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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细雨像苍天在哭泣,一叶一叶木落、一片一片枯萎,黄叶铺了一地,到处飘摇着萧瑟,四季轮番,生命轮回。清晨,一颗流星从村庄的天空划过,又一个生命告别了尘世,或者是一种解脱,或者是修得了正果。
李奶奶离开人世那一天,没有任何征兆,早饭后晕倒在院子里。路过的邻居发现后通知了她的儿女。几个小时后三个儿子、儿媳,一个女儿和女婿,风驰电掣般陆续从城里赶回来。村里的羊肠小道尘土飞扬,村里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追着朱轮华毂来看热闹。她家的院子里停了好几辆豪华轿车,大儿子的路虎,二儿子的奔驰,三儿子的霸道,女儿的小轿车。李奶奶家冷清的院子一下子人声鼎沸。李奶奶的女儿哭得悲天恸地,嘴里还呼喊着一些可怜母亲、对母亲歉疚、伤心欲绝的话语。三个儿子喊着:“妈妈、妈妈,你这是怎么了呀,我的老妈妈呀!你怎么就不等我们回来呢!”真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凉。李奶奶一年四季寂静的家,顷刻间就沸腾了。
因为有讲究不能让逝者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那里,从仙逝那天起院子里通宵达旦地唱起了五花八门的歌,高贵的音箱里发出高亢的声音。每天晚上还要有一些人喝酒、打牌守灵。这几天里不时有一些车来到村里,到李奶奶的灵前烧纸后又卷土而去,村庄也因李奶奶的离开变得喧嚣起来。
路过她家院门口,我仿佛看到李奶奶依然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晒着太阳、缝缝补补;仿佛看到她拄着拐杖,一直朝着村里的路口走去。李奶奶一个人生活有十几年了。前些年儿媳、女儿生娃,她隔三差五去城里伺候月子,帮忙照顾孙子、外甥。我常碰到她问:“李奶奶,你怎么不去城里儿女家住?”她总是平和地回答:“孩子们都忙,我一个人住不习惯”。有一年儿子们回来拆了李奶奶的旧院子,盖起了有三间大屋的新院子。于是她一个人守着大院子一过就是十多年。李奶奶住的屋里有一面大炕,但李奶奶从不到炕上睡,她在门口摆了一张单人床,每天就睡在这张床上,一是为起夜方便,二是为儿女们回来或者有人来了能及早听见动静。儿孙子们偶尔周末会来,并带来大包小包吃的、穿的、用的。这些东西李奶奶并不怎么稀罕,但看着儿女们在家里穿梭,孩子们在院子里奔跑,李奶奶的脸上像开了花,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两旁的皱纹像画了一个一个括弧,看起来很可爱。孩子们回来很少有人留下来过夜,李奶奶总会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将车子送到村口,站在路口望着尘土飞扬远去的车影,直至消失在她的视线。她才佝偻着背慢慢返回。平时没啥事儿她也总喜欢到村口张望。村里人见了她,都会问她:“又想孙子了?”李奶奶叹口气说:“想啊,孩子们都忙,孙子们都上学”。这十多年来她就这样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坐、到村口走走。一直以来倒也健康,除了经常吃去痛片,也没什么大毛病。
三十多岁的时候,李大爷因拉骡子受惊,意外身亡,留下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苦吃了无数,眼泪流了无数,艰难地活下来。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孩子们成家立业都进了城,老大在一家煤矿当了矿长,老二趁着这个便利开了煤场,老三开了一家卖车的4S店。女儿当了老师,都过得不错。她本可以跟孩子们一起去享福,而她却选择一个人守着孤独,一个人盼着儿女的归期,等待着村口熟悉的车子扬起那股尘土;等待着飞出去的那些鸟儿归巢,直到一个人终老。
