一痒就让我给她挠。她经常“乖哄”我:“你的小手手绵绵软软的,像两只小老鼠,挠着,奶奶特别舒服!”可我对这件事不怎么感兴趣,在挠的过程中多是简化程序、草率了事。当然也有主动的时候,比如想吃点好的、想要点小玩艺,或遇到奶奶生疮害病时,就主动凑过去给她挠痒痒。奶奶这时候也不一定需要,可她总是高兴地摩挲着我的头,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

我上小学了,奶奶操的心更多了。上学时,她在大门口送我出发;放学了,她又在大门口等我归来。在奶奶跟前,我似乎有撒不完的娇:“奶奶我上学去了。”“奶奶我回来了。”“奶奶我考了第一名。”“奶奶我……”好像这学是给奶奶上的。每天回来,奶奶都会用她的瘦手焐热我的小手,抚摸我的脑袋,接过我的书包,拉着我颤颤巍巍地往家里走。一到家,我准能得到一颗煮鸡蛋或是一块白面饼的犒赏,好像打了胜仗从前线归来的英雄一样。

我上小学的时候年龄小,经常受气,不是干粮被同学抢吃,就是衣服或书包被伙伴弄脏,有时还和伙伴们发生打架和争吵。只要一听到我受了委屈,奶奶就急得大嚷大叫,怒骂这些欺负我的小孩儿,找他们的父母评理,吓得村里的孩子没一个敢欺负我。就是爸爸妈妈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批评时,奶奶也要找各种理由护着我,有时因为我竟和父母吵得面红耳赤。

稍大一点,我就和爷爷奶奶住在一个窑洞,给他们煨炕、焐被子,端洗脸水、倒尿盆。奶奶非常高兴,总给我说这说那,给我讲过去的事,讲爸爸和姑姑们小时候的故事,说她对村里人的一些看法,有时还问我们学校的事儿。我总是在她轻声慢语中甜甜入睡。在睡梦中,经常听到她一声声的咳嗽和喘息,听到她摸索着穿衣、下地、开门出去,然后又摸索着闩门、上炕、脱衣,接着咳嗽和喘息。直到奶奶逝去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不管是睡在阿里的公寓里,还是躺在家里的床铺上,似乎还能听到奶奶黑暗中的咳嗽和喘息,还能感觉到她摸索着出门的响动。

后来我回家劳动了,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总看到奶奶站在大门外张望。看到我们从山里回来了,她才扭身回去,把早就准备好的饭菜从锅里端出来,让我们一回家就能吃一口热乎的饭菜。

就在等我们从地里回来的这一会儿工夫,奶奶也手不失闲。春天转着线坨捻毛线,夏天抱着篮子捏杏核,秋天端着笸箩削梨果,冬天提一筐子玉米棒子剥。天热了,她由向阳处倒到背阴处;天冷了,她从背阴处挪在向阳处。实在累得不行了,就便靠在大门框上眯一小会儿。她一睡,花狸猫就卧在她怀里打盹,大黑狗躺便在她身边酣睡,只有那群馋嘴的母鸡爱捣乱,总会趁机把头探进奶奶手里的筐子或篮子里偷吃一嘴两嘴,把奶奶一次次从睡梦中惊醒。

我们家活多,一家人总是起鸡叫睡半夜地劳作。奶奶怕耽误大家的活计,自己的活总是自己干,比如冬天时搂柴禾煨炕。我在远处的山梁上干活,在对面的沟渠里放羊,常常看到奶奶弯着腰身,跪在地上,在驴圈里扫粪沫,在草垛下搂柴禾,然后艰难地提着一筐煨炕柴往回挪,挪几步歇一下,双手拄着拐杖或托着筐系,面对天空深深地呼吸。

我儿子出生后,奶奶喜为有了一个重孙子高兴得不得了,一有工夫就抱在怀里。白天,她抱着重孙子在大门口的树荫下乘凉;夜晚,她抱着重孙子坐在磨盘上看星星看月亮;有时,她还给重孙子唱些古老的儿歌。这些儿歌曾经给我和妹妹、弟弟唱过,也肯定给父亲和姑姑们唱过,歌声如旧,只是唱歌人越来越老,腰越弯越深,牙齿越来越少。

后来我工作了,回家的机会就少了。但每一次回去,总能看到她等在大门外。多日不见,她显然是想我了,看我的身体瘦了没有,看我的气色是好是坏?晚上睡在炕上,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在外面的情况,吃苦了没有?受气了没有?学到了什么?直到我瞌睡得不再回答了她的问题,她才轻声地念叨:“看把娃娃累成啥了”,然后自个儿地睡了。

我们家有几棵苹果树,到了秋天苹果熟透的时候,黄的元帅、红的五星、青的国光满果树摇曳,可园子飘香,惹得一家人眼馋。奶奶谁都不让摘,等着在外面工作的我回来后才“开园”。

善良是奶奶最鲜明的特征。对公婆父母,她是个好儿媳好女儿;对妯娌姐妹,她是个好嫂子好弟妹;对子女侄子,她又是个好母亲好婶婶;对庄邻院舍,她更是个好邻居好帮手。只要谁家有个七灾八难,奶奶总会伸手援助,陪人家叹气,替人家抹泪。她从嫁给爷爷后,一生经历了九次搬家,走到那里都能和邻居和睦相处,都能落个好名声。家里来了讨吃要饭的,哪怕自己不吃,奶奶也要给他们一些。她经常说:“宁省千粮万斗,不省讨吃的一口!”对人如此,对牲口甚至鸟鸟雀雀也是如此。冬天下雪后,怕鸦雀无处觅食,就在大门外扫出一块空地,撒一些秕粮让它们充饥。

奶奶一直多病,又是肠胃疼痛,又是咳嗽气喘,但怕花钱从不去看病,硬是拿身体抗着。家里人一说请医生给她看病,她就生了气,先是批评我们无事生事,接着就竭力显示自己的健康,并挣扎着起来干活,真的像没病人一样。可一到晚上,我就能听到她痛苦的呻吟。我们背着她买点药回来,她总要埋怨半天。

奶奶年龄越大越喜欢人。家里来个亲戚邻居,她就喜欢和人家拉话,问人家长短。正月里,一过初三,她就站在大门外等她的四个女儿和女婿。女儿和女婿们领着外孙子来了,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等不见了,她就灰溜溜的,显得有点失落。看着她心里难过,我便凑过去和她拉拉话,递给她一些好吃的东西,以此把她想女儿、想女婿和想外孙子们的注意力分散。

