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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中的亚洲高地之鼓(燎 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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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5

  那是在黄昏的帕米尔高原,在峭立于帕米尔高原云空中一个曾汇聚了无数草原帝国角逐争雄的石头城。而彼时的这座城池却空空荡荡,只有满地的碣石以及坍颓的石墙,荒草暮风中勾勒着依稀可辨的街垒庭除,似漫漶的碑文残留着十数个世纪王者们的汗血功勋。而橙色的刘力鸣,就是站在这样空幻夕光的一角。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寓意呢?历史的落日是否总以女性式的橙色谢幕,是否必然在它浩瀚行程的末尾,以橙色的凄艳与感伤,留给我们无尽的挽歌?

  1991年9月,因一次等待中的机会,我从青海启程经河西走廊到达乌鲁木齐,然后辗转吐鲁番、库车、喀什噶尔,最后抵达国土最西端的帕米尔高原。帕米尔是我蓄谋已久的一次长旅,因为这座国土最西端的高原,又正好是亚洲的腹地和核心。它像辽阔大地上隆起的冰盖,成为亚洲高地上诸大举世闻名的山脉:喜马拉雅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天山、兴都库什山之间的一个“扣结”。不但如此,它还是欧亚两块大陆之间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由草原帝国作为主人使之冲合散荡的中枢。我崇拜大事物、大物象,因而崇拜核心或源地。我便是因此由知觉的放纵到行动的放纵,而从青海追踪到帕米尔高原的。

  这其中的另外一个原因,在此前我应邀为一出版社编纂的“中国西部文学论丛”刚写完《西部大荒中的盛典——西部诗歌论》一书,书中对由阿尔泰语系和汉藏语系在中国西部大地上所呈示的人文历史流程,及其神话、宗教诸种背景元素,尤其是对它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进行了较多笔墨的描述,以此求证西部诗歌生成的文化动力法则。若干年来,我在中国北方的高山牧地中走动,而只有新疆,这在古代被称之为西域的、人文历史最繁茂的地方,是我的足迹未到之处。所以,西部最端点的帕米尔高原,也是我为印证此书的描述而进行的事后踏勘。

  而在我写这篇文章的今夜,以及此前的若干个夜晚和白天,我一直沉湎在《草原帝国》这部51万字的史学巨著和它宏阔强劲的史诗性笔触中,沉湎在崛起于中国北方克鲁伦河流域的蒙古骑士横扫欧亚大陆的战争史诗中。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一切的文明都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一座伟大的城池连同它辉煌的建筑、教堂、管风琴、黄金、钻石和象牙工艺,会于十数日之内被战争的飓风连根端走,而仅在历史地图中留下一 个空洞的名字;一片农业文明的平原,亦随之成为游牧帝国新的草场。而脆弱的文明,则恰恰又成为战争最终的结论。是战争的暴力,实施着历史的淘汰,强制着文明的融汇更生,使之在一个更高的形态上呈示战争的结果。战争摧毁着作为文明果实的物质,又同时强化着人类的生命质量和相应的文明形态。它改变着历史的面貌,使人类历史不时发出铿锵的喧响和轰鸣。我因此而沉陷于一种深刻的沮丧中,是的,在这样一种大事物面前,我们的一部书能算得上一个什么呢?

  一匹星驰的汗血马,就是在那样一个天目瞩望的夜晚,从我叠合于帕米尔高原冰大坂上的心脏踏过碗大的花朵。我清楚它的道路,我觉出了血液从心脏的泵房渐次亮过了我的神经末梢。我看见了西亚:克什米尔、呼罗珊、坎大哈、设拉子、伊斯法罕、大不里士和伊斯坦布尔……我看见了中亚:费尔干纳、撒马尔罕、杜尚别和塔什干……这由帕米尔高原延伸而去的向西的道路,是黄金和钻石奔驰的大道,绸子、音乐、经卷和诗歌开花的大道,军旗和斧钺、战争和暴力并辔叱咤的大道。先于上帝诞生的汗血马,那时在帕米尔冰大坂上以淋漓的血色之汗划开历史的黎明。它兆示着这个世界血的灾难和瑰美。人类发祥于河流,而世界的历史却始于马背,始于马、草原、地球的 北方。帕米尔高原是历史黎明期空旷大气中的磁鼓,公元前驻牧于河西走廊祁连山地带的月氏人、乌孙人,是凭着一种怎样的感应,在战争的追逐中踏越大地北纬线的网格直趋伊犁和伊塞克湖草原,又最终折向帕米尔高原,成为汗血马的主人?而匈奴人、突厥人、契丹人、蒙古人,这些先后崛起于北方蒙古草原的民族,又是听凭着什么,大纛西指,铁旅漫卷,在以帕米尔高原为核心的欧亚大陆,上演着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史剧?这些游牧的民族,这些不愿意理解农业、不愿意理解城市的民族,以马蹄雷霆的无羁,将野蛮的暴力与激情,砍向平庸的大地。历史由此而大开大阖,历史在大摧毁、大空旷中刺激着大物质、大精神的步履。它以痛楚的灾难为代价,以无数猛士虎贲的头颅辐射着自己的悲壮与辉煌。而它的被称为黄金的大时代,无论是在铁血封闭的地下,或在研磨为大气密粒的天空,都会放射永恒的光芒。我走动于这座高地,我在帕米尔高原的彼夜默念着那些名字:喀喇昆仑、卡拉库力湖、卡拉库姆沙漠、喀喇沙衮、喀喇契丹、喀喇汗王……帕米尔周边地带语汇中这无数的“喀喇”(卡拉),将我导入突厥民族的精神崇拜和终极的生命理想,使我在历史无垠的大光阴中看见那浩瀚的黑漆般的光泽。这个在现代汉语中对译为“黑”的古突厥语词汇,在我进入这片大高原历史腹地后的感觉中,不止是一种颜色,更有诸多的与这一颜色必须引申的关联义项。它是一种大宝石,代表着坚硬、光芒、华美和尊贵,一种黑夜般的无所不纳的浩瀚、混沌,代表着刀柄拱陈于其中的星光闪烁的凌厉与凛然。黑是混沌宇宙的原色,是接纳元素、嗓音、银河、闪电的源与气,是至高无上的天和王的初始,是大到极限的零。因而是一切、是所有。

