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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 爱(安惠娟)

点击率:4173
发布时间:2016.06.15

    生命本身便是无常!即便是熟知了生命中那许多的定数,我们依然有意无意地遗忘了那些与我们时刻联系的开始与终结,这也是我们选择的逃避之一吗?

    那日离开小姨家的冬窝子时,外祖母流了很多的泪,她叹息着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我们了。冬日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山谷中蜿蜒伸向远方的公路上,我们一行人纷纷表示夏天会回去看望她的,外祖母方才抹着浑浊的泪眼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我们的手。因为春节期间没有过往的班车,我们这许多的人需要步行回到小镇。沿着公路走出去很远了,回头竟发现她老人家还倚在院门口目送我们,遥遥看着她已然矮小的身影,我猛然间觉得鼻子发酸,心中默默祈祷她老人家身体健康。

    夏天的假期偏巧被一些莫名奇妙的并无实际意义的所谓工作占用,知道她身体尚好便也就安慰自己:等春节回去看她。那个冬天眼看着春节将至,她老人家却再也无法承受八十四岁已然老化的机体的重负,牵挂着我们永远地离开了这个阳光灿烂的世界。

    外祖母出生在动荡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祁连山八字墩山地草原,尧熬尔鄂金尼部落的牧人家里。那个年代,小小族群尧熬尔人即便是躲避在祁连山深处仍然难免匪灾兵燹之苦。那时,在青海海西与蒙古族争端不止的哈萨克人在失利时也会不时骑马举刀前来侵袭劫掠这个小部族。因此,在外祖母童年时,部落的男人们都是战士,不得不骑上马背用简易武器抵抗来犯的强人,但终究势单力薄,周围的牧人、父辈亲朋遭到残忍杀害的事情不绝于耳,甚至小孩子也难幸免,于是按照我的想象,这样的童年真的是灰色的。外祖母青年时期,哈萨克在青海境内的势力已经瓦解了,但横行西北的马步芳的部队又不时前来侵扰、来抓壮丁,部落里经常有成年男子莫名地失踪,偶尔有个别人侥幸逃脱返回,他们逃出高墙深院,躲过围追堵截,昼伏夜行忍受饥饿与伤痛,历经千险回到家中时也还要东躲西藏很久才敢正常生活。他们的经历无一例外地引起部落里一片持久的恐慌。生儿育女过了而立之年,刚刚以为过上了安生的日子了,又是大搬迁。整个部落的尧熬尔人从青海省祁连县的友爱、八字墩草原赶着牛羊拖儿带女翻山越岭跋涉近千里迁往祁连山北麓的夏日塔拉草原。对于我来说夏日塔拉草原是最美丽的地方,但所谓故土难离,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仍然有尧熬尔牧人想迁回他们的故乡友爱,外祖母去世前也留下遗嘱,要求将骨灰埋在故乡友爱,当年的搬迁在他们情感上的意义是局外人所无法想象的。也是在搬迁这年,尧熬尔人都被要求用汉名,穿汉服,故乡友爱的尧熬尔寺院也被毁。紧随其后(严格来说应当是同时)的又是一波又一波的让外祖母乃至整个部落的人们心悸的政治运动:部落里有一家母女数人,念其困难外祖父母收留并接济她们的生活,然而在运动中,她们竟然轮番上台控诉外祖父母一家对她们的压迫,由此外祖父家便成为了中牧;少年时代的舅舅喜欢捣鼓无线电,常常折腾自己的半导体收音机,结果却被人告密说里通外国,被认定为现行反革命而不得不离家躲避;劳动一天后还要被集中开会,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成为批斗对象,看着夫妻相背,母子成仇,那种精神上的折磨我直到现在方能凭借着诸多文字记录而逐渐理解。直到知天命之年,外祖母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也还是被家中的几次变故而斩断支离。坐在冬日温暖的房间里,看着阴郁的天空下铁灰色的祁连山连绵延伸而去,我想象不出不足八岁的外祖母在听闻大人们谈论关于哈萨克入侵的血腥细节时是如何的恐惧。对于马匪土匪等等的来犯,风华正茂的外祖母在前去放牧牛羊时又该是怎样地提心吊胆?面对自己曾经给予真诚帮助的母女站在忆苦思甜的讲台上编造外祖母一家种种施虐的故事,外祖母内心的震惊又是怎样的彻骨?甚至独坐夏日安静的山巅想想自己作为一个女人那颇多不如意的婚姻生活,外祖母又该是怎样的心酸?

