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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立春一个月了,乌拉盖这个地处北纬46度的地方,还是白雪皑皑,冰封千里。气温零下二十多摄氏度是常态,春天的影子似乎一点也看不出来。
1969年3月14日清晨,一道命令,由三十多名现役军人、四十多名退役老兵,还有7名原农场职工和9名中专毕业生组成的6师53团第一批兵团人,从乌拉盖(师部)出发,直奔团部所在地——贺斯格乌拉牧场。
当年,乌拉盖与贺斯格乌拉两个牧场之间,没有明显的道路可走,只有牲畜行走的羊肠便道。大雪覆盖后,这些便道也失去了踪影,我们只能沿着朝北方向摸索着行进。两辆解放牌大卡车装着行李和一些用品,每辆车上还挤着三十多个人。三台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行走在汽车前面,两位向导骑着马带领拖拉机开道。
地面上白雪皑皑,半尺多厚的积雪铺盖了辽阔的原野。拖拉机和汽车排成一队缓慢行进,每辆车上都插着红旗,一面旗上用白油漆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六师五十三团”。北风吹过,旗帜猎猎作响。
我和原农牧场的老职工周师傅驾驶拖拉机跟着向导,走在车队最前面,孙副团长坐在拖拉机驾驶室内指挥着行进的队伍。不巧,一辆卡车陷进了雪坑中,司机加大油门前冲后退,折腾了好一阵子都不奏效。车上的人跳下来,各自选好推车的位置,一声呼喊,卡车冲出了雪坑。地上的雪越来越厚,汽车上的人只好下车,踏着积雪步行前进。
我们这样走走停停地行驶了四个多小时,才离开出发地四十多公里。下午三点左右,队伍在一块宽阔的平地上停了下来。眼前是三顶看上去很新的蒙古包,不远处有用羊粪砖垒起的两座羊圈。看样子,这是牧户的一个夏营盘。主人不在家,听向导说,蒙古包是去年秋天牧场给锡林浩特的下乡知青搭建的,六名知青在这儿已居住了半年多,前些日子他们都回家过春节,至今还未归来。几天前牧场另做了安排:知青们准备搬走,此地变成了53团的团部驻地。
孙副团长跳下车,挥着手大声宣布:“同志们,这地方就是我们的团部,这几天我们就在这里宿营。眼下只有三顶蒙古包。”
还是几位农牧场的职工有经验,带我们从不远的苇塘里打来了几捆芦苇,铺在了羊圈内,搬下行李收拾停当。还好,一个羊圈竟然能住三十多人。从早晨出发到下午一直没有进餐,每个人都饿得饥肠辘辘。幸好蒙古包的两个铁桶里存放着牧场分给知青的过冬肉食,足足有三四百斤,牧场领导让我们先食用。
晚餐安排得不错,手把肉外加小米粥。这饭具有蒙餐风味,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现役军人和老兵们,也没有表现出吃不惯的迹象,个个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工夫就粥光肉净,结束了“战斗”。天色还不晚,大家一起动手,很快又搭起了一顶简易的军用帐篷,用来当作厨房使用,也兼做临时库房。
夜幕降临,值班首长安排好值勤站岗,草原上响起了第一声就寝熄灯号。我只脱掉了大衣和棉鞋,狗皮帽子仍然戴在头上,身上的衣服照常穿着。躺在冰冷的被窝里,我仰望着刺眼的流星从天际划过,远处传来了野狼的嗥叫,附近畜群点的牧羊犬也不时地“汪汪”几声,大概这是对野狼的回应。
夜深了,我丝毫没有睡意,心中默默地安慰自己:一定要坚持,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定知道我在这里保卫和建设边疆,我要在这广阔的天地里经受住考验!
初春三月,北疆草原的天气变得特别快,刹那间,晴朗的夜空变得有些朦胧,天上飘来了雪花,气温比白天下降了许多。我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皮帽的耳帘上结了冰霜;棉被和大衣上很快铺洒了一层白绒般的雪花。不一会儿工夫,雪花与草原上的白雪融为了一体。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林海雪原》小分队雪地宿营的情景。这一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嘀嗒嗒”的起床号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慌乱地爬了起来。这时,发现头发和皮帽粘在了一起,脸上凝结的冰凌茬子和鼻梁上四百多度的近视镜冻在了一起,分不清是冰块还是镜片。好不容易摘下眼镜,只见眼前雪花飞舞、一片迷茫。大家都在挥抖着大衣和被褥上厚厚的积雪。
早晨列队点名是军营的惯例。值班连长大声呼喊着每个人的名字,点到谁只能回答“到!”原农牧场的老职工张老大(真名张震廷),第一次遇到点名这新鲜事,提高嗓门回了一声:“活着呢!”引起大家哄堂大笑,结果参谋长命令张老大出列,绷着脸狠狠训斥道:“谁问你是死是活,死了还能说话吗?”又一阵笑声淹没了参谋长的训话。就在这天晚上,我在笔记本的首页上写下了一首打油诗:
蓝天作帐粪为床,兵团战士志如钢。
脚踏北国千里雪,何时扛枪上战场?
