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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影子走散了,黑夜回来的时候。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过错的黑夜,很难与蓄意已久的阴谋接头。准确地说,因为年龄关系,我习惯把结尾,当成开头。
最近又养了一条哈巴狗。我曾因为一条狗的意外身亡,发誓今生不再养狗。狗死亡寄存的伤心,虽然莫名其妙,一直不曾结茧。我的食言,想对痛苦反水。过去的狗,让我认识了欢乐和忧伤的另一副嘴脸。现今的狗,就蜷缩在脚下睡眠,奴隶般温顺,继续把我的矫情,放在了十分可疑的位置。狗儿的体温,让我感觉天气在变化,以及越来越近的寒意。李清照的梅花,似乎刚从书中掉落,驮着日子在飞。
等我,和黑夜一起回来,是死亡或是想念死亡?我一再抵抗思考这样的问题。很可能,这个问题靠近时,我走到了冰箱门口,从寸步不离的腰包掏出开瓶器。打开瓶塞的声音,在深夜,尤其响亮。狗儿醒来,伸了一个懒腰,前爪搭在我腿上,眼神温润,就像磷火,迫使我去记忆和寒冷有关的事情。我只是不太认识,酒标上那些弯弯曲曲的洋文。在中国的幌子上,总有不断入侵的文字和图案,沙哑着方块汉字的喉咙。
狗儿明确知道,我这时候喝酒,必备花生或者猪脚,并毫无例外地为它留足了骨头。我是狗儿的衣食父母,狗儿是我的玩具。我总是把最好的部分,迫不得已地给了自己。我和一只哈巴狗相互依赖,各取所需,这和世界有些不同。青楼的女子,一定要给自己准备胶套。没有人真正愿意,为了一场预知的游戏,光着身子出卖自己。
除非影子。影子说我找不到你,我说不想你跟着我。有一天,我在城里闲逛,突然接到电话。对方说是我的老朋友,要我猜。我说我不想猜,直接报上名字。话筒里热烘烘的嘴巴,突然有一些降温,没曾想我会隔着电波,泼过去一盆冷水。他说想请我喝酒吃饭,一定要叙叙旧。我想了半天,都没想起一张可以约会的面孔,直到对方很失望地报出身份。我说正开会,晚间有应酬,明天要出远门。一下子,就把对方送到了冻库。其时,我正路过一幢大楼,有几个美女在专卖店门口热舞,周围挤满汗津津的人头。那天的太阳灼热,好像是夏天,应该有汽油和香水的气味撞击我。我看见我弯曲的影子,先是缓慢地经过斑马线,然后停留在垃圾桶旁边。两只小型杂种狗,一黄一白,正在那里交媾,有点难舍难分。我停下身来,听到我的影子冰冷地说:你娃又在说谎。
所以,我想把影子关进死牢。我每天从梦中醒来那一刻,就迫不及待地想念黑夜。我的劳动或旅程,就是为了回到梦里。不想看见影子,拿着鞭子评论,让我备受折磨。我在多年前,就开始设计,一定要甩掉影子,大量使用了烈酒和睡眠,而酒精一直是我灌醉影子的掩耳盗铃。我在世间晃荡,已然疲倦,没完没了的合约、永远也付不清的账单、衣着华丽的谎言,对权力金钱,露出的那些面目狰狞的笑容,把我们放在火盆上,稍不小心,就会蚂蚁样碎骨……没有边际的表演,或者欲望,总是跟影子背道而驰。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生活好像就是这样的生活。活着很麻烦,比死去艰难,除了要照顾肠胃,还得迁就一下精神。可恶的是,影子总要站出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一切,都沉了下去,而你已经不想挣扎。
我在我的房子里,无需面具。烟头乱扔,蓬头垢面,哭笑由心,除了影子没人知道。偶尔写字,装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或者愤世嫉俗,用另一种方式和世界游戏。这样的日子,灰暗而低沉,冰冷又坚硬,索然寡味,好像一个人拿着刀片,站在镜子面前等待胡子生长。更多时候,我在互联网找到一些座位,冒充连自己都十分怀疑的作家身份,几乎裸身对准了枪口,等待某个叛徒,在粉丝背后,突然为我验明正身。
