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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春天向你走来,默默地,脚步轻轻地……
仿佛荒原上流浪得太久的缘故,延河,我日夜情牵梦绕的故乡的延河!十三年了,游子今日漂泊归来,几多往事,几多童心……
昨夜沙沙细雨,今晨春阳煦煦。东风儿纤纤扰过我的面颊,像儿时母亲抚摩我的头颅。 我不会像一位诗人那样自豪地唱:白羊肚子手巾蓝道道,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我没这份荣耀,我只有积郁在心中的沉淀了许久许久的复杂的感情。
我走过江、淮、河、汉,走过汾河、襄河、富春江。在每一条江河上我都想到过你:故乡遥,何日归?我痴痴凝视着,温慰故乡那悠悠扬扬的信天游小调:“走头头那个骡子三盏盏灯,戴上了铜铃子哇哇的声”、“三十里铺来遇大路,大路上天天过队伍”……啊,万里边关这块自古迄今的征战地,当年,曾摇晃着运送粮盐的骡马队,摇晃着过来过去匆忙行进的队伍。我,也是远古年代辛苦辗转的人儿么!
魂兮归去又归来!
也是这样的春天。残花暮雨中,离开街市那爿低等旅舍,踽踽孤影朝延河跪下来:叩了一个头。再叩一个头。又叩一个头。双手掬起一捧带有泥沙腥味的浑浊的河水喝了下去……“壮士一去不复返!”一丝辞行前的凄恻,一丝辞行前的悲壮。
山朦胧,水朦胧,人也朦胧!一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新滋生的“破产地主”的儿子,就这样离开他祖先世世代代繁衍和生息的这块土地、河流么?只想远远地离开。
那也值得留恋?只是干一件最苦最累农活的工具。原始粪篓,原始老镢。挂篓拿粪,老镢开边,最笨重的活路总会是我。村村队队都搞“忠字田”。不会给我这种热火朝天的权利的。虔诚,崇拜,我沉思和静想了半夜,偷偷起来给忠字田担了半夜粪料。又招来一场劈头盖脑的仇恨:地主崽子,你也有这份权利?
最怕每月一回的大寨式评工了。像过鬼门关,朝着毒日头,规规矩矩站着我的爷爷、父亲、母亲,以及长长一串地富反坏右,叛徒、内奸、特务、走资派九种分子。每回照例是支书训话: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接着队长便拉开长长的嗓音——像敲丧钟一样:“三分工行不行——四分工行不行——”他们的劳动工分起点总是从最低线喊起,然后根据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音韵的强弱轻重变化来判定,而七十岁的爷爷,每日只有三分工……
我恨不得把脸埋在黄土层中,我不敢言语,也不敢怨恨。
谷雨节过了,八月天过了。一度度春种秋收,同代人都远走高飞了。剩下悠长悠长的秋夜,我难挨地听着孤雁唳过寂静的星空。长天这么辽远,阔广,它为什么哀鸣呢?它和我一样,头上也圈着紧箍咒么!
没什么好选择的。我隐姓改名给一家贫农当养子,居然荒唐地被招收到一个威严庞大的冶金建设公司。动乱的年代,连人的内心世界都蒙着悲惨阴影……
青青河柳在微风中摇曳,几瓣杏花悠悠然地飘落河中。河水是浑浊的。浑浊的心浑浊的感情也像浑浊的水流一样奔腾?!
——你这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那又有什么。我本来就不是英雄,尽管曾许久地向往过英雄,至今仍敬慕英雄。
我爬过云雾缭绕的脚手架。
三伏的百日赛,骄阳灼烤黑瘦脊梁。“大批促大干!”“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大标语牌委身左右。真累啊,我们就像森林中的一个长途跋涉者,踉踉跄跄,再也不愿往前走了。
有时落日晚归,影子,被夕阳拖得长长的。遥远的长天尽头,变幻出许许多多若明若暗的森林、山峰、湖泊,最后飞荡出一条黄褐色的弯弯曲曲的河流来。哦,黄河么?古人不是沉吟“黄河远上白云间”么!不,它分明更像延河,我故乡的河呀!
