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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一棵树(宋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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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5

  一场春雨后,我决定离开那个村庄。说不清因为爱还是恨,一个人要从家乡带走自己的脚步,谁能拿他有办法?

  这个季节我就要去远方了。我相信多年的播种在鸭翅河没有收成,在另一个地方一定有一场收割在等待我。在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对着村庄深深地弯下了腰,像一棵树对土地时常弯下身子,只有风才能理解我那时的心境。这时候我看到,许多种子正在萌发,许多花朵正在绽放。而这以后,在这个村子里,一粒种子如何长成一棵树,一支花蕊如何生成一个果实,一个人如何慢慢变老,谁会告诉我关于它的消息。

  我怎么能知晓,在我弯腰的时候,一阵风正好吹来,一些树本想把挺拔的身躯高高飞翔,可是它们没有像我一样灵活的双脚,它们只能再一次对风表示谦卑,一些种子就顺势来到地面。我知道,这是鸭翅河无奈的挽留,它只能用一粒种子填补一些远走的脚印。所以,在离开家乡不久,一棵树就来到了我的院落,站在我常落脚的地方。在这个没有男人的院子里,母亲常在这棵树下发呆,有时一束阳光的直射就让她必须扶着树的身子,才能把身体站直。总是在寂静的夜晚,满树的叶子带来风的喧闹,一根枝桠轻轻地断裂了,一只鸟儿就撞入了黑夜,母亲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在鸭翅河,一个女人在树下哭泣并用拳头捶打树干,她一定在表达思念和哀怨;一个人走出鸭翅河,他的身后一定有一棵树站出来支撑他的亲人。当许多树把鸭翅河围绕,鸭翅河的思念也成林。

  一个人挪挪步子就去了他乡,只把无限的牵挂留在一个地方。而一棵树呢,再大的步伐,它能走到哪里?一如我的老祖母,她一生没有离开这个村庄,现在已步履蹒跚,有时一阵风吹来,她就像一片叶子轻轻欲飘。这时候,我倒真心期盼祖母能飘向一个比风更远的地方。人生四季,祖母生命中那个姹紫嫣红的花园在哪里,一片历经风霜的叶子难道没有芬芳的向往?一年一年,又是一季秋风至,祖母像往年一样扫起一地的落叶,她是那般安详。我知道,一切深谙生命内在的人,面对人生的落叶,都会平静得像春晖初泄。那个冬天,祖母最后一次抚摩了我的脸,她颤抖的手告诉我,她即将远行。她最后一次叮咛我,无论我走多远,她总会看着我的身影。阴阳两隔,我怎么能相信她的话呢?祖母走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她。许多年后,我漂泊他乡。当我拖着疲惫的心灵回望家乡,我看到老屋在风雨中飘摇,一些鸟雀在里面筑巢;我还看到一棵苦楝树站在屋顶在眺望我的方向。

  后来,我告诉一些人,当自家的屋顶有一天在风雨里长起一棵树,你要知道那是一个爱你的人在注视你。他对你的爱不能表白,你走多远他的牵挂有多远。有一天,你若看见别人的屋顶冒出一棵树,你千万不可浅薄地露出一丝嘲笑。那是生活在向他展露本质,没有永久的风雨,内心灿烂,一切会好起来。

  这个季节,我要离开鸭翅河,许多人都知道了。我恳请他们只对一个人保守秘密。从村中的老磨房到那家倒闭的五金厂,我又一次徘徊在那条小路上。我好像是第一次发现无数荒草杂树覆盖了从前的繁华。磨房飘香、机器轰鸣,曾是这个小村殷实和富有的象征。我是在一个人的肩上无数次见证了它的兴盛。骑在他的肩上,我用手抓他的耳朵,并拂乱他油光光的大背头,他总是欢快得像一匹马把我抖得跳起来。我看到许多村人朝他微笑,并用各种姿势向他打招呼。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人们对机器轰鸣的钦佩和感谢,我以为这个在军营里呆过八年的男人,他挺拔的身体高过了身边的老槐树高过了远处的云彩。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和他一样高过老槐树。是什么时候,我才发现这个男人已经弯腰驼背,他其实一直生活在一棵树下。在鸭翅河就是这样,更多的时候,是一棵树悄悄爬上来超过了一个人的梦想。现在这个男人正蜷缩在床上,他刚被医生抽掉了两根肋骨。医生像锯去两根枯枝桠,力图阻止许多癌细胞的生长。这个男人再也不能像一棵树那样挺直了。从前他是那样在乎门前的树是否长歪,但他从没有在意他挺拔的身体何时会悄悄变弯,现在他笔直的行走只能成为回忆,成为我的疼痛。