爷爷去世时,奶奶当时表现得非常冷静,不住地安慰她的儿孙女婿:“不要伤悲,顺心老人,谁也会有这一天!”好像不怎么难过似的。可事后的一天,我在对面山上干活,庄子后面的拐沟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哭声虽小,但刚好使我能够听到,那是奶奶撕心裂肺的嚎啕。我知道,她是不想把自己的痛苦传递给家人。和她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老伴离她而去了,她能不伤悲吗?在一家人都出山劳动时,她一个人待在和爷爷住了几十年的窑洞里,看爷爷用过的东西,想爷爷说过的话,心里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所以,她一个人的时候,就找了这么一个没人看见、没人听到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嚎哭一场,不然她心里憋得慌。

三姑父遭遇不幸时,我又一次听到奶奶在同一个地方大放悲声。三姑有右胳膊残疾,一直是奶奶的牵挂。和三姑父结婚后,由于传统观念,为了要一个儿子三姑生了五个女儿,一家人的生计只能靠三姑父来维系。三姑父一走,这个家就等于塌了天。奶奶听到这一消息,怎能不是一个晴天霹雳?奶奶的哭,哭三姑父的不幸遭遇,哭三姑姑的悲惨命运,哭三姑父留下这么一堆婆姨娃娃谁来照应?随着奶奶的哭声,我看到糜谷的眼圈逐渐潮湿,花草的脸颊泪水流淌,玉米高粱滴下豆大的泪珠。我听到,山风低低的抽泣,山鸟哀哀的哽咽,不知不觉中,两行热泪便顺着我的脸颊漫延。

打这以后,我发现奶奶突然老了很多,呆了很多,很显然她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没人的时候,她就不由得站在大门向远处看,呆呆地一站就是大半天,把一头华发任西风吹,把一脸沧桑任夕阳晒。有时候我们谁过去招呼一声,她老半天没有反应。吃饭时,我经常看到她手抖得拿不稳筷子,一块菜几次挟不到碗里,一口饭几次喂不到嘴边,我们吃完好一阵了,她还端着一碗饭在盘子前颤抖。我突然觉得,奶奶的灵魂已随着爷爷的离去和三姑父的不幸到了冥国。她大概怕他们在阴间太孤独,嫌他们对尘世太牵挂,所以就想着到另一个世界把他们陪伴。但我没想到的,是奶奶走得竟是那么的突然。

那是一个春节前夕,住在本村的堂兄弟结婚,请我帮忙画箱子。走时,奶奶有点感冒,我顺路还叫了当地的赤脚医生去我们家给她看看。在我去大伯家的第三天,也就是箱子就要画成的时候,弟弟从家里赶来,说奶奶殁了,让我赶回去准备抬埋奶奶的后事。

离开大伯家往回赶,老远望见硷畔上站了很多人,墙头上搭放着被褥(老家殁了人的一种风俗),一股青烟直冲冲地在脑畔升腾。透过烟雾,我似乎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的奶奶——一个个子高大、一脸慈祥,拄着一根弯头拐杖的老太太凝目向远处张望。她一定在等我。她最疼爱的大孙子还没有回来,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直到院子里一阵阵哭声传来,我才知道那个最心疼我最关心我的奶奶,我再也见不到了。

多少天,甚至多少年之后,我总觉得那是一场梦?奶奶并没有逝去,奶奶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家里的那个窑洞里坐着,或是在柴草垛扫煨炕柴,在玉米堆剥玉米,在大门口等着我回来,在炕头上给我说她的过去……这样想着想着,奶奶的慈容笑貌就闪现在我的眼前。她依旧踮着小脚,拄着弯头拐杖,笑笑地向我走来。

和奶奶一块逝去的,是我的一颗童心。有奶奶在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孩子,高兴了给奶奶笑,悲伤了给奶奶哭,不喜不悲时和奶奶海阔天空地聊。尽管自己后来有了孩子,但我的孩子气还在。那个叫奶奶的我被我遗弃在童年和青年,永远地长不大长不老了。奶奶去世后,我才感到了有奶奶时的那种幸福,无奶奶时的那种孤独。没有了奶奶,还有谁会把我当个孩子?那个被奶奶疼着宠着的我,在奶奶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也离开了,活在人世间的那个我大概是我的另一部分。

我的儿子和女儿每逢清明和过年我带着回家上坟,给老太磕头,给老太烧纸,可老太的模样孩子们都已忘记,因为她去世的时候,他们才一个三岁,一个不到两个月,他们对老太的印象,仅凭着我给他们翻印的一张黑白照片。都怪您没福气奶奶。我们现在光景好了,能让您享福了,有人叫您老太了,您可看不见了,听不到了,这人世间的幸福时代您没能赶上。

多少次清明上坟,多少回梦中相逢,我站在奶奶站过的大门口想奶奶,坐在奶奶坐过的大门口等奶奶。但想来的,是我欠奶奶的感情债无法还清;等到的,是我把自己等到了奶奶当年等我的年龄。

奶奶,我这个您带大的大孙子,能送给您的,大概也只有这篇几千字的短文!


墨脱遇雨


翻过嘎隆拉山口,顺着陡峭的盘山道一路转下去,雪花就变成了雨滴。

夏雨斜斜地飘来,无声地下着,洗涤着车窗,滋润着山野。路边的树木花草,一个个披头散发,尽情地享受着雨的沐浴。摇开车窗,一团白云和着雨丝挤了进来,把人的衣衫连同心情都淋得潮潮的、湿湿的。

山,挤在一起般窄,岩,刀切过似的峭,只能容得下一个车的路,且里高外低斜得厉害。脚底下,雅鲁藏布江的一槽碧水,打着旋儿翻着白,轰隆轰隆的咆哮声震得车身都在颤抖,似乎连人带车要吸进那涛涛的江水之中。时有一两块石头从车前的崖壁上滚落,吓得人三魂七魄也跟着这落石跌入江里。

随着车子的行进,头顶上的云一层一层往下压,地面上的雾一股一股朝上涌。突然间,一道红光在眼前一闪,“咔嚓”一声,一个炸雷砸向了车顶。这闪电,如同谁把一棵金树连根拔起,耀得整个山谷都金光一片。那雷声,炸得地在抖动,树在摇晃,我的一颗心已高旋在嗓子眼上。

这时候,我听到千里的雷声连天响,我看到万里的闪电似鞭抽,那滚滚的浓云,翻腾着、飞舞着、扩散着、弥漫着把我的视线遮掩。天黑成一团,地黑成一片,路边的大树小树,都隐在黑云黑雾之间。