我回不了故乡,故乡有我的遗恨和屈辱。
梦吧。梦像江南荔枝那样的红润和清甜。梦是一幅西方印象派的模糊而神秘的风景画。梦是绿色的草原上一条由近及远的小路。故乡的河,该有多少梦:在河畔吹柳笛儿;在河川挖苦菜,掏野小蒜,掐蒲公英花;在河谷点南瓜籽,摘红脸蛋青杏,割黄灿灿的糜谷……还有河滩的夏夜,老柳树下,外祖父朗朗追述的《西游记》故事:美猴王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一个跟头翻十万八千里。但为了去西天取得正果,他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往前走。一路有多少妖精:黄风岭,通天河,火焰山,无底洞……孙悟空勇敢机智,忍辱负重,打败了一个个妖魔鬼怪,闯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取回了正果。“你们谁敢和孙猴儿比啊!”当外祖父笑吟吟捋着白胡子看我们的时候,我总是生怕落在小伙伴后面似的抢着叫嚷:我敢,我要做孙猴儿……
儿时的往事,多少次叫人热泪流淌!消逝了,那不谙世事的金色的童年,还有玫瑰色的希望。
梦过故乡。也想过我们浩浩荡荡两万大军奋战七年、耗资两个亿的工程。建设者是光荣的,可劳动是为了创造和收获,没有创造和收获的劳动也光荣么!
正是七十年代中叶短暂的骚乱和整顿,潜伏莽莽深山的建设工地,一片下马呼声。骤然,鬼使神差地自上而下又开始清扫“冷派”。
夜深沉,巴山雾真重。我面壁接受审判:“谁告诉你,法兰西投资五千万,七年时间建成了‘忒弥斯’太阳能发电站;又是从哪知晓的,美国花二亿,七年建成世界第一座托卡马克型核聚变实验反应堆?”“你这是散布亡党亡国舆论。”“不要忘了你的地主出身。”“你还算延安人吗?”……
我承认,我的思想永远也不想安宁。我不该偷偷向身边的朋友转述这些从《参考消息》上窥来的豹斑。但我就是我,我怕永远也不能代表我的延河故乡。至于“亡党亡国”?对这种木乃伊似的理论我早就腻透了。完彦阿骨打、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历史学家和不是历史学家著述的教课书都没有把他们写成亡国,对于一个芸芸草莽,又何必讲得那么危言耸听,毛骨悚然!至于出身,可以像发配沧州的囚犯额头的刺印,知识和科学却是没有国度的。无须奉告,延河孕育她的儿子一副吃苦耐劳、倔强倨傲之骨!问天吧!不单这些,我还知道许多:古王国瑞典每人平均国民生产总值多出社会主义新中国二十倍;日本的工业机器人已达二万多台;德国的“女蛙王”又刷新一项亚洲男选手都望尘莫及的新纪录……
我不屈尊,也不乐祸。——那是几年后,像一头巨大雄狮蜷蛐的大型钢铁联合企业建设工地终于宣告下马。只留下一道道断墙残壁,一片片隆起的灰色地基,一堆堆长满灰黄斑锈的机器。我只有一种怆凄和悲凉!