  因而——它包容了一切,又隐匿了一切。如同历史、如同月色下帕米尔高原清澈的银子。星驰的汗血马从黑到黑的大气中载满了它火焰的影子。部族迁徙、大河改道、长风疾云,是我为月氏人、乌孙人而空怀祁连家园的惆怅,而汗血马拓疆万里的草原却无一不是他们辽阔的宁馨和梦魅。瑰美的落日之后,那黑夜天空中悬垂的大星,是代表谁的魂魄,亲和无涯的“喀喇”?

  我因此而怀疑现代文学的极致,怀疑现代人类一切个体文字创作的坚强度。我要说的是,在我们现代人类的文化书库中,只有三种书能超越个体创作的局限,而凌驾于一切之上。这就是:字典、地图和史籍。因为它不属于人类的任何个体技艺,而只能由行动的历史本身和人类群体来书写;它不带有丝毫文字性质的创造,却接纳了人类生命潮动中的一切。在人类激情的心灵史和行动史之上,以科学的冷静呈示“喀喇”之状。是包容一切的大,是零和所有。

  是的,帕米尔高原是亚洲大地上隆起的冰盖和磁鼓,是历史之乐的排箫和燹火之后清澈的银子。它山麓通向波斯、通向地中海的五条商旅的孔道和高处马蹄流星的冰大坂,在辽阔的月色中伏藏于岁月无垠的梦境。塔吉克,这个中华境内惟一使用印欧语系伊朗语族的语言、而以“王冠”自称的民族,在他们世代居住的这座高原,曾在历史的哪一区段中以他们自豪的王冠风云于世?而我只看见了他们稼穑青稞的农业,他们高山牧场上的骆驼和牦牛。那是一片石化了的古老的风景带。那种随节气嬗递悠游舒缓的自然运作,那种在世纪末令人惊异的道不拾遗的古风,及其生存的清寒与怡然,你无法知道。当聚拢过王者、可汗们于此争雄的这片大高原,在若干世纪后被滑向四周海岸的商品的气焰所荒凉的时候,到底是谁拒绝了谁,到底是谁更清醒地把握着生命的脉动和节律?孑遗于这片大高原上的塔吉克,又难道不是坚持温馨于他们古老历史非凡的荣耀和心情,坚持着对这片大高原上峥嵘历史的亲和与认同?

  我坐在黄昏之后帕米尔高原明月团来的石头城中,我觉出了髋骨与石头间的隐语,我在那个夜晚冷清的天空听见了笛声,听见了鹰王淋血的竹子和翎骨。13世纪帕米尔高原的这个秋夜,西征的蒙古军帐中的一个女子,在唱着遥远故乡的怯绿连河,唱着怯绿连河青青的河畔草……但此夕的石头城风清月朗,此夕的石头城遗世独立。它以广寒清澈的银子,收聚了十数个世纪汗血和军旗的大光阴。

  核心永远是孤立的,因为源头注定要被离它而去的众水孤立。历史亦然,因为它远远不如现实那样炙手可热,不能如现实那样收生存者汇聚于物质利益的漩涡。帕米尔,以它为核心的这片亚洲大高原,人群向出海口的下滑若干世纪前已经开始,而20世纪的今天又再一次涌起大潮。我周围天天可闻人群呼类引朋南下沿海的消息,可见整齐待发的集装箱。这座大高原的辉煌时代似乎已经结束,它正在被渐渐剥蚀、淘空。而我们还在这样的时光中写着文字,孜孜于一本书的心力糜费。并且,更承受着从这座高地历史大时空中感受到的精神轰击。我的书,就是在这样的双重尴尬中要成为一种存在的。我自然更清楚它即将面对上帝的尴尬。但它有地图的元素,有字典和史籍的元素。我曾恃力而为,曾向那片大时空的支取,交付它以浑铁和极光。我亦同样知道在大地的阑珊灯火中有着如我一样的守夜人,如我一样地做着向帕米尔高原心灵的瞩望和持守。如我一样地活在一种情感和思想中。这将会构成一种契约、一种令人感动的交感的光线。如同汗血马无端地在午夜叱咤于我们的头顶。我在《草原帝国》一书的导言部分读到这样一段文字:

  在我们面前出现的亚洲高地是地球历史上最重大的地质演变的证据。它好像是民族的母胎,在“民族移动”的骚乱当中负有给古老的文明帝国以天子的使命。统治人的种族,建立帝国的民族为数并不多。能和罗马人相提并论的是突厥——蒙古人。

  我想我已看懂了地球上的这座高地。我将会随着以后的日子继续走动。但无论伫足于何方,我都不会失去记忆。如同我此刻仍然清晰地铭记着我在那座高地上与海拔7546公尺、被称作“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冰山相晤的时刻。它旷世而立,超然时空,但只要你看见过它云爱云逮云气之上不可逼视的锃亮的锋光,看见过它峰头云窠那种冷白色的具有爆炸感的辉煌之象,你便会确信这大地之腹有一部沉默的大鼓。你将悚然无语,而心中充满敬惧。是的,死去了的人们仍然活着,消失了的大事物,仍在其永恒的高度上震撼我们。鼓!

 


选自刘志成主编《中国西部散文百家》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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