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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园有一树,布叶垂重阴。
外虽多棘刺,内实有赤心。
——赵整
一页,一页,我翻看马夫先生的摄影集《枣乡》,凌乱地想到了一些往事。枣树,在北方,是一种极普通的树。村野乡下,房前屋后,不一定成片成林,三几棵却总是常见。
我小时候,喜欢吃枣,不爱枣树,为它又长又硬的刺,一不小心就会扎进手指,划伤臂膀。这种带刺的虬枝,俗称圪针,在农村,很有用处,平常放上院子墙头,便是逾墙之徒的障碍;再是,农历正月二十三,乡民将圪针拢在一起燃烧,听着那噼里啪啦的响动,相信借此可以驱邪避病。
在我们乡下,称作圪针的还有酸枣树的枝丫。我看书,遇上“荆棘”一词,总是会想到酸枣树。那低矮得多刺的丛生灌木,往往长在黄土崖畔,等到秋风吹光它的叶子,那红红的圆圆的小小酸枣,还倔强地抱守枝头,吸引秋收的农民、孤独的牧羊人、套兔子的顽皮少年,为寡淡的岁月,骤添几分滋味。
红枣树主干凸显,枝条舒展,明显比酸枣树高壮,刺要少了许多,果实也甜且大。红枣树应是通过驯化酸枣树而来的吧。野生灌木一变而为挂果乔木,走进千家万户,利乐众生,人工的培育真够伟大。我见过,掌握嫁接技术的农人,将野生的酸枣树成功改造为家植的红枣树,似乎也并非难事。
就外形来看,红枣树疏枝简干,果尽叶坠后,空空落落,尤其简单,简直可以说是单调了。鲁迅先生《秋夜》开篇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看似重复的笔调,其实饶有意旨,鲁迅先生想要表现的,大概就是枣树的这种单调吧。
红枣树皮皴叶小,花微色淡,不具观赏性,缺乏审美价值,它没有媚俗之心,亦无取悦诗人的意思,历来少有歌咏之作。即或有,也主要夸赞其实用价值。唐诗人白居易写枣树,“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他觉得,枣树杂生杏园,犹如将丑妇置于西施身边,违和感十足。只是在诗的结尾,诗人别有认知,他劝世人,“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
少时诵读《增广贤文》,见其中有句说:“牡丹花好空入目,枣花虽小结实成。”便暗记在心,至今不忘。一定程度上,这句说教格言,塑造了我的行事风格,沉默踏实,不事张扬,不修边幅,更重内在。虽说如此,我依然欣赏牡丹,因为有些花,开过就好,何必非要结果呢,尽情尽兴,绽放得足够漂亮,就是最大的成就。
我注意过红枣树开出的花,淡黄色的,五个花瓣团簇在一起,即是一朵小小的枣花。诚如白居易诗所言,枣叶子已经够小了,然而三朵枣花不能掩盖一片枣叶。离远一些看,星星点点的枣花,像极了黏结在一起的黄米粒,毫不惹人注意。
不起眼的枣花,在不经意间开了,翩翩彩蝶似乎对她无甚兴致,只有蜜蜂,嗡嗡嗡地不断絮语,飞来绕去,这一朵上停停,那一朵上嗅嗅,瞻前顾后,显得相当殷勤。然后,不经意间,枣花又褪落了,结成了小小的嫩果。最初,枣子很小,隐蔽在枣枝叶子附近,颜色亦混同于枣叶,如不就近去看,很难发现。
当枣子长至手指头大小,酸味与苦味,渐行消散无存,这时就有牧童,伸手摘取,放进嘴巴,慢慢品咂,渐觉有了一丝甜味。当青枣泛红,枣树开始变得惹人瞩目,那沉甸甸的枣果,压得枝条低垂,更方便了馋嘴的孩童。
在陕北,至少是在我的家乡神木,有一种年俗,每逢月尽除夕,大人们总会用线串一串红枣,每间隔七八颗红枣,夹杂串一些以红布头包裹住的炮仗、葱头、蒜瓣,以及牛马吃剩的手指长短一样的甘草秸秆。大年初一,大人们就将枣串挂在孩子颈项,红红的枣串,犹如出家人佩戴的挂珠,庇护着无知孩童的欢快。在少吃没穿的年月,这是春节才有的零食,不及几天,枣串上的枣子就被捻吃干净了。
现在,我国已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人民不再为吃食发愁,走进超市,各种时新水果应有尽有,枣乡乡亲对红枣似乎也不像从前那般看重。他们离开乡村,抛弃枣树,一任红彤彤的枣子悬挂枝头,然后自行坠落,最后腐烂在长满杂草的田地。
有一次,在贺家川镇温家川村,我看着满树红枣寒风中摇晃,不解地问,为什么不打枣呢,身旁的留守老人扫我一眼,“谁打呢,老汉们顶不上事,年轻人都在城里,要忙着上班,接送孩子念书,哪里有空,再说,打枣能卖几个钱呢,打枣雇上几个人的话,连不打都不如。”我一时无语。所幸,国家正在大力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相信神木沿黄的红枣与红色文化资源一样,都会拥有更加广阔的前景。
在陕北神木,枣树虽说并不稀见,但成片成片的枣林,只在沿黄四个乡镇,马镇、沙峁、贺家川、万镇才有。沿黄红枣品质佳,所谓“能听见黄河水响的红枣最好吃”,一点都不假。我的一位高中同窗,家在黄河岸边,每到收枣季节,送我一筐沿黄红枣。我将红枣冲洗,煮熟,每天吃上几颗,念念忆及的都是这份平凡的情谊。
还有一位大学朋友,寄来新疆红枣,大枣肚腹中包裹着核桃,让我想起一句神木的新婚撒帐祝语:“双双核桃双双枣,双双儿女满炕跑。”时光流逝中的我们,转身天涯,大有“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的况味,面对那几包甜甜的新疆红枣,我竟感伤难抑。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给这位新疆朋友寄去了一提“曼乔咖啡”。精致的包装,颇具现代气息,产地就在神木市万镇西豆峪,紧邻黄河右岸的曼乔庄园。早知君好,枣想你来。我邀请她,哪天与我共在曼乔庄园,一杯红枣咖啡,黄河岸边,无限意绪,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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