谢天谢地,我终于最后一批被推荐入一所全国重点冶金建筑大学。是整整几年的礼拜日都去职工大食堂拔猪毛、摘菜叶的报应?还是拖着砸伤的腿执拗不下火线的抚慰?还是在报刊发了几篇小说散文的威力?还是筛选考试名列前茅的缘由?我说不清。
我又开始另一种“苦役”:没完没了的繁杂的推理,演绎;抽象的枯燥无味的公式符号。而我的兴趣在文学。
我乞求转换专业。如果承认人是有自觉意识和价值的话,那么,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设计和完善自己的这种价值。于是,又触发一片哗然:
“自我设计——极端个人主义的典型。”
“不,人在通往自己成功的路上肯定只有一条最佳轨迹。”
“马克思昭示:在选择职业时所遵循的应主要是人类的幸福。所以,祖国需要就是最崇高的理想和志愿。”
“爱因斯坦说过:热爱是最好的老师。没有哪个人会在他完全不爱或不感兴趣的专业上有所建树。”
“不要去召唤尼采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幽灵了。如果当代青年都去寻找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吻合的位置,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口吻充满嘲讥。
“亲爱的左派同志,你那么会选择为人类幸福服务的职业,怎不在农村再呆上三个五年?”语气不无揶揄。
八仙过海的工农兵学员,显露了自己一套又一套社论式的风采哗然的宏观微观见解。在这思想解放的潮头,又多了几份辛辣、愤慨和鄙夷。
大学加强思想政治工作,连父亲也给诚惶诚恐地弄来了。他用卖鸡蛋的钱攒够了啰啰嗦嗦的一大堆叮嘱:孩子,转什么学!我们人老几辈都是刨土圪瘩的,你能上大学……
破产地主也纠正了,我们重新像人了……
我们谁也不能理解谁。我感到悲哀。延河养育了的勤劳憨厚的父老们啊,你们只知道感恩感德,而多么缺少一种开拓和进取啊!可说得清吗?盲目地呼唤过近三十年的社会需要就是最崇高的志愿,干一行爱一行的人,会冷静下来思索一次人的志趣、禀赋、情感、人才成功的心理素质、环境局限种种么?——希望!我的面前永远不会有希望的。“莱斯堡”也许永远不会属于它的追求者……别了,牛虻,于连•索黑尔,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还有高老头,茶花女,祥林嫂,简爱小姐,阿琦婆——一个个活生生的、陌生而熟悉的同路人!来吧,阿基米得原理,尤拉公式,拉格朗日方程,罗必塔法则,狄里赫莱充分条件——一个个必须恪守的不能逾越的冷酷的原理,定律!
我不能沉沦。不能轻易遭践自己。人,任何时候都不要丢失不该丢失的东西。至少,我没有忘记:重点大学,每个学生每年要花去国家两千多元①,那是工人农民的血汗!也有延河边爷爷那拖着重负的三分工呀……
我咬紧牙关开始向这个陌生而深奥的领域潜入了。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一个有独创性的出色的工程师的,也根本不会在那条路上到达什么光辉顶点的。
啊,谁说的,“当我们到达终点时,再请评判这种努力到底有多大价值。”我终究还是选择了另一条自己痴痴入迷的路。茫然过,心灵觳觳觫觫发抖过,也忏悔过。像耶路撒冷赎罪的异教徒,我是深深忏悔的……我也虔诚地祝福:人若无所失,便不能有所得。也许,像欧•海明威《老人与海》中表现的增、减、得、失的过程,构成了丰富的大自然与人生的节奏么?不,我更体会到:得意容易使人失去进取,艰难困苦才蕴藏着创造和收获。
各样野花——金黄的,丹红的,淡紫的,深蓝的,在延河两崖憬然开放。小鸟在草丛鸣叫,公鸭在追逐母鸭,小驴驹在嚼食树叶,枣红马扬起尾巴。远远近近的河谷,山坡,是拉犁的耕牛,播种的男人、女人。那山洼的信天游也飞起来:“花椒树上落雀雀,一对对丢下个单爪爪。”准是哪个光棍唱给他同辈的寡妇的……播种的季节,延河,你到处荡逸复苏的馨香,到处散发新鲜的气息。
广播声也像布谷鸟叫那般清亮:为加快老区建设,欢迎一切愿意来老区的工程师、经济会计师、服装设计师、园艺家、作家、医生、教师……惟才是举,待遇优惠。
我是在这种召唤中归来的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我不是为舒适的生活和钱。
新的时代,新的局面,新的治国安邦决策,使多少人心灵得到宽宥,解脱,充实,使多少人重新焕起热情,理想,希望。每个人都在向过去告别,严肃地思考,重新校正生活的标竿。
我不卑薄自己,顽石都能补天。我不哀叹。哀叹不属于这一代。
看我故乡的延河,从朔方边关飞来,一路奔向汹涌的黄河,又奔向汹涌的大海!
——延河,故乡的河!我执挚坚信自己的追求。我也坚信有一天我会像你一样,寻找到自己的归宿。
①此据七十年代下半期国家有关公布资料。(当时一般工人、干部的月工资收入大多为三四十元;农民一天的劳动工分值一般在七分至二角以内。物质短缺,农民每人一年凭证只可购买七尺布,成人市民月供二十八斤口粮,小孩以年龄从三斤起逐年增加)
选自《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卷(1976—2000)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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