鸟儿们大概知道雨要来了,斜着翅膀,箭一样向着树林和崖壁上射去。一群群野羊和野鹿,随着炸雷的响声猛地抬起头,耸起耳朵打一个机灵,然后撂开四蹄向远处狂奔。

倏地,又一道红光一闪,天亮了,地明了,道路看得清楚了。随着明亮的闪电熄灭,一声闷雷又在头顶炸响。雷声的余音还在耳边回响,雨脚便如拉开的幕布,挂起的珠帘,张开的大网,铺天盖地地斜撒着来了。天被雨朦胧了,树被雨模糊了,路被雨屏蔽了,车被雨淹没了,天地间即刻成了雨的世界。

雨好大。雨滴似断了线的绳,脱了当的车,裂了缝的管道。比瓢泼急,比倾盆猛,好像谁把天戳开了无数个窟窿。这雨,用“下”来表述早不合适了,像是从天上砸下来、掼下来的,一落地就砸得粉碎,溅起一层半人高的白浪。

等我的视线彻底看不清了,雨声就紧跟着来了。一时间,天上是雨幕跌落的“刷刷”声,树上是雨打叶片的“啪啪”声,山上是雨帘跳崖的“哗哗”声,公路是汽车破浪的“嗖嗖”声,沟渠是山洪冲刷的“隆隆”声,山溪是急流撞石的“歘歘”声……各种声音搅在一起,似千把琴弦在弹奏,如万匹骏马齐奔腾,让我觉得每根血管都膨胀,呼一口空气都艰难。

这是水晶宫的泼水节。这是龙王爷的狂欢夜。这是各种暴雨的大会展。要么,怎能下得这么豪华,下得这么浪费,下得这么不懂得珍惜?这雨幕摆在哪里,那里就有了一堵雨墙,一幕雨布。雨落在沟道里,大沟小沟出现了造型各异的大瀑布、小瀑布。雨落在树木顶,大树小树上,挂上了成千上万的大珠帘、小珠帘。雨落在草地上,大草和小草,浸泡在水中扑倒了又站起,站起来又扑倒,六神无主地在飘摇。

随着又一声“咔嚓”的炸雷响起,半道坡红成一片。定睛细细辨认,是一棵枯树遭了雷击。伞状的树冠倒栽着扎在树底,树体有火光冲起。这火没烧多久,就被倾泻而下的大雨浇灭,只有下一股黑烟升起,和天上的云、林间的雾融合在一起。

公路上的汪洋中,雨珠像一枚枚子弹射入水中,发出啾啾的响声。水面上砸起的水泡,像千帆竞发的海港,出发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发,一拨拨浩荡着流向远方。我们的小车,就在这公路上破浪前进,如同舰艇在海面上犁开一道白线。

到墨脱县城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雨逐渐小了,但雾又大了。只见远山白云飘逸,近峰白雾突起,一排排房舍,随着白雾的浓淡时隐时现,朦胧得像海市蜃楼一般。这些被雨水洗涤过的雾,白嫩得让人难以分清它是云还是雾。雾把绿的山染白,把蓝的瓦染白,把红的房染白,把黑的路染白,把我的一颗经过大雨洗礼的心也染得比白还白。

睡在墨脱县宾馆的客床上,雨仍然没有停歇下来。仰望窗外暖廊上的雨迹水痕,听疏雨敲打屋瓦,闻邻舍如雷鼾声,我的一股身居异地的乡愁味,被这墨脱的雨声越扯越长。


四季陕北


翻过一座座山,走过一道道河,顺着那漫卷的白云、沁人的清风往前走,一声声甜格生生、脆格灵灵的信天游,就会把你带进这黄天厚土的大陕北。

陕北到底有多美?先看看它的四季。

春天的陕北,你能体会到它的清新和萌动。农历老年一过,河冰开始消融,大地开始解冻,万物一天天开始复苏和萌生,整个陕北高原呈现出一种潮潮的、融融的暖意。这时候,你会听到黄鹂在枝头上“恰恰”放歌,鸭鹅在河坝里“呷呷”欢唱,那催种的布谷鸟,一声赶不上一声地在远山鸣叫。等到衔泥的燕子、唱歌的百灵、聒吵的老鸹、空灵的鸽子一齐开始了合唱,春就被这些鸟儿从梦中叫醒了,欢呼着、奔跑着向陕北涌来。总是这个时候,一场春雨便如期而至。

沐着丝丝春雨,透过缕缕薄雾,你会看到远山泛着浅浅的绿,近沟吐出嫩嫩的黄,向阳山坡上的桃杏树绽放出雪白的、粉红的花蕾。村子里,羊羔在栅栏外仰头咩叫,驴驹在村道上奋蹄撒欢,小狗惊奇地睁开双眼端详着远山,一只杂毛子母鸡,领着一群群毛线蛋似的鸡娃儿满坡洼乱窜。这一时,山坡上萦绕着农人的回牛声,沟台间回荡着村姑的信天游,那村道上孩童的咪咪声、花尖上采蜜的蜂鸣声、草丛间隐隐的虫唱声,顺着拂面的春风,一齐灌入你的耳中。

如果你留意,在春的气息中,你还能在陕北觅到贺知章“二月风裁出”的柳,苏东坡“先知春江暖”的鸭,韩退之“遥看近却无”的草,王之涣“不度玉门关”的风,杜工部“润物细无声”的雨,王摩诘“人闲桂花落”的夜,孟浩然“处处闻啼鸟”的晨……随着这恬适的诗意,沐着这得意的春风,赏着这迷人的春色,你不时会生出懒懒的春乏、甜甜的春梦、微微的春醉,比陶渊明进了桃花源还要惬意。

夏天的陕北,你又能享受它的丰美和静谧。在南方各地的人们守着空调降温、挥着汗雨工作的盛夏,陕北的天是蓝格茵茵的净,云是白格楚楚的嫩,水是绿格汪汪的清,那热中带凉、凉中带爽的气温,给人们创造了一个避暑的行宫。这时候的陕北,山呈油油绿,沟现墨墨翠,大树小树上,毛桃青杏光不溜梨,在绿叶中笑扭了嘴。假如你多看几眼,你还会看到川台上齐腰深的玉米高粱,山坡上随风摇曳的糜海谷浪,沟道里蔬菜瓜果绿肥红瘦,梁峁上紫花苜蓿招蝶引蜂,无一处不迷人,没一样不怡心。

远处的山川招人喜,近处的景色惹人醉。山坡上是挥镰的收麦人,场院里是忙碌的打场声,那连接麦地和场院的山道上,是负重的驮麦驴群和挥汗背麦的农人。村庄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狗卧在墙根下吐着血红的舌头,猪爬在湿土里拱起一堆堆新土,树荫把一个完整的院子分成明暗两半,绿荫下的村妇小调哼得村庄都打起了瞌睡。村边的溪水里小鱼欢游,村头的涝池里孩童戏水,小猫卧在绵软的草地上,抬头看一眼周围又垂下沉重的眼皮。只有傍晚的时候,蛙声在沟河湾回响,蝉鸣声在柳梢上劲唱,牛羊在村道上奔跑和欢叫,村庄里才显出它一日里短暂的繁闹。

