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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成长史,其实是一部个体眼中世界的缩小史和一部个体心灵边界的扩张史。有一次参加有关文化遗产保护的专家论证会,一位自小在兰州黄河边长大的老专家,几乎有些义愤填膺地说,兰州水车作为一个地标式的文化品牌,如果非要复原的话,按照原来的尺寸肯定做不到,但也不能缩小到不像样子,你看看我们复原的水车算个什么东西,那么矮小,那么猥琐,我从小是在水车边玩耍的,那个水车,真叫个气派,高大辉煌,后脖颈都撑直了,才可望见顶端,叶轮旋转起来,水声喧天,水花飞溅,让人感觉到南北两山都在旋转,满城楼宇街衢都在旋转,天地日月都在旋转,看看我们现在复原的那个东西,那能叫复原么。主事者面面相觑,有一人几次嘴唇蠕动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老专家离开后,主事者翻出老专家说的那座废弃水车的原图,把复原图搁在一起让大家看。复原的水车非但没有缩小,按比例还扩大了不少。
这是什么原因呢。
其实,每个人稍稍回想一下自己的成长史,都会相当惊悚地发现:自己其实一直生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童年时,眼中曾是那么高大伟岸的男人,当你长大后,发现他充其量只是一个中等个儿,而且,形容相当猥琐。是他变了,还是你变了?当然是你变了。那时候你太弱小了,见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情太少了,世界对你来说是一张白纸,初次见到的花是美丽的,初次吃到的饭是好吃的,初次见到的人是强大到可以包打天下的,包括连自家温饱都不能保证的父母。当你突然有一天,感觉到这一切都在向相反的评价转化,而且这种转化让你动用情感、道德、理性,以及所有自己可以动用的力量,都无可逆转时,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长大了。当你突然发现,你出生成长的那个小山村或小街巷,不再是天下最美丽的地方时,当你突然觉出,你向来认为是天下至味的家乡食品,充其量只是无数美食之一款时,当你突然意识到,你的父母不过是为了基本生存而苦苦挣扎的亿万对夫妻中极其普通的一对时,你完全不必为此背负情感和道德的重压,你不过只是发现了一个基本事实。对事实的评价固然关涉情感道德的倾向,但事实本身是没有倾向的,也不应该有倾向。而在这个时候,你仍然坚持热爱自己的家乡,仍然对过往怀有绵密深邃的情愫,对自己的父母仍然怀有无可替代的尊敬,这个时候,你至少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人。
情感和理性,有时候是两回事,而有时候,恰好是一回事。在同一个人那里,情感与理性偶尔发生冲突是正常的,但,双方老是打架,乃至长时间水火不容,其实,这是情感与理性的双重缺失。我们不妨把情感比作血肉,把理性比作骨头,想想,谁能离开谁。当然,这也许是世间最蹩脚的比喻之一。有时候,我们往往会用最蹩脚的比喻去开辟通往复杂地段的道路,自己也明知,不这样说,还容易明白,这样说了,反让人更莫名其妙,但还是要这样说。人发明了语言,学会使用语言,所使用的语言越来越繁复,当初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把某种情形表达得更清晰准确,而实际呢,语义更其含糊,人对语言的理解状态,反倒退回到当初的半蒙半懂情形。比如,沉鱼落雁是用来比喻超级美女的,怎么个沉鱼,怎么个落雁,并没有具象的形体在眼前展现,人们各自代入自己的生活经验去理解,一个惊世美女宛然目前,但即使这个美女站在面前,仍然不能用更为直观的语言去描述,勉强进行描述,沉鱼落雁仍是首选字眼。可是,假如有一个较真的人,或聪明的人,把这个美女按照自己的理解,用具体直观的语言描述出来,诸如身高多少,体重几许,胖或瘦,黑或白,虽一目了然,但却更让人不知所云,反不如那几个虚幻的字词,让人更有形象感。
许多人都自诩是清醒者。屈原曾自诩: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为此,心下焦灼悲愤, “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最后,不惜自沉清流而以自清。而渔父则是一个看透了尘世的纷纷扰扰,懂得与世推移,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隐士。他遇事决不回避,而是恬然自安,将自我的情操寄托到无尽的大自然中,在随性自适中保持自我人格的节操。面对社会的黑暗、污浊,屈原则显得执著,决绝,他始终坚守着人格之高标,追求清白高洁的人格精神,宁愿舍弃生命,也不与污浊的尘世同流合污,虽然理想破灭了,但至死不渝。一个人是否真的就像自认为的那样清醒,较真起来,真的不重要。清醒者,理应向屈原致敬,不清醒者,何妨与渔父握手。或者相反,如果把渔父当作清醒者,那么,仍然与渔父握手,向屈原致敬。毕竟,屈原是以生命为赌注上下求索的。
需要追问的是:真的清醒又能怎样。从个人的身心感受而言,清醒带给自己的更多的只是忧伤、煎熬和绝望。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人的需要也是有限的。当明白了这些属于每个人的有限性以后,该怎样选择自己的生命方式?或者,反正是有限的,活一天算一天,得过且过,过不去,那就停下吧。或者,以有限追求无限,只管低头拉车,不必抬头看路,当一脚踏入有限的悬崖后,最后一眼,看见的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无限。屈原沉入水中的最后时刻,清醒什么是有限无限了么。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这是李白的诗句。听起来,有些颓废,细想起来,又觉得是一种清醒。
因此,所谓的清醒,大抵都是自认为的清醒,只是个体在特定情形下的一种错觉,只要没有看透生死,只要还在努力活着,也就意味着你并没有彻底看穿人生的内幕。人生的舞台不过就是一个祭台,每个人都是祭品,昨天是他,今天是我,明天是你。不可能让祭台空着,一时一刻也不能空着。祭品是一个永不停工的生产线,人们给这条生产线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生生不息。有供给,当然就有消耗,供给越充分,消耗越是慷慨。在人们正式颁布的教科书中,经常有歼敌无数字样。这是虚数,很多时候,却是精确到个位数的,比如几十万几万几千几百几十几。一方的功劳簿,一定是另一方的招魂幡。要是把这么多尸骨同时摆放在某个特定空间中,无论谁的心有多硬有多嗜血,对对方有多么仇恨,让他将尸骨一一观览过来,他的心都会颤抖的。但放在书本里,变成文字后,哪怕是亲手杀死一只鸡,都会生出血淋淋不忍感的窈窕淑女,也常常会无动于衷。一张纸在生与死之间砌了一道隔墙,让鲜活的生命变成没有生命的文字。人们在述说谁的财富时,往往会用到富可敌国富甲天下之类形容词,其实,贫穷会限制人的想象力,没有亲见那么多的东西,真的无法想象,平日难得一见的金银珠宝,真的可以像土木砖石那样堆积如山。死人和金银珠宝的情形有些类似,有的人终其一生,亲眼见到的死人并不多,对于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并无具体概念,更无法想象成千上万的尸体摆放在一起,会产生什么样的视觉效果和心魂动荡。同样,也没有几个人真的亲眼见过金山银山。
一种真实通过文字虚化以后,大约会滋生出一种间离效果,没有经历战争残酷的人,容易轻言战争,距离死亡尚远的人,往往会轻言死亡,不懂得赚钱之难的人,往往会生出一夜暴富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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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芳草》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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