    外祖母的一生究竟过得怎样呢?依着我童年时代的标准和理解,毫无疑问应当算作不幸。当时得出这样的结论并非是基于上述外在环境带给外祖母的磨难。因为父母都忙于各自的工作,刚刚断奶尚在襁褓之中的我便被送到了外祖父母家里,与他们共同生活在牧场上直到上学前。作为第一个孙辈的孩子,我是被当作掌上明珠娇宠着,无忧无虑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六七年时光。但从懂事起我最害怕一件事情:外祖父母吵架。外祖父是个极为仁慈的人,为人善良、厚道、正直,受到十里八乡乡亲们的尊敬,可是与外祖母在生活中却是摩擦频频。外祖父年轻时脑部曾受过斧伤,那是几个三棱锥形的坑,每次剃完头发,这些在脑后部明显地凹陷下去的伤口便显眼地出现在眼前让人心痛。这些伤口留下的后遗症之一便是外祖父易怒,怒则狂怒。一旦俩人争执起来,外祖父便会在外祖母犀利的言语刺激下瞬间暴怒,随手抄起手边的任何器物砸向还在唠叨的外祖母,或者冲上前去拖起外祖母就向门外冲。其实现在想起来,盛怒之下的外祖父接下来要干什么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然而当时的我和小姨则大哭着上前抱住外祖父的腿,恳求他息怒。这种情形会不时出现在我幼年的快乐生活中,像噩梦般害怕回忆。外祖父母除了极少的像闪电一样短暂的平和的交流之外一生都没有和解,甚至到了老年也依然如故,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互不相扰。因此,上学后粗通文字,认了几个汉语词汇后我便想,作为一个女性,婚姻家庭尤其是感情生活的残缺终究是令人遗憾的,而大多数人衡量一个女性生活幸福与否也多是从这一角度作出判断的。

    动荡的青少年,不安的中年,不断的外界的侵扰、陡生的瘟疫、突来的运动、变故等等充满在外祖母一生不同阶段的岁月中,那么她可曾体味过快乐和幸福吗?作为孙女年过而立再回头来看,我方发现外祖母拥有最坚强的牧人的心灵,这种坚强化解了生活带来的种种艰难困苦并把它们转化成了生活的原野上一朵朵娇艳的花朵。外祖母的名字很美丽,“梅朵”,翻译成汉语就是花朵的意思。依着本族的习俗,我们这些晚辈是不得随便直呼长辈的名讳的,尤其是已经不在世的长辈。可我的记忆中,也同样充满了外祖母花朵般绽放的灿烂笑容和像风吹过花瓣发出的哗哗的爽朗笑声。即便是与外祖父争吵、打架,外祖母从来没有呈现出太多的哀怨和愤恨。她会很快整理好零乱的衣衫,拭去眼角的泪水,轻轻地将惊恐万状泪流满面的我拥入怀中,慢慢拍打着我还在抽泣中起伏的脊背,一种无言的温暖立刻让我狂跳的心脏安顿下来,我知道这个世界依旧在继续。外祖母还是会去挤牛奶、捡柴禾,会为我们做饭,会为我梳头洗脸。

    夏日的早晨送走需要放牧的牛羊,外祖母便会带着我们姐弟几个去泉边背水,一路上告诉我们哪里有蘑菇、哪里有黄鼠洞、旱獭妈妈会领着孩子们去哪里吃草,抓住土拨鼠的最好方法是什么……。我们跟随着外祖母漫山遍野地追逐雨后最新鲜、味道最为鲜美的野生蘑菇,采摘色彩最绚丽的野花编制花冠戴在头上;我们随着外祖母蹑手蹑脚靠近哈日嘎那花丛中的鸟窝,那些刚刚孵出的小鸟听到响声便立刻唧唧叫着张大了鹅黄色的小嘴。看着它们红色的身体在稀疏的灰色软毛下纤毫毕现我是不敢动手去触的,可是弟弟早已经拎起一只小鸟捏在了手心里。外祖母决不允许我们带走小鸟,她告诉我们鸟妈妈如果闻到雏鸟身上的陌生气味就会不要它们了。弟弟很不情愿地把鸟送回去,外祖母告诫他:没有妈妈小鸟就会饿死。从外祖母那里我们知道了太阳和月亮其实是两姐妹,布谷鸟是穷人家勤劳的女儿化身的,老天爷为了奖励她的勤劳让她第一个听到春天的脚步;我们知道了泉水也是神圣的生命,我们应该虔敬地爱护她的洁净;我们知道了昆虫鸟兽和我们一样都是生命轮回的链条,我们没有资格轻贱它们的生命,草原、牛羊马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我们应当心存感恩去爱护;我们被告诫要心存善念常行善事生命才有色彩和希望;我们知道了在阳光的温暖照耀下观看四季变换物换星移、体味人生百态是生而为人最大的福分。在夏日晴好的日子里,外祖母有时会给家中那匹膘肥体壮的枣骝马备上鞍辔策马远行,去会会山那边朋友访访很久不见面的亲戚长辈,几天后带回美味的糖果以及让我们向往的周围的人群中发生的故事和信息,让我整晚地看着天窗里闪烁的星星浮想联翩而无法入睡。整个童年的记忆中最多的便是跟着外祖母徜徉在连绵起伏的群山、广袤无垠的草原和芬芳四溢的花海间。也许正缘于此,那颗幼小心灵中长出的梦想的翅膀在经年之后仍然能够承载起些许引以为自豪的品质,让我更加怀念外祖母那不老的浪漫情怀。在我的记忆中,外祖母除了日常劳作之外,便是带着我们这些孙儿孙女玩耍嬉戏,一直到她生病躺下。现在回想,外祖母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绚丽、多姿多彩,她并没有用悲观和无用的伤感委屈自己那颗牧人快乐达观的灵魂。同时也深深地感到遗憾,作为她疼爱的孙女,我却并未能够继承那像阳光般坚毅的品格。