如果得闲了,你在这夏夜里走一走,它一定会让你陶醉一回。在这万籁俱寂中,看天上云追月,观小河静静流,听山鸟幽幽啼,闻花香阵阵来,迎凉风悠悠吹,恍惚间你一定怀疑这是仙境还是人间?等到你被一两声不经意的驴打喷嚏羊唤羔惊醒后,你才觉得平日的烦恼早被夜风吹跑,心头的浮躁已被河水洗掉。这时候,你一定知道盐是怎么个咸,醋是怎么个酸,陕北的夏季是怎么个美丽和舒恬。

秋天的陕北,你感受到的是它的富有与飘逸。这时候的陕北,山像大染缸,景似油彩画,树是枝弯果繁的丰富,叶是橙红亮黄的饱满,花是一面坡一面坡的盛开,草是一架山一架山的艳丽,颜料中有多少种色彩,这里面就有多少种内容。看到这样的景色,是画家的就会拿起画笔,是摄影家的便架相机,能写诗的立马手舞足蹈地吟诵,爱音乐的将情不自禁地放声歌唱。哪怕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会,也一定会站在陕北的山梁上感慨一番、赞叹几句——陕北,你怎就如此漂亮,这般妩媚!

景色的美美得飘逸、自然和大气,收获的美更是美得丰富、瓷实和含蓄。这一季节只要你走进陕北的任何一个地方,你都会看到荞麦粉了半架山,糜谷黄了一面坡,玉米在川道里咧嘴欢笑,蓖麻在地头上迎风轻摇,老南瓜压塌地畔,梨果树叶疏果繁……农家院里,串串辣椒墙上挂,捆捆白菜墙根码,洋芋红薯门道散堆,花生洋葱窑掌垛齐,那一笸箩一笸箩的红枣,摆得人脚都着不了地。这样的景色,谁见了不称赞?谁看了不说美?

赶上好天气,你还会享受到弥漫万壑的秋雾,染尽百草的秋霜,吹落树叶的秋风,遍洒稼田的秋雨,列队南归的秋雁,高低起伏的秋虫,鹤唳塘坝的秋声,若隐若现的秋韵……看秋色,听秋声,品秋韵,你不仅不会生出伤秋悲秋的惆怅,而且更能进一步认识“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赞美有多么精准,“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是多么大气,“数树深红出浅黄”的描写有多么到位。想到这里,你不由惊叹,古人所描写的这些景象,不正是秋季的陕北吗?

冬天的陕北,你欣赏到的是它的大气与独特。陕北的冬天是漫长的,秋去的早,春来的迟,从晚秋到早春,整个陕北大地都被严寒包裹着。但正是这个萧条、寒冷的季节,你才能领略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茫,感受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寂寥,体会到“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的壮丽,欣赏到“千山舞银蛇,万树琼作裳”的大气。这种美,美得你不想说话、只管流泪,嘴里不由地念叨:“这样的景色,也只有到了陕北才能见得!”

这个时候到了陕北,你不要光顾着看景,体验一下这里人的生活,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因为这个季节,是陕北一年生活的大总结、文化的大展现、幸福的大荟萃。别的不说,你先看看陕北人怎么过年。节令一进入腊月,陕北人就开始忙着置办年货、准备茶饭、打扫庭院、缝新补烂,有钱没有钱,过个体面年。当除夕的猪骨头一啃、爆竹声一过,陕北人便进入悠闲欢乐的正月了。整整一个月,人们都忙着走亲访友、谈亲说嫁、吃肉喝酒、谝闲打牌,家家热闹如红火盆,人人洒脱似老干部。也就是这个时候,你最能感受到陕北人的热情与豪爽,陕北文化的独特与厚重。

要是有兴致到村子里一转,你会看到披红挂绿的迎亲队伍,锣鼓喧天的秧歌场子,阳崖根盲书匠怀抱三弦说古今,河沟里小媳妇担水唱曲表心声,小娃娃把鞭炮时不时扔进人群中,就连那平日懒得动都不想动的小猫和小狗,也如同秧歌队里的年轻人一样兴奋,撵在孩子们屁股后欢蹦乱窜有精神……如果你遇得巧,三两个白格生生、端格婷婷的陕北俊女子就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那毛眼眼对你一笑,巧手手向你一招,你大概脑晕得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会知道!

这就是陕北的四季,没来过的赶快做准备,来了的保管你家都不想回!


想起爷爷


看着一幅王增延老师的人物画像,我又一次想起这个画框里看我的陕北老汉。

这个老汉不是别人,他是我爷爷。看着他这张饱经沧桑的面容,三十多年一直在我耳畔萦绕的一句话又一次回响。

那是1988年冬至的早晨,爷爷因皮肤病感染卧床长达几十天,眼看着已到油枯灯熄的弥留之际,我和爸爸、二姑给他穿上了适合他到另一个世界生活的老衣。看着我们给他穿老衣,爷爷也知道自己将要和这个他生存了几十年的地方告别了,和守在他身边的儿女孙子告别了,显得平淡而眷恋。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经常这样亲昵地叫我)给爷爷穿老衣,爷爷高兴!”

爷爷就是这样捉住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这句话咽了气。这句话成了我回忆的闸门,一想起来,我对爷爷记忆的画面就会徐徐打开。回忆他对我的各种关心,回忆我对他的各种不敬,回忆着回忆着就内疚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孙子应尽的责任。

爷爷叫高仲福,出生于榆林地区清泉乡一个叫大麦条的村子。家中弟兄五人,他排行老二,因精通于石匠手艺,人们都习惯叫他二石匠。在他七十八岁的人生中,可以说吃尽了人间能吃的苦,干遍了人间能干的活。小时候,他是个能受苦的好孩子;长大了,他是个会受苦的好男人;老了后,他又是一个肯受苦的好老汉。他落了一辈子好名声,当了一辈子恓惶人。

由于出生苦焦之地,弟兄姊妹多达八个,家境贫寒的他一辈子没进过一天学校门,小时候没穿过一件像样衣服,十岁就随着他的父亲高应升和大哥高仲发上山劳动。据大爷和四爷后来讲,爷爷当年上山劳动时,抓粪够不着粪斗,犁地捉不住耩铧,点籽不知道稀稠,掏地抡不起镢头,急得他一边干活一边哭,急过了哭完了还得接着干。

