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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东煤炭集团现在已经是世界上当之无愧的最大煤炭企业之一,年产煤两亿吨。其煤田横跨山西、陕西、内蒙古三个省区,是一片黑色的地下海洋。可是它的地表却是另一片绿海。汽车飞驰,怎么也跑不出油松、山杏、白杨、柳树和沙柳织成的屏障。
工程师王义是学沙漠治理的,他也没想到林学院一毕业就来煤矿上班。我们传统的观念是挖煤先要砸破地壳,或竖井、斜井、露天,总之是开肠剥肚,煤块、矸石、黄土、黑尘,一片狼藉。我的家乡就产煤,少时就记得村里人下井弯腰背煤,被称为“煤黑子”。几十年后倒是现代化了,但破坏力更大,把秀丽的小山村搅得天翻地覆。河也干了,泉也枯了,房也歪了,地也裂了。农民耕地时,牛腿踏进地缝里拔不出来。那时我已到京城工作,他们就来找我,到当时的煤炭工业部告状。
煤农矛盾、开发与环境的矛盾不知闹腾了多少年。终于有一天我们觉悟了。30年前当神东矿开发时,地下还在规划,地上就考虑着怎么保持水土了,同步成立了环保绿化中心。王义就是踩着这个锣鼓点来上班的,现在已是老资格的主任了。
这三省区交界处本来就是风沙苦寒之地,是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又是多年洪水切割的黄土高原沟壑区。风沙起时遮天蔽日,行不见路;洪水来时,滚滚而下,直灌井口。井之不存,焉能挖煤?原先煤炭开采的老规矩是一掘进,二开采,现在变成了一绿化、二掘进、三开采。原先准备用工程治理,筑坝护井,修渠引水,花了600多万元,还不能从根上解决问题,后改用生物治理才花了170万元,就平安无事,还开始了良性循环。
当年王义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规划栽树。先拣那些最耐旱、抗沙的“先锋树种”,樟子松、沙柳、沙棘开路。几年下来,它们虽其貌不扬却已携手连片,绿盖高原,蔚为壮观,初步压住了沙老虎、水猛兽。这30年来,共植树500万株,灌草58万亩,现在已是林涛滚滚,水草丰美了,远处竟有悠闲的羊群。外来者怎么也想不到这里曾是荒漠,更不知下面就是煤矿。
矿区采过煤后会地面下沉。你想,每年从地下挖走两亿吨煤,那是多大的一个空洞,难免地塌土崩,裂缝纵横。大地变成了一件碎布袍,这时需要有针线来缝补,而修补大地最好的针线就是林和草。老王领我到林子里去看他们的修补功夫。虽然绿风吹过,已经芳草绵绵,树影婆娑,但还是能依稀见到裂缝纵横的蛛丝马迹。有些裂缝宽能踏进一只脚,长则蜿蜒游走直到望断之处。但是所有的缝隙都有树根穿过两边,正努力将这已分家的泥土拉紧,令人想起手术后缝合的伤口。人常说地上有多大的树冠,土里就有多广的根系,这是多大的缝合力?要知道一棵耐旱树种的根可以伸出去几百米长,一丛沙柳的毛根能覆盖500平方米。就这样下面“飞针走线”,上面落叶填壑,接着水土弥缝,绿草盖野,还有了小动物,大地渐渐复苏。地球的活力只有靠动植物的生命才能恢复。我感叹这13个矿井,1000多平方公里,下面机声隆隆,乌金滚滚,上面却平静祥和,绿意盎然。
为了能够俯视全景,老王领我们登上一座海拔1188米的山头。就取这海拔的吉利谐音,他们在这里修了一条“1188生态大道”。走在这条大道上不只是看绿化,更是看文化,看人类文明史。大道全长7公里,两边杨柳夹道,野花铺路,脚下按时间顺序,每隔百十米就钉有一条金灿灿的铜踏板,上面刻着一行字。起步的第一块上刻:46亿年前地球形成。以后有:古生代泥盆纪出现成片森林;3亿年前森林陷埋,煤炭形成;1785年蒸汽机使用,煤炭工业兴起;1878年中国开始机器采煤;1996年中国《煤炭法》颁布;2015年神东建成第一个亿吨煤炭基地;1962年美国生物学家蕾切乐·卡逊《寂静的春天》一书敲响生态危机的警钟;1972年公布《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宣言》;2018年中国成立生态环境部……共150条铜踏板。