    尽管有祖辈世代相传的伦理、习俗来规范约束人们的行为,但老人受到委屈不得善终的事情在我们这个小民族中也偶有发生。舅舅早年外出工作,外祖父母便一直随着小姨一家生活,晚年的日子过的安逸舒适。早在十几年前,外祖母就不用早起,而是在床上用完早茶再行洗漱,即便是在牧区最繁忙的春季接羔期间也是如此。表妹们长大后外祖母就不再需要参加日常的劳作了,她常常起床后在山间散散步,与外孙女们玩耍逗乐,出门去找邻家的老姐妹们聊聊家常,或者坐在家中念念佛经,日子过的很是轻松。即便是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外祖母行动不甚方便的情况下,小姨每天扶着她出去晒晒太阳,看看风景,帮她洗头洗脸,干净整洁地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岁月。外祖母最后卧病不起的日子很短暂,并没有受太多病痛的折磨。按照长辈们的说法,外祖母是修得有福,不用遭受随后的磨难。

    那一夜卧在梦中见到了外祖母,在一座高耸的山脊上拉了一道稠密的铁丝网,外祖母面容凄楚地与我相隔两边。我在那寸草不生的山顶挣扎着想翻越那网,可是脚下的沙砾滑得我无法站起身。我努力了一夜,终究没有能将外祖母拉回网的这边。担心母亲的心脏承受不了,我在听到消息后一直强忍着泪水,坐上东去的班车,泪水便再也无法控制了。窗外枯黄色的草铁灰色的山岩都沉默不语,陪着我流泪走过了这条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路。已经哭哑了嗓子的小姨见到我就抱着我的肩嚎啕:晓霞,我们再也没有外祖母了!

    外祖母已经按照尧熬尔人的习俗入殓,隔着重重的白色棉布和红色绸缎,我长跪在地。人生一世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为何我如此愚笨不知醒悟?这层层的棉布和绸缎就是那阻隔生死的网,从此给我的心灵插上梦想翅膀的挚爱亲人永远地离开了我,也离开了这个阳光普照的温暖的世界。外祖母常说阳光下的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我一直不是很理解。直到不久前看到电影中的蒙古族老奶奶拿着米撒向针尖,小娜莎不解的问:米粒什么时候才能粘在针尖上?老奶奶说投生为人就像米粒粘在针尖上一样不易。我方恍然大悟:只有热爱生命的人才能体会阳光下的温暖之珍贵。

    从此,养育我,给我自由灵魂的那个亲人真的离去了,永远地离去了!任凭我跪烂了膝盖,哭破了喉咙,悔断了肠也无力改变什么。从此后,我再也找不到那个已经变得矮小的身影让我撒娇着叫一声外祖母!再也找不到那双有点粗糙的手为我整理衣衫!可正是这个矮小的身影给予了我人生最无私的爱!那爱就像夏日塔拉缄默的远山高峻深邃,像奔涌不止的斡尔多河的流水绵绵不绝,像寂静的夏日塔拉草原宽广无边。正是那爱让那个承载了无尽磨难的并不雄健的身躯托起了我们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明天。这爱从来不曾言说却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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