爷爷十四岁的时候,就和他十六岁的大哥一块给当地的地主家当了长工。当长工靠的是体力,凭的是苦水,体力小或苦水差的大人也吃不消,何况他们两个孩子。但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们弟兄俩只好选择了这条路。干些耗费体力小的活,他俩倒是不偷懒,硬是凭着起鸡叫睡半夜的勤奋和不怕风不怕雨的韧劲,没让地主家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但一遇到背庄稼、铡驴草、驮粮送粪等重体力活,那简直就要他俩的命,毕竟他俩体力还没有发育全。就这样咬着牙硬挺到年底,他们听说清涧县能找到打工的活,便和地主家解除了雇佣合同。

第二年春季,十五岁的爷爷和十七岁的大爷在家人不同意的情况下,向他们的姑父白生云借了一块半银元作盘缠,第一次徒步出远门来到清涧县袁家沟白如冰家(这地方就是毛泽东后来写《沁园春·雪》的那个地方。这个后来当了山东省委书记的白如冰,当时还是个读书的孩子),给箍石窑的工地上背石头当小工。一年下来,他们俩算是挣到了一点工钱,学到了一点手艺,也积累了一些出门的经验。

听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回来说,延安地区的吴起县地广人稀,吃饭问题好解决,揽工活也容易找,于是他们又动了心。在爷爷十六岁大爷十八岁那年刚过完春节,他们就徒步从老家榆林来到了吴起县。当时,正值吴起金佛坪民团团长张廷芝大兴土石修筑暴梁寨子,爷爷和大爷被雇佣到了这支民工队伍之中。待张廷芝暴梁寨子完工后,弟兄俩年龄也逐渐大了一些,手艺也成熟了一些,加之在暴梁修寨子时认识了好多当地人,奠定了他们在吴起当石匠的基础。从此,他们俩天冷干不成活了回到老家过年,过完春节天暖了再上来打工,开始了他们长期的揽工生活。

在榆林与吴起的路途奔波中,爷爷没少受苦。为了节约路费盘缠,他出门时背一床被子,往回走时又给家里背一口袋粮食。在每日徒步走百十里山路都异常困难的情况下,爷爷还要背一口袋一百多斤重的粮食,这让现在人听起来如同神话传说一般。为了和同行人一块歇站,早晨别人还在睡梦中,爷爷就起床出发;晚上别人已进入梦乡,爷爷才能到达。夜里选一孔破窑洞吃干粮睡觉,早上找一口水泉子解口渴洗脸,动身时怀里揣的一点点路费盘缠,回到家还舍不得花去一分。十多天下来,他肩上勒出一条条血印,一碰撞就疼得妈妈老子叫唤,但回到家里,还没等得伤疤愈合,他又得背一背行李出发。

爷爷正式和大爷从榆林搬到吴起定居是1938年。那时候,爷爷已和奶奶结了婚。看到老家兵荒马乱、饥寒交迫的样子,爷爷便带上刚结婚不久的奶奶,随大爷、大奶来到了吴起县。随着大姑二姑和爸爸相继出生,爷爷的负担更重了。他一边要随着迁徙地的转移修缮房子,一边还要抚养孩子,受的罪、吃的苦,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一生从榆林到吴起,从吴起到志丹,又从志丹到吴起,先后搬了九次家。每一次搬家,从修缮到入住,都是他亲自动手。特别是大湾和阳台子两处地方,都是新修的地方,花费时间长,耗费体力大,但他除了雇佣个别工匠外,天天顶着星星出门,夜夜披着月光回家,硬是一镢土一锨泥、一块石一斗灰把它修成了。

土地革命时期,政府将大湾洼一带的土地分给了我们家。爷爷一边要到县城打工,一边要耕种家里的土地,他只能在耕种时请假回来播种,然后由几个姑姑和父亲锄草收割。有一年,为了给孩子们减轻负担,爷爷在他要到县城打工临走的早晨,摸着黑半夜起床,在庄里人早上起来背庄稼时,我们家一道洼的庄稼已全部垛在了场上。这时候的爷爷,已行走在去县城打工的路上。

爷爷的石匠手艺是远近闻名的。一辈子箍了多少石窑,修了多少桥涵,帮了多少石畔,他自己也无法记得,但在吴起境内,没人不知道爷爷和他们几个石匠兄弟。我先后在吴起四个乡镇和三个部门工作过,在下乡过程中,经常会有老乡指着一些建筑物说:“这是你爷爷当年箍的窑,这是你爷爷当年修的桥,这是你爷爷上台的碾子……”就是爷爷因年龄大了干不了石活了,还不断有人上门求教。修个石窑,看个石场,都要请他去指点一下。就连一些年轻的石匠艺人有什么不懂不会的,他都毫不保留地给人家传授。

在机械化还没有普及的那个年代,农村碾米磨面还得靠传统的石碾石磨。爷爷干不成其他事了,就帮村里人“洗”碾子锻磨。由于手艺好,他“洗”碾子锻磨的范围不断由本村向外村扩散,由本乡朝外乡拓展,半月四十忙得着不了家。

我们村后拐沟石板好,爷爷亲自起盖,亲自碎石,把我们家的门台子、石窑檐上、圈驴棚、鸡猪圈都盖上了石板,就连放粮的仓、卧狗的窝,都盖成了石板的。特别是一组放细粮的石柜,爷爷用石头精心打磨而成,不但结实耐用,而且精致好看,成了我们家对外展览的工艺品。

爷爷对喂牲口特别精心,从生产队分一头大架驴到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自养的几头骡子和毛驴,爷爷都精心照顾。夜里按时添草,白天及时饮水,热天的青草,冬天的麸料,应时应节,一丝不苟,因此我们家的牲口总是膘肥体壮。

到了老年,村子里别的老汉成天“打花花”“摸纸牌”,爷爷却忙碌在我们家的果园里,春天浇水整地,夏天除草追肥,秋天翻地松土,冬天剪枝防虫。爷爷的苦没有白受,汗也没有枉流。每到夏秋季节,我们家总有吃不完的瓜桃梨枣,看不尽的新鲜景致。这个季节,满道庄的人都跑到我们家的瓜果园子吃毛桃,摘山杏,采果子,品土梨。爷爷心肠热,来人就紧接忙待,进门就吃好拿足。

包产到户后,爷爷虽然年龄更大了,体力更差了,但为了给家人减轻劳动负担,他仍然一天到晚手不失闲。庄稼锄不开了他上手锄,作物收不倒了他参与收,打场点籽人手不够了,他都会准时参加在其中。就是农活少的时候,他也不肯闲着,不是砍驴草、掏地畔,就是垫猪圈、扫院落。烈日炎炎的正午,薄雾弥漫的清晨,月光融融的夜晚,大雨倾盆的山间,随时都能看到他劳作的身影。就在他生病卧床的前几天,也把我们家坡洼底的玉米地锄得虚虚通通。