而路两旁的太阳能(9.470,-0.01,-0.11%)路灯杆的灯箱上,按“山水田林湖草沙”分类,彩绘着相关的诗词,把你带入一个人文之旅。如:“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水满平川月满船,船轻撑入藕花边”“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湖光秋月两相知”等。还有很多与生态有关的节气、习俗等内容的诗词绘画。一时绿风荡漾,神清气朗,仿佛回到唐宋,在陪王维、苏轼悠游于山林。
你能觉得这是一座矿山吗?在这样一条大道上走着,不用讲解员你也明白,煤炭是地球给人类的珍贵馈赠,是多少亿年前由树木变成的,现在我们应该再报之以森林。
这几年我一直致力于“人文森林学”的研究,树木不但给人提供了物质利用,还承载着人类文明,它是一部有生命的史书,记载着人类活动的每一个细节。神东矿这样的世界大矿,必定有一棵树见证了它的成长。于是,下午在去机场的路上,我就让老王绕路领我去看看他们最早栽的一片林子。
在一条矿区公路边,我们选中了一棵最有代表性的油松。它已有碗口粗,两丈高,劲枝穿绕,松针浓密,像一个英气勃发的小伙子。正好树身的后面还保留了一小块未治理前的原生地貌,一片裸露的沙坡,让人无法忘记过去。
我建议将这棵树命名为“勿忘树”,它是这座世界级大矿活的纪念碑。树前可扩一个小广场,供游人停车凭吊。
老墙
在婺源农村小住几天,徽式民居总是窄窄的巷子,高高的墙,房与房的距离又近,一出门,迎面就是一堵墙;一走路,人就夹行在两墙中间。每天出出进进,这墙就是一页读不完的书。
当地传统的砌墙方法是薄砖立砌、橫撘、中空、填土,再外涂白灰。这样既节省材料又可保温,而且土在墙中,寓田于墙。新墙在刚落成之时洁白如纸,就是我们常看到的白墙黛瓦的徽式格调。当初一个泥瓦匠完成一座新房或一堵新墙时,断没有想到他却为大自然提供了一张作画的温床。
岁月之笔是这样作画的。先用细雨在墙上一遍一遍地刷洗,再用湿雾一层一层地洇染,白墙上就显出纵横交错的线条和大大小小的斑点。论层次,这里有美术课上讲的黑、白、灰的过渡;论形状则云海波涛、春风杨柳、山石嶙峋,胜过一本《芥子园画谱》。我孩子是学画的,他说国画里所讲的线条、皴法、留白,西画里讲的光影、色调、透视,在这墙上都可以找到,就是课堂上没有讲过的这里也有。人工艺术在自然面前是这样的渺小,他自从住到这里就再也没敢画过一笔画。正是“眼前有景画不得,神来之笔在上头。”
但大自然并不满足于平面的艺术。风雨如刀,岁月如流,白墙就被这里铲去一块皮,那里被刻出一道沟,有时还被随意抽去一块砖,甚至推倒半堵墙。然后再借来四面八方的种籽,乘着风和雨,漫天摇落在墙头。那些绿色的生命便悄无声息地栖身到砖缝里、墙皮间、红土中,甚至就借着一丝湿气粘附在光洁的墙面上。它们才是真正的“蜘蛛侠”,倚墙而走,无处不在,无缝不生。村里古祠堂有一面大院墙,上面爬满了积年生的薜荔果,果可生吃亦可做成凉粉。这是一面既能看又能吃的墙。植物学家考察物种的多样性,有一个方法叫“打方”,在地上划定一个正方形,细数其中植物的种类和数量。我就试着任选了一面墙,借手机上的识花软件,一个一个地认识这些从未谋面的花草。单听这些名字,就让你心里暖暖的。那紫云英,本是水田里的绿肥作物,这时也飞上墙头,从叶间探出紫色的小花回望它走来的田野;有名“窃衣”的,是隐身高手,开着白色的小花,籽带绒毛,总能偷偷粘在衣服上跟你回家,落户墙角;有名“猪殃殃”的,人可食、可药,活血止痛,但猪一吃就要遭殃;有接骨草,可接骨,凡猪狗鸡鸭腿折骨断,捣烂敷之即好;有一种野草莓,酸酸甜甜,名“蓬蘽”,唐人贾岛的诗里居然写到它“别后解餐蓬蘽子,向来未识牡丹花”。还有更怪的名字“阿拉伯婆婆纳”,是从阿拉伯传来的物种。但民间不这么说,说是一个叫阿拉的老伯,躺在草地上想老婆,见小草玲珑可爱就取名“婆婆纳”,文化这个东西无时无地不在兼容变异。