接下来的几天里,儿女们为李奶奶筹划安排一场隆重盛大的葬礼,城里开来了两个庞然大物,挖掘机、推土机。挖掘机挖坟,推土机推出几个停车场。还留出一片空地,听说是给流动大酒店用,还在屋后搭建了几个临用厕所,进村的路边还挂上了许多路标路引。
第六天下午,是李奶奶的追悼会。两辆长车拖来了流动大酒店,经过液压伸缩,不一会儿功夫就像变魔法一样凭空多出来两栋房。之前我从未见过这种浓缩型酒店,伸展开来每间能摆上二十几桌,能乘坐近三百人。两间就是五六百人。来参观这新奇玩意的人,都一致称赞它设计好、适用性强。亲戚、儿女们单位的同事、朋友从四面八方涌来,乱哄哄地像过盛大节日,几个停车场不一会儿都停满了车,村民也都赶来吊唁、赶来参观这一隆重而体面的丧仪。女人们裁剪缝制着孝服、校帽。好多人都是孝子,穿上了白色的孝服,灵前摆上了花红柳绿的纸货,五彩缤纷的鲜花,五颜六色的花圈。多少年来,我们村从未这样热闹过。灵棚周围搭起了好几班子鼓乐手吹丧。吹唢呐的、吹笙管的、弹电子琴的急管繁弦,还有唱二人台的惊动鬼神,如泣如诉。除了这些,还有新奇的、引人注目的一幕,鼓乐手每吹完一段,有三个和尚开始诵经。他们光着头,穿着深红色的长袍,每次诵经双手合掌,闭起眼睛,嘴里发出相同的嗡嗡声,他们口中那些念念有词没有人能听得懂,据说这样能超度李奶奶的亡灵解脱轮回之苦。
追悼会开始,当地著名主持人开场,然后再请专门主持葬礼的白事知宾上场。平时村里人去世,追悼会上,都是知宾口头念念逝者的生平,然后是儿女们怀念父母的悼词。李奶奶的追悼词除了她年轻时遭遇的不幸、她生平一个人带四个孩子成人的不易和她的种种伟大,还有几个儿子如何出色,做出了多少成绩,缴纳了多少税款,为社会做了哪些贡献。另外,还特意交代公布了李奶奶的棺材价值五万八千元,并以同样价格更换了李大爷的棺材。修建坟墓,购买墓碑总共花费了十五万元。一系列的颂赞声震惊着那些默哀的人、震撼着头顶游过的浮云。响彻村庄的声音似乎听不出沉痛哀悼,一片“喧哗”声里使人嗅不到悲哀的气息。
点纸磕头环节,知宾先请逝者娘家亲戚进行,穿戴孝服的跪下四五十人,轮到本家孝子孝孙,又是五六十人。亲戚完了是朋友、同事,一波一波烧纸叩头。目睹这一切,我怎么也无法和常年孤身一人的李奶奶联系在一起,这是突然间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兄弟姊妹,侄儿、侄女、外甥,孙子啊!
第七天是李奶奶出殡的日子。起柩前,低音喇叭、长喇叭、号角、短号、唢呐一齐鸣奏,声音震耳欲聋。我站在旁边突然有些恐慌,感觉这样会吵醒沉睡中的李奶奶。等到棺材放到柩车上,送葬的人都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村子本不大,坟墓也不远,可送葬的队伍太长没法行进。除了拉棺材的柩车,拉花圈的大车就有两辆,还有好多热心的豪车要送一程。有人想出了好办法。就是从李奶奶家起,向着村东出发,绕村一周再从村西到坟墓,这样果然行得通。长长的送葬队伍开始缓慢地前进,远远望去像敌人包围了村庄。我突然想到小时候一篇课文《十里长街送总理》。村里也有人调侃,说这老婆子都赶上总理了。说她这一路会走好,到了那里能过上好日子了。到了墓地,早年离世的李大爷也搬到了现在和李奶奶一起的新坟里,入土为安后,烧了那些纸房子、纸摇钱树、纸鹤,烧了所有的花圈,一切都安静了。我觉得李奶奶这后半生,只有此刻和李大爷在一起才真正安息了,才不是孤单的。
中午时分,流动大酒店里开始大吃大喝,大酒大肉。随后一波一波的人渐渐散去。村里又回归了鸡鸣、狗叫、牛羊的倒嚼。李奶奶的一生受尽了人世间的苦,和所有农村妇女一样如此平庸,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瘦弱多苦的她能有这么一场盛大的葬礼相送。倘若,在天有灵,如果,地下有知,真有亡灵的话,她看到自己离世后这些荣华会是什么感受呢?而我心中多了一个疑问,葬礼,到底是为死人还是为活人而举办。“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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