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片建兰花瓣轻轻地飘落，在地图上，恰好盖住了水乡榄核。哦，原来，榄核古镇不只像聚沙成形的一粒榄核，更似一叶香气四溢的兰花瓣，绚丽的样子让人回忆起水乡的美好往事，怀念起从前的光辉岁月。

十年来，我在浅海涌边无数次地走过，蕉风绿影，水波不兴，芦草兰叶葳蕤，蜓蝶蹁跹。浅滩沙洲，水杉卓卓，树下羽鸭凫水而过，树影化作了清波，朝阳下洒落一地的金色。

细听，你能听到渔舟唱晚，也能听到黄河咆哮，还能听到涌动的时代进行曲。这，是一片热土！

二

清晨，我靠着日渐光亮的朝阳的指引，驶向榄核顺河村，路两边的蕉园和蔗林，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披着露珠与我招手，十分亲切，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

同事小林说，他的父母今年种植的几十亩香蕉、果蔗和木瓜又是大丰收。父母总劝他回来，而他却更喜欢城市的生活。

小林带着我走进黄皮树掩映的家门，大院子里，几棵杨桃树叶婆娑，还有一棵苍劲挺拔的鸡蛋花，树冠如盖，绿色葱茏，气势昂扬，满树繁花，流彩溢光，清香淡雅。屋子显然是新起的，四层小洋楼颇显洋气，但厅内的祖宗神位牌却无比强烈地说明，这是一间农民大屋。

小林的父母正在院子里忙碌着，在为今天八月初二土地诞日的祭祀做准备。小林不情愿地帮父母担着金银宝锭香烛，往河涌边那棵百年大叶榕走去。大榕树的浓绿，半边倾泻在水面上，半边荫盖着土地神位。红黄两色的瓷砖把土地公、土地婆的白须白发都映出了喜庆，他们一手拿元宝，一手执如意，笑容可掬，慈祥温和。

小林父亲把纸衣宝、红烛、酒、茶、生果都摆好，持香恭敬叩拜，起身把香插在香炉，口中念念有词：“仙师，弟子请神入宅引福归堂，大吉大利，旺丁旺财，身体健康，保佑保佑！”小林母亲也拈香拜倒：“保佑我仔今年揾到女朋友，今年结婚，明年生仔。”小林被他父母催促着，重复着这一整套的礼仪：手持金银衣宝作揖，拿过去聚宝盆焚烧，最后把每杯酒滴几滴在地，用火钳翻着香烛直至燃点完毕，便在他父母一声“功德完满”中完礼。

在热闹而嘈杂的鼓乐、鞭炮声中，村民们开始推杯换盏，米酒的酽香醉了河涌、蔗林，微醺而亮。

我趁着酒兴，向小林父亲请教“福德正神”的意思。或许是酒劲上来，他便乘兴开始跟我讲“土地公”张福德的故事。

我又疑惑：“我只知北方土地公保佑丰收，这里的土地公还保佑什么啊？”

“保佑人们，丰衣足食啊，身体健康啊，生意兴隆啊，婚姻美满啦。”

“保佑这么多啊！？”

“唔同旧时啦，你想到乜土地公就可以保佑乜！”

这是一个传统的村庄，而这正是榄核人、南沙人甚至是整个珠三角人可爱的地方，他们不仅脚踏实地、不懈努力，在这片土地上创造丰衣足食。但同时他们也对生活有更多期待，相信这土地上有神灵，护佑着他们。是啊！倘若真有神灵，也会为这些信者的虔诚而感动，会“神发毫光”，保佑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繁华葱茏。

这一夜，我醉倒在这流光溢彩中。

三

你听见这个世间的最强音了吗？

一个心中没有星空的人，注定不会理解冼星海对于音乐的感情；一个没有让长江、黄河流过心灵的人，注定听不到惊涛的民族呐喊。比起相隔的岁月，灵魂的距离更为高远，心灵的独白最是强音。

天才就在世间的某一个角落，就在南国的这片土地上。珠江口地气极旺，似乎有无尽的力量生长着万物，田亩连绵，蕉树荫满坡岭，叶叶心心，舒卷有情，挂不住的满野绿意，正如南海岸边的波浪般漫溢而来。

在麓湖之滨瞻仰过冼星海的雕像，我便乘着歌声的翅膀，飞向南沙榄核湴湄村，这里，是他的故乡。

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新文化运动中的音乐巨擘，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为世人留下了600多首歌曲，还有40万字的音乐理论。没有哪一个抗战青年不是听着他的乐、唱着他的歌前进的！

河涌边的茅檐低小，映在清亮的河水中，带给他意志的洁净；贫穷没有阻拦他音乐的梦想起飞，没有障蔽遮断纵意的眺望；他的天空比大地还清朗、辽阔；对祖国的热爱，让他把音乐理想接纳到身上。即使在战火纷飞的时代，他那双充溢青春意气的明眸，望到了岭南天野上跃动的声浪，听到了中华寥廓大地的强音，心随民族的胳膊而律动。

从岭南到北京，从上海到巴黎，从延安到莫斯科，他用音乐拯救无数人。

是抗日的责任，是创作的欲望，是灵感的激荡，他见词即成的《救国军歌》，在校园唱响，在大街唱响，在中国大地唱响，许许多多的人终于丢掉了幻想，挺直了脊梁，拿起了刀枪，奔赴战场。