你随意漫步吧,土墙、石墙、砖墙、篱笆墙,满墙上草解人情,花惹人爱。只要你有耐心,任选一墙,就可以面壁一两个小时,像是在美术馆里看画展。不,比画展更好看。这是一面面实实在在的生态墙、文化墙。你想,无数个鲜活的生命自愿齐集到这面老墙上,跻身砖石,扎根红土,探身招手,与人共舞,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更可贵的是这些鲜活的花草并不欺侮无言的老墙,在完成最后的布局后还没有忘记露出一方红砖、突显一块青石或留下一段粉墙。它提醒你,这不是一般的纸上图画。
一天,我偶然与儿子说起这几日读墙的感觉,他说:“你不知道咱们这房子的西边有一座老墙,每当夕阳晚照时,那种历史的沧桑感让你心里发颤。我修这房子时还专门为了它开了一扇西窗,为了能最佳取景,还不厌其烦地改窗框、配窗帘。但突然有一天西边冒出了一座新房,壁立眼前,挡了个严严实实,我心里一阵发凉。”正是“面前有景看不得,只因新墙挡旧墙”。文化这种东西很顽强又很脆弱,有时候只存在于一瞬间。
第二天,我就去寻访这堵老墙。原来她曾是一座三层楼高的民居,已三面坍塌,唯留下一个楼的直角兀立在窄巷之上。直角往南的一面墙还比较完整,坦露着砖块横竖相砌的纹路和白色的灰缝,甚至你都能感觉到还有一位砖瓦匠正在工作。而靠北的那段已经塌得只剩下一条棱线,清晰地露出墙的筋骨结构。只见碎砖破瓦如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犬牙交错的砖块间露出当年填充的红土。像大战后一个受伤的壮士正拄着枪托挺立在战壕旁。唯有那个高高的楼角还十分完整,在蓝天的背景下划出一个标准的直角图形,几根废弃的电线如一缕柔发掠过她的额头,头顶上白云来去,一只孤雁在天际盘旋,风在轻轻地打着口哨。这时晚霞烧红了天边,风雨楼台,残阳如血。我一时惊呆了,如果要给眼前的这幅画起个名字,就叫《岁月》。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大串相似的情景,八达岭长城上破损的戍楼、澳门街头孤悬的大山巴牌坊、罗马城里残存的斗兽场。我甚至还想到了著名的比萨斜塔。我知道严田这个村子是有来头的,历史上一村就出了27个进士。而今还处处显示着她曾经是个“大户人家”,你看脚下的石板路与河边的洗衣石,一低头就是一块废弃的古碑。村口一棵宋代的老樟树七八个人才能合抱。岳飞曾在这一带驻军,与悲壮的《满江红》不同,他在这里留下了一首轻松愉快的小诗《花桥》:“上下街连五里遥,青帘酒肆接花桥。十年征战风光别,满地芊芊草色娇。”当年的芊芊草色,现在依旧点染在寻常百姓家的墙头上。
在走回家的路上,我有意绕来绕去多走了几条巷子。为的是再多读几段老墙。有一座土墙矮房,早已被主人遗弃,劣筑的红土墙面上夹杂着石块草根,蛛丝马迹,山河如画。而一坡青瓦斜坡而下,瓦上长满嫩绿的厚厚的苔藓。苔藓这东西很有意思,她是专门为一切老旧的东西配制新衣的。不管是老砖、旧瓦、朽木、断墙都一律公平地给穿上鲜亮的绿装,让它们不失尊严。现在这绿苔青瓦的屋檐压得很低,直遮住了老土墙的额头,像一个民国女子梳着深深的刘海,刘海下露出一双大眼睛,墙脚正绽放着一束灿烂的花。
我想自从人类走出山洞发明了垒墙盖房,这墙就与人长相厮守,从此墙上就烙下了人的体温、音容和身影。可惜近年来随着社会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们总是拆了建,建了拆。说到观感手感,更是弃了泥土,别了砖瓦,不见了柴墙篱笆,只剩了些玻璃墙幕、冰冷的水泥钢架!难得这深巷子里还为我们保存了些有温度的老墙,保存了前人的眼泪和笑脸。我眺望深深的街巷,谁解这老墙里的密码?谁又能读得懂这幅风雨斑斑,却又四季变换的青绿山水画?