一颗红心守边疆,万里边防我站岗。
屯垦戍边献青春,视死如归心向党。
不知不觉,我们在这冰天雪地中度过了半个多月。四月初,气温有所回升,草原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了,星星点点地露出了一片片荒草丛。
集中在团部的近百号人,陆续分配到了基层连队。我被分配到五连,连队在团部的西南方向,距离团部有六公里左右。从地图上看,那里属于贺斯格乌拉牧场的布尔都分场。
清明节刚过,一辆卡车装了十几根桦木椽子和两捆苇席,载着我们三十多个人来到了连队驻地。说是连队,除了一片羊粪,别无其他,显然是走“敖特儿”的畜群在这儿短期停留过。我们七手八脚地搭起了四座简易马架席棚,锅灶露天架在了野外,我们就在这儿安营扎寨了。
非常欣慰的是我们住宿条件有了改善,起码夜间可以栖身在席棚内,再也不是“蓝天做帐”了。后来,老连长给这地方起了个名叫向阳川。
坐落在向阳川的5连被确定为农业连,任务是开荒种地打粮食。连队除了五位现役军人,还有四位原场职工和七名中专生(后增加宝昌卫校两名女生),加上转业老兵总共才有36人。
那个时候的兵团,连以上领导都是现役军人,我们连的贾福旺连长和向多举指导员都是从野战部队69军调来的,1949年前参军,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听说他俩在野战部队就在同一个连队做搭档。
大地融化后,立即要开荒种地,所以,最先组建了机务班。班里有我们学农牧业机械专业的五名中专生和四名原农牧场职工。班长王宝峰是从部队复员的老兵,虽然不懂行、文化水平也不高,但为人和善、品行正直。他比较信任我,有事常与我商量,军营中打背包、叠被褥是他最早给我做的示范;而教他开拖拉机、帮他认识“语录”上的几个生字、“天天读”念几段“最高指示”也成了我的义务。
暖暖的太阳晒了几天,草原变了样:大雪封盖的原野,从大片的银白变为满目苍黄,春风和煦,刺骨的寒意渐渐退去。连长布置了任务:五月上旬务必挖建几座“地巴坑”,供天津来的第一批知青居住。
所谓“地巴坑”,就是在地上挖出一米深、三四米宽、七八米长不等的坑,前面和左右两侧用草坯垒起,顶部搭上椽檩,椽檩上铺上苇草,再用泥土抹盖平整,在前墙上留一处可进出的门和不大的窗口,坑内的地面上铺些干草。这种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的地窝子就可以住人了。
挖建“地巴坑”的工程刚开始就遇到了头痛的事。挖坑是工程的主要环节,虽然阳坡地的积雪已全部融化,看上去地表异常松软,可是铁锹挖下去不足一尺就再也挖不动了,镐头落下“铛、铛”作响——原来下面是冻土层。太阳晒上一整天,也只能挖下十几厘米。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用牛粪火在坑里烘烤几小时后再挖,挖坑的进度大大加快了。我的方法受到了连长的表扬。
经过我们半个月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的奋战,终于啃下了这块硬骨头——四座“地巴坑”建成了。每座二十多平米,能住十几个人。老连长高兴地说:“同志们立功啦!现在不愁知青们来了没有地方住了!”
自从来到连队,伙食明显下降。高粱米、小米粥和玉米饼拌咸菜成了不变的食谱。由于春天气候干燥,吃不上蔬菜,加上超强的体力劳动,大家的嘴角起满了燎泡,咽喉肿痛、眼睛干涩成了流行病。我多年没犯的痔疮不期而至,痛得迈不了步、走不了路。饥饿、劳累、寒冷和内心的茫然同时向我们袭来。此时此刻,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孟子的教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不知是饥饿驱使,还是贪玩好奇,我们竟然做了一件冒傻气的事,差点儿丢了性命。一天,我们机务班挖掘柴油罐地基,现场挖出来几根白色的植物根茎。高金宝是原农牧场的职工,认定这种根茎是他们老家那种叫“胖胖”的可吃食材。他一边大口地吃着,一边劝我们尝尝。我们几个人品尝后觉得可口,于是便放心地大口吃了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我觉得头晕恶心、肚子疼,其余几个人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应。我和高金宝吃得最多,因此症状较重,出现脱水昏迷迹象。连队李医生诊断是食物中毒,急忙送团部救治,经洗胃、催吐、补液好半天抢救才脱离危险。其他几位中毒较轻,在连队对症治疗后都无大碍。
事后才知道,我们吃的这种根茎,当地人管它叫“狼毒草”,毒性非常猛烈,草原上的牛羊误吃而亡是常有的事。
好不容易盼来了天气变暖,草原上阳光明媚,寒意锐减,呈现出一派春意浓浓的景象。机务班整修机具,准备春耕。指导员带着几个老兵在后山上转悠,寻找最佳打石场,合计采石盖房。我和老连长两个人骑着一匹马,四处寻查地形、规划地块——马上就要开犁垦荒了。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走进草原深处,我慢慢扒开荒草丛,在湿润的土地上,还真的发现了几株绿草芽。尽管绿色难寻,但毕竟春天已到多时。
就这样,我经历了到兵团后的第一个春天。之后,我在那里度过了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的七个年头。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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