  一棵树的弯曲可能是一场风的刮过,有一双手的搀扶,它就会重新站直。一个人在岁月里弯下去,是不是因为岁月太沉重。现在,谁能让这个男人像当初那样昂首走在鸭翅河?这个男人就是在我的父亲远逝后,把我抚养大的那个人啊。我多么渴望他挺直健康地活在家乡。有一天,他会说走就走的,真的,他比不上一棵树在村里的时间。

  以前,我固执地相信一条河流一场风雪才能挽留一个人的脚步,现在我知道一棵树也能收住一个人脚印。那是十几年前的一棵树,现在已荡然无存。在它原来的位置,已竖立了一根电线杆。我知道,在鸭翅河那棵树注定不能成为人们的记忆,它只灿烂在一个人的心里。现在,我像往常一样走到巷子的拐弯口,依然闻到了阵阵扑鼻的桃花香。我总是看见无数美丽的花瓣纷纷扬扬,把一个女孩点缀得像桃花一样娇艳。这么多年了,我听见女孩的笑声还像银铃般响亮,我依然看到孱弱的小桃树只遮住了她半个羞涩的脸。那是一段如暗香浮动般的暗恋,我和她像两棵距离遥远的树,在不同的季节发芽开花,仿佛相隔一个世纪,她也许一生都不知道,她就这样生长在我的时光里。有一年,我路过一个城市的街心公园,我被一棵小桃树迷住了方向,我以为又回到了我的鸭翅河,又回到了她的身旁。当路人对我失神的眼睛发笑,我从没有怀疑对她的爱恋。爱为什么一定要拥有,爱为什么一定要表白?一棵树永远不明白一个人的情感。

  现在,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把酒吟诗的翩翩少年。在鸭翅河,我是一个地道的农人。一场农事后,我不免累得腰酸背痛和隔壁的王二一起在墙角晒太阳。有一次,王二的儿子吃了一个桃子,桃子的清香就像一片桃花的芬芳煽动着我的鼻翼。朦胧里,我猛然看见那个女孩就站在面前。我想,我的狼狈怎能让我爱的人看见!我又吓又窘,恍惚醒来。我明白,世上最美好的爱原本就是一棵树,它只葱郁在一个人的梦里。

  我说过,在鸭翅河,一个人的离去就有一棵树站在他原来的位置。在鸭翅河,这些年有三十几个年轻人去了远处求学或者打工,就有三十几棵树站在他们的院子里或者房顶上。在这里,看哪家正饱受思念的煎熬,就看那家是不是有一棵树常被一个女人倚靠。再贤能的女人也不能遮掩她内心的渴盼,在鸭翅河的村口,在那棵歪脖子桑树下,好多女人常常心照不宣地走到一起。这些年也有好多老人永远离开了鸭翅河。这种说法有点违背我先前的观点。真的,他们并没有离去,在村子北面那片墓地里,只要数一数有几棵树,就知道这些年有多少鸭翅河的人去了那里,那是另一个鸭翅河。同绕一河水,我们和祖辈其实生活在一个村庄。一棵树在这里是思念,在那里也是思念。既然这样,我就有理由告诉我的邻人,看看那空中错综交杂的枝桠,它们的交错成就一片繁茂,它们的参差撑开各自的天空,那么我和你还有什么疙瘩不能解开。在鸭翅河,即使相距遥远的两棵树,它们的根也许紧紧相连。

  这个春天,我孕育了许多梦想,我就要离开家乡。在我准备起程的时候,一向平坦的院落倏地冒出一根长长的树根,像一条麻绳明显想缠住我的脚步。我知道,这是鸭翅河对一个孩子的挽留和提示,明天我的脚下随时都会有一个羁绊,明天,我不能再像在鸭翅河那样信马游缰。明天,我也许会去一个渺无树影的地方,看不见绿色,看不见河流。但我不会孤单,因为鸭翅河就是一棵树,已经长在我的生命里。


选自《青春》2011第6期 责任编辑:裴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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