那天,我临离开村子时特地把年轻的村主任领到那个《岁月》老墙下,我说你好好地保护她,说不定哪一天某个导演看中了这个外景,你们村就会一夜走红啦。
——选自2021年9月11日《人民日报》
吃瓜
不知为什么,现在有一个网络流行语,把看热闹名为“吃瓜”,那些看热闹的人就叫“吃瓜群众”。此瓜远非彼瓜,今瓜已非昔瓜,这个瓜已完完全全地变异了。这倒让我想起当年吃真瓜的味道。
八岁以前是在农村度过的,记忆中只有吃西瓜。那时农民以粮为命,土地以粮为本,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年代,西瓜不但是调剂生活的奢侈品,亦是一个乡村孩子记忆中的特殊风景。
我们那里种瓜不说“种”。叫“押瓜”或“压瓜”。小时只记住这个发音,不知何字。汉字真有魅力,想来这二字都可。押者,未知也,押宝。因为一个瓜在剖开之前是不知好坏的,有点赌的味道。就如现在玉石市场上的赌石。压,也有道理。一是要压瓜秧,二是瓜地里要压沙。这是为了改变局部小气候,利用砂地午晚温差大的特点,瓜日长夜歇,易积累糖分。现在著名品牌宁夏硒砂瓜也是这个道理。西瓜是不可能家家都种的,一般是一个村或附近几村有一个种瓜能手,每年种几亩地供周边食用。而孩子们很会利用大人的爱心,在瓜地里放开肚皮吃瓜,直吃到肚子和瓜一样圆。还有更好的奖励是跟着大人去看瓜。到瓜熟季节,地里就搭一个瓜棚,白天卖瓜,晚上看瓜。要是哪一天晚饭后,有大人突然摸着你的脑袋说:“要不要晚上跟我去看瓜?”那就乐得如现在说要带你去南极旅游。急忙抱起一个小枕头,抢先跑出门外,生怕被母亲抓了回来。瓜棚也是书面语,我们叫“瓜庵子”或者“瓜鞍子”。这也是口口相传,大约两个字都说得通。“庵”,是离人群较远的简陋小屋,如尼姑庵;又名“鞍”,因为瓜棚只作临时之用,四根木头,两个人字架,形如马鞍。不管“庵”还是“鞍”,都很传神。
如你去看瓜,乐趣在瓜外。后半夜躺在瓜棚里,凉风习习,天边银月如钩,田野里虫鸣唧唧。如再有幸看到远处夜行的动物,多半是狐狸,那两盏灯一样的眼睛直瞪着瓜棚,只这一点就足够你回去对小伙伴们吹上半年。有一次我还赶上看十几个大人晚上挑灯夜战在地里掏獾子。不是闰土讲给鲁迅说的那种用叉子去叉,而是找见它的窝用水灌。被水灌出来的獾子肥肥胖胖的像一头小猪。大人们高兴地把它捆在一根棍子上抬着,说回去炼獾子油,这是冬天治手脚皴裂的秘制润肤膏。不过乡下还有比这更简单、更高级的润肤品,那便是遍地都有的麻雀屎,涂在手上滑润细腻,绝好的养颜之物。雀屎涂手,这好像不可接受,但是当今上流社会喝的猫屎咖啡不是比这个还过分吗?自然与人真是一团解不开的谜。
我的第二次吃瓜高潮是刚参加工作后不久。大学毕业,在当时“到边疆去”的口号鼓舞下,热血沸腾,就来到内蒙古巴盟,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此地别无所长,唯产一种叫“华莱士”的蜜瓜,据说是当年由一个传教士带进来的。金黄色,滚圆,比足球略小一圈,熟透后瓜瓤白中带绿色如翡翠。它不像西瓜那样多汁多水,肉质成果冻状,细腻浓香,闭上眼睛咬一口,还以为是在吃蜂蜜。吃过之后上下唇粘在一起,甜得化不开,要取清水漱口。多年以后,我在埃及遇到一种浓咖啡,喝时也要先准备一杯清水,以漱洗唇齿。瓜的糖分能多到这种境地,实在是匪夷所思。当地气候恶劣,浩浩平平沙无垠,风起时尘暴蔽日,当面不见人影,白天烈日烤人,晚上又夜凉如水。我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这个沙窝子里,举目无亲,聊以可慰者或给亲友去信时报喜不报忧者,唯有这华莱士瓜。现在早不用这个名字了,而叫河套蜜瓜。当地还产一种三白瓜,大如篮球,白皮白瓤白籽。