在延安窑洞里，六天六夜的不休不眠，在熟黄豆粉拌红糖冲成的“土咖啡”的芳香中，在毛笔杆制成的烟斗里喷出的袅袅烟雾中，终于响起了《黄河大合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时而深沉，时而激昂，从民族的发源地走来，在滔滔的黄河边、在悠久的历史中传唱。音乐像黄河之水倾泻而下，吹响抗战救亡的号角，穿越时空，汇成保卫黄河、保卫祖国的壮丽画卷，成为中华民族精神气节的千古绝唱。

在人民音乐家那里，充盈内心的不是战果，而是昂奋，是争取民族的独立。既然命运把他送到了世上，他就已将生命交给音乐，交给了人民。心灵的羽翼犹如渐次而高的音阶，昂扬地奏出生命中更强的华彩。

1939年5月15日他深情地写道：“我对于中国共产党的奋斗刻苦精神是时刻不能忘记。……是因为我们中国需要有一个无产阶级的政党，这个政党是代表群众意志，有组织地、广泛地去领导全中国向着一条光明伟大的路迈进，就中国共产党本身说，他的任务是伟大，前途是光明的，最大的原因是中国共产党是由全国最多数的工农份子组成的，她是从艰苦奋斗产生出来的。”这是他心音的激响，这是世间的最强音!

他永远不会被时间终止，而是延续着壮丽和卓越，并在新的时光中，与历史一道前进。

如今，在湴湄故乡，又矗立起一座新的纪念塑像，他可以看见当年魂牵梦萦的故土美丽的新貌，可以看见当年为之奋斗的理想已经变成了现实。南沙水乡，江风飘弥着曼妙的乐韵清音。音乐，在这里变成了呼唤美的种子，在这里生根、开花、结出美的果实。连片的香蕉种出了生活的甜蜜，家乡的人民正一路高歌昂首奔向未来。

因为是他曾经的故里，这片土地名声远扬，因为他唱出了人民的心声，一个民族才精神高远！

四

南国的天气说变就变，云朵镶起了蕾丝，就像经过薯莨的漂染，低空中可见急雨拉伸开来的箭矢。当飞鸟的振翼截断了雨阵，天空放晴，漂染的颜色就落了下来，香云纱，是落在地上的彩云。

我行走在彩云间，看见的不是仙子，而是头戴草帽、身着缁衣的晾晒工人。他们的脸色和衣服一样，已经被染得杂色斑驳，根本无法看出他们的肤色与衣服本来的颜色。

浸槽内的薯莨汁液就像深色颜料被打翻在水中，深沉而又有些魔幻，丝绸生胚在浸槽里潜沉，被轻拍着抚弄着，浸透每一方寸。又滤去泛滓，抖去沉疴，一匹长约二十米的纱绸就这样被平整地摊开、拉紧、绷直，在阳光下晾晒自己的心事。它是否曾记取了泥土的叮咛，颜色的附着？又曾期待，剪裁得体，和着肌肤与体温，伴着行走“沙沙”作响？反复地浸染与晾晒，是否期待更绚丽多彩的明天？

没有机器轰鸣，也没有化学颜料的难闻气息，一切都来自大自然，在自然的怀抱里辗转。忙碌的场景构成了一首起伏的韵律，绯红、粉红、鹅黄、湖蓝、豆绿，色彩缤纷，茵茵的草地变成了一幅彩色的田野！

老屋廊底的神龛前，缓缓而过的宽大裤脚，是阿婆蹒跚而过，穿着香云纱。但这已成记忆。小林有些遗憾，没有在外婆在生时问明那匹老香云纱的来历，更没有让外婆看到他把香云纱披在新娘身上。小林没有回到村里，他留在城市，却没有被花花世界污染。他的心里，仍然喜欢这清亮爽滑的香云纱，喜欢心爱的女孩穿着香云纱时柔弱如水的样子。从此，一冬又一夏，一春又一秋，香云纱伴随她，或站在自家门槛上，或走到村口水井旁，或走出村外车路上，遥望丈夫归家的身影。

香云纱，越老越珍贵，却仍以当年的娴雅和美丽，蕴藏着深情与希冀。

几百年的时间里，草木、时俗、人情、世风都在流转变迁，惟有香云纱从一而终。它身上有祖祖辈辈的汗水，泥土的清香，还有阳光空气水分带来的生机和禀赋，世人的辛劳和虔诚，掺和了每一个年代的气息。珠三角人以神奇的智慧，在“唏沙唏沙”声中，一种律动，一种节奏，奔向美好的新生活。

五

兰花，是我一直想象中的北方植物，却与她在榄核相遇，我也终于明白，在车行中看见的那一间接一间的种植棚里的内涵了。

在兰花基地的控温大棚里，清香四溢的寒兰，亭亭玉立的剑兰、雍容高贵的墨兰……伴随着轻快柔美的音乐，一株株排列整齐，仿佛翩翩起舞。

园主介绍着种植兰花给当地经济带来的发展，还有带动村民致富的故事，引来无数的敬佩，当然还有购兰的意向。

我问他：“怎样区分这些兰花？“

“银针、铁骨素、绿鸟嘴都是建兰，你仔细观察，银针的叶尖是金色的……”

“什么时候兰花开得最好？”

“最热，开出最香的花！”

……

此时，我已经无意于听取更多兰花的知识，我只清晰地记住了这句话：“最热，开出最香的花。”

在这片最热的土地上，涌现了最天才的音乐家，他为人民讴歌；在这片最热的土地上，有着勤劳而奋进的普通人。

在这个最热的时代里，绽开了最香的花朵，无惧炎夏盛暑；在这个最热的时代里，有一种力量引领人们实现伟大梦想。

哦，这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土地，这是一个香飘四季的时代！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