我稍大一点后,就一直陪爷爷奶奶睡。由于白天过分地劳累,每天晚上能听到爷爷痛苦的呻吟。看到他如此劳累,我劝他少干活,不让他拿重东西,并帮他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他不听,害怕干重活影响我长身体,担心干脏活影响我形象,不管自己多累还是抢着干活。

可能是他风里来雨里去在干活中受了凉,也可能是他年轻时揽工中了风,爷爷晚年患了非常严重的皮肤病,痒得他坐卧不宁。白天因劳动分神还好点,一到晚上就痒得要命。每天晚上,我都要给他挠痒痒,有时挠得背上都出了血,他还说痒得止不住。可惜的是,当时家里穷,也没有认识到皮肤病的严重性,只是逢集赶会给他买一两支肤轻松软膏涂涂,从未领他到医院看过。

在瘙痒的过程中,爷爷听人说临潼泡温泉能抑制皮肤瘙痒,一来人就打听需要多少钱?到底有没有作用?但当时的交通条件和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爷爷也只能说一说而已。后来,我住在了西安,喜欢到临潼或蓝田泡温泉。每泡到温泉里,我就会想起当年给爷爷挠痒痒的情景,为因家境贫困未能及时给他治病而愧疚。

爷爷也有缺点,最明显的问题是好说。为此,他惹过不少人,吃过不少亏。庄邻院舍有个什么事,他一定是扑着身子帮忙,替人家操心着急。在操心着急中,经常数落人家男的不勤奋,女的不压事,老的没主见,小的不上进,力出完人也就惹尽了。

至于在家里,他说的就更多了,总觉得谁都入不了他的眼,干什么他都不放心,经常是一边干活一边批评家里人。尽管家里人谁也不过多地和他计较,但心里还是一个个地不舒服。记得我还不太懂事的时候,就因为爷爷嘴多爱训斥我而心生敌意。他叫我朝东走,我偏向西行;他叫我好好读书,我就找村里的孩子玩耍;他在远处喊我,我听到装作听不到,似乎不听他的话是我最大的快乐。比如爷爷爱干净,经常在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让我扫院,我不敢硬顶便软磨,拿着扫帚东一下西一下地划拉。爷爷看见了,大声吼喊,强迫我再拿起扫帚,但我还是扫一些留一些,在最关键处留几片垃圾,故意让他看着不美气。

爷爷也有“克星”,那个人是他的老婆我的奶奶。爷爷在家里几乎天天数落人,一数落奶奶就反驳。先是爷爷说一段、奶奶驳一段,后是爷爷说一句、奶奶驳一句,到最后爷爷说别人的错、奶奶就揭他的“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翻娘道老子”地嚷开了。他们一开嚷,我就悄悄地溜了,不是我不劝说,而是一劝说就帮倒忙。因为爷爷和奶奶的吵架特殊,高兴了嚷,痛苦了嚷;观点冲突了嚷,观点一致了细节有差异也要嚷,但嚷归嚷,并不影响他们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是挺好的,一辈子不弃不离,患难与共。奶奶之所以爱驳他,不是不给爷爷面子,而是想让他少说一点,不要惹得家里“十人九个嫌”。但爷爷一辈子就这习惯,怎能改得了?

尽管我当时对爷爷心存敌意,但我心里清楚他是疼我的,以至疼得让别人都心生嫉妒。爷爷就爸爸一个儿子,特别喜欢儿子娃娃,我还小的时候,就是他的开心果,不论有多么的不高兴,一见了我就化解了。由于他常年在县上打工当石匠,有时半年见不上一次面。见了村里的人,他就由不得问我怎么样?给我捎一些我爱吃的水果糖、柿饼子、落花生,惹得一块儿干活的人都嫌爷爷过于矫情,为此爷爷没少和人争论。

让我记忆最深的,是我小时候一次次叫爷爷吃饭的情景。在炊烟袅袅的村庄周围,我经常拨开露水淋淋的杂草,沿着蜿蜒崎岖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他劳作的地方,一声声“爷爷—回家吃饭”的叫声和“哦—听到了”的回声,在老家的山沟沟里回荡。

答应了我的叫声后,爷爷并不急着回家。他习惯地拿出烟袋装满烟锅,抬头望一望无边的蓝天,蹲在地畔上抽开了他爱抽的旱烟。在一缕淡淡的蓝烟缭绕中,爷爷沐着晨光看糜谷拔节、高粱抽穗,披着夕阳看麦浪翻滚、豆花飘香,把一脸的喜悦投向眼前的土地。然后,他站起身,拍打掉身上的尘土,沿着小路往回走,“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和佝偻的腰身,在我的脑海里固定成一道风景。我经常想,爷爷大概把田间劳作时的疲惫丢在了山坳,把成日的劳累形象留在了山路,我看到的爷爷总是那么精神,似乎身上有一股永远使不完的劲儿。

上学后,我学习成绩一直好,一回家又肯帮大人干活,爷爷见人就夸我是个好娃娃,说我长大后一定有出息。又有人认为爷爷能不够,一个小娃娃,难道长大后吃“公家饭”也?尽管我后来出息是不大,但“公家饭”还真的吃了。问题是我当干部爷爷不知道,要是爷爷还在世,肯定少不了会和当年讽刺他的人进行新一轮争论。

我小时候勤奋,上小学时就利用暑假和周日,在山里挖一些甘草和青椒根等药材,卖了买一些学习用品。每一次挖药材回来,爷爷都要夸赞一番我能吃苦,安顿半天我要注意的事项,然后把挖回的药材细致地分类,并用湿土掩埋,生怕耗掉了药材的水分。

我们家缺劳力,我早早就辍学回家劳动了,爷爷难过了好长时间,见人就责怪父母为了家庭劳动耽误了我的前程。但由于我们家当时确实也是困难,爷爷说着说着也就忘记了此事。只是后来看到别的孩子考入大学或中专后,爷爷就会长吁短叹地说一句:“这娃娃当时根本不如我们家红红学习好!”