刚一切开,还以为是生瓜蛋子,但吃时水多汁甜胜过红瓤瓜,却又多了一股如雪梨似的清香,另一种弦外之音。还有一种冬瓜,不是东西的“东”,是冬天的“冬”,如农村土炕上的长条枕头那么大,并不是当菜吃的冬瓜。到晚秋时才收获,但并不着急吃,晢放到房内墙根处或水缸后面不去理它。到了冬腊月时,它早已悄悄化作一包蜜水,用手轻轻拍一下,能看到瓜皮下汁水的流动。这时不能用刀了,要用一个空心草秆吸食。外面飞雪团团,屋内炉火熊熊,盘腿坐在滚烫的热炕上,吃完白水煮羊肉,浑身冒汗,甩掉老羊皮袄,小心捧过一个冬瓜,吸一口凉透肺腑,甜到心底,刹时如身生轻功,耳聪目明。又两年,这里有了生产建设兵团,引进了一种泰国瓜。从形状上看,它彻底颠覆了瓜的概念,不是圆球形,而是一个长棒子,大约有两握之粗,二三尺之长,表皮油光黑亮,里面是暗红色的瓤。到地里摘瓜,不是抱瓜,而是在肩膀上扛一条瓜。吃时要切成一段一段平放桌上,如一块块圆形蛋糕。
其实,忆吃瓜最忆是吃法。现在城里人吃瓜或宴客餐后上的瓜都是切成碎块,以牙签取食,而真正的好瓜瓤沙汁多是经不起牙签一挑的。我们那时在地里吃瓜都是一刀两半,半个瓜端在手里,用勺子挖着吃。我在瓜季下乡时经常在包里揣一把勺子,不为吃饭,而为地头吃瓜。就像是端一个大海碗蹲在老槐树下吃午饭,有一种吃的气势。当地吃什么都是大碗。肉是连骨剁块,煮熟后堆在碗里。有一次我到乌梁素海(当地称湖为海)采访,招待所里吃鱼,竟也是满满地每人一大碗,如冒了尖的粮堆。我以后走遍全国,甚至出国去,这样大碗吃鱼是唯一的一次。北地民风醇厚,可见一斑。
后来还有一次痛快地吃瓜,那已经不是西瓜,而是哈密瓜了。1983年到新疆,在石河子采访时正赶上国庆节,团场招待所的大院里就剩下我们两个北京来的小记者。主人不好意思地说,放假了招待不周,吃好瓜不想家,就往我们的房间里倒了一大麻袋瓜。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天山秋色全不记,唯留瓜香唇齿间。
离开巴盟40年后我回过一次,又吃了一回华莱士,但已全无味道。问起冬瓜、三白瓜、泰国瓜,当地人直摇头,似从未听说过,我倒像是桃花源里出来的人,尽说些远古的话。后来也去过一次新疆,在国宾馆里吃切成小牙的哈密瓜,味同黄瓜。至于在北京更是吃不到当年的那个味道了,常百思不得其解。人说世界之变如沧桑,一块瓜里也沧桑啊!
后来找到了两个原因。一是今瓜已非昔瓜,食用瓜早成了商品瓜,要产量,追化肥,上农药。二是,地头瓜变成了城里瓜。对瓜来说离地一天,味减一半,暗失美感。原来人与瓜的初恋只能在瓜地里。物理学家玻尔与爱因斯坦争论测不准原理。他说,比如你去测海水的温度,实际上得到的已是海水加温度计的温度,海水的初始温度你是永远测不到的。所以海南人吃椰子,过午不食,只吃上午在树上新摘的。但椰一离树,原味便无,也只能是一个原味的近似值。世间之物瞬息万变,人生许多美好只能有一次,过后便只好保存在记忆里了。于是就想到城里人的可怜,千里之外你还想吃到好瓜?也只配作一个吃瓜群众了。南宋词人蒋捷有一首《虞美人·听雨》,回味人生不同年龄段时听雨的感觉,吃瓜何尝不是这样,遂仿其调填《吃瓜》一阕:
少年吃瓜瓜棚中,枕瓜听虫声;青年吃瓜边塞外,大漠孤烟,味浓伴豪情;而今吃瓜高楼上,淡而无味也;风沙瓜香都无影,侧耳遥闻闹市车马声。
注:蒋捷原词《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意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选自2021年6月11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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