不久前的一个深夜,我刚喝完两瓶啤酒,坐在马桶上,迫不及待地想倾听,啤酒穿过肠胃冲刷马桶的声音。楼道上,传来惊声尖叫,我应该不系裤带地跑到门口,开门看个究竟,就像所有的人做出的反应那样。我依然坐在马桶,对事实真相无动于衷。就在那天晚上,我似乎找到了一些杀死影子的方法。甚至相信,我可以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强盗脱光我的外衣。好奇心到底离开了多久?也许蚊子和飞蛾知道。我经常不开灯,经常都能清晰地听到蚊子的歌曲,或在我干枯的皮囊埋头工作。我听见我的血液在嚎哭,但我的皮囊对此毫无知觉。飞蛾总是在开灯的时候溜进我的房间,令人讨厌地围着电灯飞舞。飞蛾是否知道灯火已经进化,扑向它,并不意味死亡。对此,我并不清楚。很确定,我不喜欢翅膀,目的明确地奔赴坟场。我曾经背着灯蛾精神跑过很长的夜路,玫瑰种在手上,满天飞舞。那是一种奇怪的美丽,经常都要把人烧伤。原以为,世界是我们的。事实上,我没能走到岸,反倒被风浪告了密,搁浅途中。现今,我的黑夜里,也有不同颜色的内裤在褪去,但和爱情无关,只是身体,充满柴米油盐的叫喊,没有一声呻吟,属于玫瑰。
我在灯光下,杀死过很多飞蛾。更多的时候,不开灯,封锁了翅膀飞翔的路。
问题是,我对世界,好像已经没有了问题。问题的离开,我意识到,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我的房子里,有很多老鼠。白天,它们大多躲在阴暗角落,和我的喜好近似。黑暗里,我经常听见它们细小的爪子,在地板上跑动。偶尔也能听到它们爬上书架,和某个先圣智者窃窃私语。那些缺角少页的书籍,就像我的生活,在一天天残缺。后来,我把吃剩的粮食,放在老鼠频繁经过的地方。我的书柜,并没因此获得和平。再后来,我只好买回粘鼠板,不时都有老鼠在纸板上尖叫。后来的后来,老鼠智慧地辨认出了纸板上的粮食,原来是陷阱,而非美食。老鼠怎么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有问过自己。大小老鼠,依然和我同居一室。我没有老鼠精明,逃不出影子的圈套。
这些年,我一直在和陈年旧事眉来眼去,满世界疯跑,对那些遗留在大地的往事,充满热切的迷恋。在找寻和靠近注定要腐烂的往事中,我已经成为腐烂本身。
欲望一旦停止喘息,就像一条干枯的河流,再也听不到时间的呼吸,无从感受阳光的拍打,草木的亲昵,星月的触摸,风雨的低语,就像草原的羊头,挂在酒吧门口,等待,被空洞的眼神风干。一切都已结束,或者在结束的边缘。人生是带着问题存在的,世界一旦不再扑朔迷离,无异活着的尸体。
在黑夜里,我偶尔可以听见黑夜的脚步,一直在远方散步,并渐渐朝我靠拢。许是某个窗口,还燃着一丝光亮,指引着我回家的线路。我想跟影子和解,不再争吵,总有一根火柴,要在后背划亮一条伤口。那些陈年累积的伤疤,连同欢声笑语,其实已经去向不明,再也找不到造句的嘴巴。它们,原本就是软禁在抽屉的证据,很多时候,仅仅用来指正,我对影子的背弃。
我把自己放在黑夜,把声音和色彩扔在窗外。某些时候,这种日子,就像千里奔行的旅程,躺在松软的沙发。没有一种鸦片,可以像睡梦一样有毒。我每天都在路过人群、噪音、山川、河流、森林、太阳、星星和月亮,所有的姿态和手势,都将在黑夜里全部死去,其间,包括那些笑容满面的陷阱,黑心烂肺的官场和市场,左手爱情,右手物质的多重身份。我只等待,路上的影子,被焦虑、挣扎、阴谋、谎言、凄惶、欺诈、痛苦和绝望包围的日子,在黑夜回来的时候,被黑暗一一干掉。
太阳、星星和月亮,在高处,依然灯火般明亮。只是我,已经忘了眺望。
也许,我是需要光亮滋润的,却一直背着太阳在飞。我对我的无望,是对家园的绝望,与世界和人群无关,那只是迷路的身体,对钟表的惶恐。我需要一种黑暗,在远离白天的地方,找到更多的黑暗,量出灯火,之于影子的温度。
我想留在黑暗里,装作一个脆弱的婴儿,对黑夜母亲般信赖。试图停止时间,是对时间本身的冰冷感到惊慌,就像黎明的突然,我和黑夜的交谈尚在途中,逼迫提前结束。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的影子,在什么时候能够正确地醒来。等我,和黑夜一起回来的时候,是否可以如归的安宁?
一切,都暗了下来。狗儿回到了它的狗窝。是我出场的时候了。我从黑暗深处出发,穿过灯火通明的大街小巷。城市终于空旷起来。我试图甩掉影子的计划,没能成功,它跟着,不前就后。
路灯下面,摆夜摊的人在瞌睡,有一个人坐在街边,烧烤或麻辣烫。那是谁?喝着小酒,一心想把自己的影子,彻底灌醉。
选自《广州文艺》2011第6期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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