在那个一年四季基本洗不了澡,内衣换得很少的年代,虱子是农村受苦人身上基本都有的东西。一到晚上,我们便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我一边给爷爷捉虱子,一边听他给我生活中的见闻,讲自己对村人的一些看法,直到把我讲进那沉沉的梦中,他才熄灯睡觉。

后来,我继承了爷爷的旧业,到四爷承揽的建筑工地上打工,有一次正好被去县城看望四爷的爷爷撞见。他看到我面黄肌瘦的样子,衣衫褴褛的装扮,特别是我当时穿的一双前露指头后没后跟的烂球鞋时,马上到商店里买了一双五元钱的黄球鞋送给我。我其实当时也能买得起一双鞋,只是为了给家里节约一些。接过爷爷送给我的球鞋,看着爷爷一双怜爱的眼神和岁月印在他脸上的皱褶,我沉默得如同那一双拿在手里的球鞋。

现在,我活到了爷爷当年呵护和训斥我的年龄,每站在爷爷荒草萋萋的坟前,每想到他一生的艰辛,我的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一个满脸皱褶、抽着旱烟的爷爷。这时候,我多想让他喊一声乳名,多想让他指派我扫个院、喂个驴,到庄邻院舍借个锄头还是镢把,哪怕是骂我一通打我几下,我都觉得那是一种无比的幸福。

爷爷在陪我长大的岁月里我无比温暖,我在陪他变老的过程中没有尽好应尽的责任。在我当时的潜意识里,爷爷是不会这么早去世的,关爱他有的是时间,等我长大了,等我变好了,爷爷就一定能享几天福!但等我真正长大了,变好了,有能力孝敬他老人家了,他的坟头已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想起爷爷,想起和爷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又一次眼眶里浸满泪水。


走萨让



走萨让,走得我筋疲力尽,走得我胆战心惊,走得我一颗心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从札达县城至萨让乡的180公里路,我们一行几人顶着星星出门,披着月光入店,扎扎实实地走了两半夜一整天。

沿着皱皱巴巴的土林一路向西向南,扑面而来的是荒凉无限。地貌是支离破碎的不规则,道路是七弯八拐的不平坦。正是万山红遍的金秋季节,而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完全是一派冬天的景象——不见一棵树长在山间,没有一朵花开在道边,只有那冷嗖嗖的戈壁风卷着黄沙乱窜。

突起来的是高不见顶的山,陷下去的是深不见底的沟,路就在这山与沟之间来回盘旋。站远了看,它就像一个毛线蛋撒落山间,滚出无数个“之”字形和“S”形的图案,一直延伸复延伸盘旋复盘旋。站近了看,又觉得像谁给这沟壑之间搭了一架天梯,齐铮铮地往下降,直挺挺地朝上攀,似乎没有一点坡度的概念。行走在路上,感觉车子如同一枚螺丝钉,一圈一圈朝紧拧或一圈一圈往松卸,但走半天总觉得这螺丝钉拧不紧卸不松。人们把西藏的路叫天路,萨让的路大概就是天路中的天险。

路是多年前的老路,平坦处是车轮子轧出来的车辙,陡峭处便是人们炮轰钎凿的石砭。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路的养护和拓宽就显得异常艰难,致使这条路里高外低的斜,大坑小坑的颠。脚底下是黑幽幽的悬崖,头顶上是乱翻翻的碎石,有时车子刚经过,一两块滚石轰隆隆坠落,吓得人脚底手心全是汗,头发梢子直竖起。

路的宽度只能容得下一辆车子,翻深沟攀岩壁时,拐弯处得打几次倒车才能拐得转。好在一路上车少,来回途中只碰到三辆车。第一辆翻斗车是刚走上萨让路不久见到的,看到后面有车子来了,司机停在平缓处让了路,友好地打了招呼。第二辆是翻沟时碰见的,光会车就花了近半个小时。最后一辆是往回走的路上相遇,为了往开让路,对方差点把自己的皮卡车倒翻。

路就是这么无限循环地重复着。爬一架高山上去,山上面又是一架高山,再爬一座上去,山上面还有更高的山,似乎这山就没有个顶端;翻一道深沟下去,沟底下还有一道深沟,再往下翻,才发现还有更深的沟等在那里,我开始怀疑这沟究竟有没有底?走在这样的路上,我忽然觉得车子如同一只在洞穴中爬行的昆虫,如果顺着这条羊肠子似的土路爬下去,不久就会爬到地球的肚子里。好在头顶上露出一线蓝天,我才觉得自己还没有掉进这无底的深渊。

峡谷中,几块白嫩白嫩的闲云在游荡,合住了又分开,分开了又合住,磨磨唧唧就是不肯离去。一只鹰从山崖上飞下来,从峡谷中升上去,像风吹着一片树叶盘旋打转,把一条细缝似的天空擦得湛蓝湛蓝。



山越往西南越险峻,路越往深处越吓人。山似一块块刀劈下去的断石层从顶戳到底,山与山之间有一股股细线似的白水在弯曲,路到了拐得接近直角斜得快要侧翻的程度。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朝下看,一个个都手抓把手身子向里欠。

路旁能看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孤寂。风刮得荒草爬倒在地皮,刮得石头歪斜着脑袋,刮得所有的山、所有的岩都呈倾斜状。时有一只野狼从山圪梁上翻过,三两只野牦牛站在山坳里盯着人看,越发显得这山野的孤寂。

在走得实在乏困得没有了一点精神,一座大阪翻过去,对面的半山腰间露出了一抹绿色和些许建筑。开车的普琼师傅说,“萨让乡政府到了。”说是到了,我们又顺着这条挂在崖壁上的山路绕了一个多小时,才真正到了萨让乡政府。

乡政府建在一块乱石堆就的小平台上,和周边的牧民住所交叉在一起。街道显得冷冷清清,没有食堂和店铺,也不见一个行人,唯一一家牧民开的小卖部,也不见一个买主光顾。坐在台阶上的店主是一个年岁高迈的老阿妈,瞌睡得把头一点一点,待我们把车子停在她的面前,她才打一个失惊睁开双眼。

树,给乡政府增添了无限生机。靠近小溪和水渠边上,长着一些临水的小叶杨和班公柳。小叶杨杆儿挺拔,叶儿金黄,高低错落地遮掩着二三十户藏式平房。班公柳长在沟渠里,一丛一丛地碧绿,一丛一丛地橙黄,像一沟的鲜嫩蘑菇等着人采摘一样。在这样一个山峻土瘠的地方,能看到这么一点绿,怎不让人欣喜。

站在乡政府的平台上朝下仔细看,一条条河道上,一道道沟渠里,一溪溪水渠边,一棵棵、一丛丛、一簇簇的绿,从石头旁边,从崖壁缝中,从砂石堆里,茂茂盛盛地挤满了沟道,与周围的色调和环境形成明显的对比,让人觉得这些树的生命和这里的人一样坚强无比。

乡党委书记陈文龙告诉我,“萨让乡有个特殊的气候,每年都要下大雪,薄则半米一米,厚则两米三米,雪崩和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异常地频繁。记得2013年冬天,萨让村嘎布热组发生了一场雪崩,7个牧民在寻找放牧未归孩子的路上,6个被夺走了生命,一个差点变成终身残疾。”

由于地理条件所限,从头年十月大雪封山到第二年五月冰雪消融,住在这里的人就一个出不去,一个进不来。所以每年十月前,乡上的干部群众就要把吃的用的准备充足,不然就难以过冬。有一年冬天,乡政府就是因为没有准备好食物,干部们把米面袋子都翻转了,只好吃长了芽的土豆,过了期的方便面,最后连这些都没有了,只能赊账买牧民的羊子,买群众的粮食种子来救命。这里的干部群众有个头疼脑热,只能凭感觉吃点备用药,遇到紧急病情,只能看着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就是因为地理和气候所限,好多干部群众在病中耽误了治疗机会。

就是这样一种异常艰苦的条件,在乡政府食堂吃饭时,我看到乡干部一个个精神饱满。乡长索南下加告诉我,他们这里是边境地区,海拔高工作标准更高。尽管干部有的一年回不了家,有的几年休不了假,但大家一点怨言都没有。看到这些乡干部,我想到了老西藏精神,想到了阿里精神,想到了孔繁森精神。这种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的劲头,谁看了不感动?谁看了不心疼?



和乡干部同样为这个地方付出、让人敬重的,是这里的部队官兵和当地群众。

听说有一个出名边境贫困村,我慕名前往。顺着萨让河滩走了30多公里,我们来到了这个边境自然村。村子叫当巴,有块块农田,有棵棵树木,一条哗哗流淌的水渠吸引了我的视线。问及这条水渠的来历,乡党委书记陈文龙又给我讲了一个类似红旗渠的故事。

他说,解放前,由于受“萨让王”的压迫,当巴组群众无房住,无水喝,无饭吃。每当冬季,当地群众就到就近的印度村庄乞讨,村子就成了有名的讨吃村。解放后,县上成立了萨让区,并组建了萨让边防连,帮助群众种地建房子,群众不再靠乞讨生活。但由于当地干旱缺水,群众仍然挣扎在温饱线上。

为了改变这一现状,当地军民在一无资金二无机械的情况下,用简易的劳动工具和一双双勤劳的手,半年内在半山腰修通了一条长达3公里的当巴水渠。修建过程中,有两名部队官兵坠崖牺牲,一名部队战士断脚残疾。在修渠过程中,有三名部队官兵与当地姑娘结了婚。为了让人们记住这段艰辛的修渠历史,当地群众称这条水渠为英雄渠。

英雄渠,多么让人肃然起敬的名字。这名字里,有当地群众感党恩的诚挚之心和对部队官兵的敬仰之情,也凝结着军民一家的鱼水情谊,记录着当年战天斗地的英雄事迹。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壮举,这是萨让人民书写的壮丽诗篇,因为英雄渠的身上,写满了“热爱生活、军民团结、守卫边疆、保卫祖国”等字样。

站在水渠边上,向上望是看不到顶的峭壁,朝下探是看不到底的深谷,上下看不过几眼,就不由得两条腿打颤。我想不明白,当年萨让军民是怎样修通这条水渠的。除此之外,一袋水泥,一根钢筋,要运到这里,人背马驮要多少天?价格得翻多少倍?

看着这条用军民汗水、泪水、鲜血、生命铸就的水渠,想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眼前就闪现出当年凿山开路、引水筑渠的感人场面。烈日火红的正午,星月当空的夜晚,腰系绳索的牧民和战士们,正一锤一钎、一锨一镢地挥汗劳作。崖壁上滚一块碎石,腰上的绳索一松劲,随时都会夺走他们的生命。他们像一个个喜马拉雅山下的新愚公,在“生命禁区”,一刻也没有放松保卫疆土、建设家园的神圣使命。

这条英雄渠的修通,群众有了水吃,牛羊有了水喝,而且还能灌溉村里的百余亩农田和各种树木。我看到,场院里垛着青稞草,果树上挂着红苹果,牧民把美好的幸福生活全洋溢在脸上。他们,不正是这英雄渠上的英雄?



白嘎组是萨让乡萨让村的一个自然村,从乡政府去白嘎村,需要翻一座大山。当我们来到这个村子时,正是下午时间。村庄二三十户人家,座落在一个山坳里,白杨树包围着村子,班公柳茂盛在沟渠,一丛丛挂着干果的野玫瑰点缀在地塄地畔。从山上流下来的一溪清流绕村而过,陡峭处翻着白色的水花,平缓处聚成一汪汪清澈的涝池,庄户人家的鸡鸭和牛羊,懒懒地撵过去低头喝水。一疙瘩一疙瘩白云从水面上划过,一群又一群的野山雀在村头飞起,让这个乱石丛中的村子有了一丝诗情画意。

村头上耸立着一座寺庙,风吹着经幡摇摆,一只乌鸦蹲在屋檐上打盹。一抹斜阳打在寺庙的墙上,红色的庙墙更红,黑色的檐头更黑,一缕淡淡的香烟,在夕阳的光芒中冉冉升起。

听说是地区来的,面色黝黑的组长阿旺桑珠便要带我们到他们新建的果园里看看。顺着一条盘山路绕了半天,我们来到了果园。

果园是一块乱石头滩里开辟出来的,虽百十棵种植规模,但群众管护得很是精心。树剪得齐齐整整,草锄得干干净净,周围的塄坎全部用毛刺挡成了栅栏。苹果是一些当地适生的红五星,红得丰满,红得鲜艳,红得一树的繁稠一树的灿烂。

阿旺桑珠热情地提一篮子刚摘的苹果让我们尝。咬一口下去,润润的绵,浓浓的甜,让我们一个个都吃到了儿时的那种苹果口感。乡党委书记陈文龙告诉我,为了建这个苹果园,他们曾经带领当地群众挖石填土、引水造田,费了很大的力气。除了这个已挂果的园子,他们还建起了几个新的果园。

顺着乡党委书记陈文龙的手势,我看到了边上的好几块农田里,一排排苹果树正迎风摇曳,杆儿挺拔,叶儿浓绿,根部汪着一汪一汪清澈的雪水。我知道,这一棵棵农田里的苹果树,一定能够成为白嘎人的摇钱树。为了感谢阿旺桑珠的热情,我们多买了一些苹果装在车上,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离开了白嘎村。透过层层弥漫的黄尘,我看到一树树红五星朝着夕阳笑,阿旺桑珠老组长的一双大手在风中摇。

离开萨让乡这么长时间了,萨让艰险的道路,艰苦的条件,以及萨让人这种保家卫国的奉献精神,还清晰地在我眼前闪现。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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