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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蓝色的清晨,清凉的空气,弥漫在格桑花盛开的山谷。
沿着长长的溪沟,扎西陪我朝村子里走去。
浩瀚的蓝天停留着朵朵白云,如几万年前一样清澈而透明,不着纤尘地映在水中,心灵也变得一清如水,流溢着一种让人眼睛湿润的、古老而宁静的幸福。
森林、峡谷、田野、草地和整个村寨笼罩在晨光里,一片静谧,仿佛还在梦中。
我怀疑自己是武陵人,来到了神秘的桃花源。
上甲斗村在甘孜州色达县杨各乡,是一座海拔3500米的云上村庄,像一位绝世美人,躺在绵延起伏、鲜花缤纷的山谷里。
忽然,一声清异的长啸,打破了寂静,山鸣谷应。我惊喜地望见,一只苍鹰从天际盘旋而下,掠过树梢,惊起一群全身黑羽的乌鸦,“呱呱”地嘶哑着嗓音,扑腾着翅膀逃遁。那边,几头棕黑色的牦牛立在水中,悠然自在地沐浴。看见我们走来,睁着铜铃般的眼睛,发出低沉浑厚的长声——“哞”,像念着“六字真言”中的“哞”,有一种沉静的力量,直达心灵。
一切如此喧哗,又如此安静。所有的声音都是天籁。我闭上眼睛,感动地谛听着。
“你看,这是政府给我们新建的房子。”扎西指给我看,语气里有一种自豪。
扎西是一位俊美的康巴汉子,那雕刻般英武的侧脸,经了高原阳光的照射,衬托出发亮的古铜肤色。高而魁梧的身材,让我联想到高拔的大山和宽阔的草原。
“真是太美了!”我惊叹着,举手加额,遮挡强烈而炫目的高原阳光,打量依山傍水的藏式民居。
只是因为看了一眼,我再也移不开视线。
沿途随处可见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藏房,或屹立于山头、村口,或掩映于树林,或紧依于溪边。远望形如寨房,又似平顶的碉楼。
甚至,我感觉它不是房子,而是一种立体的景物,背衬着广袤无垠的蓝天,像古老的雕塑安静地矗立着,与大地山川融为一体。
“这些房子远看像碉堡,近看是房子,所以又叫碉房。”扎西微笑地解释。
这里的碉房大多有石头垒砌的低矮围墙,开放式宽敞的四合院落,每座楼房的每面墙上开着三四扇小窗。整个房子建筑都是风格统一的石木结构,平顶式屋顶,高有数丈,一般三四层,四四方方,像碉堡一样稳稳地耸立在蓝天和青山之间,看上去如石刻的雕塑,极具建筑的美感和质感,简洁、古朴、粗犷、厚重,与大地浑然一体。
碉,在一千八百年前的汉代称为“邛笼”。古羌人“依山而居,垒石为屋,高者至十余丈”,能防御侵袭,易守难攻。在四川的横断山脉羌族和藏族聚集地最为密集。藏语称碉房为“卡尔”或“宗卡尔”,堡寨的意思。
藏族碉房历史悠久,有人住的地方就叫碉房,它至今仍然保持早期堡寨的特征,保留了传统方碉的造型,是藏族古老而独具特色的传统民居。
“为什么藏式民居是四四方方的呢?”我有些好奇。
“它有一个传说。”
我顿然兴趣盎然,听扎西娓娓道来。
据说,古吐蕃人是香巴拉王国的后裔。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居住在四方形的大陆中央的香巴拉王国,周围雪山环抱,有草原、峡谷、湖泊、森林和金矿,还有清新的空气。
王国中有一片奶湖平原,是一个女魔的心脏,没有人敢居住在那里。吐蕃的第一位赞普聂赤赞布,为了征服女魔,在奶湖平原四方建起一座方形寺庙,又在女魔四肢钉上钉子,终于降服了女魔,赞普的子民们迁徙到那片土地上。后世的吐蕃人坚信方形建筑可以降妖伏魔,便世代沿袭了方形建筑样式。
原来四方的碉房,竟然有如此动人的神话传说。藏民族将自己的想象力赋予了建筑的生命和神性。
我始终认为,最美的建筑是有灵魂的。
穿过一片树林,从悬挂在半空的五彩经幡下经过,我们来到一家碉房前。
家里无人。扎西说,这几天是农忙,收青稞的季节。估计主人一家去田野里了。
站在房子外,我抚摸着石砌的外墙,那片石冰凉的、粗粝的触感,让我产生一种天然的亲近和情感,好像穿越到蒙昧混沌的远古,唤起尘封的记忆。
在人类漫长的石器时代中,我们的祖先曾经在拿起石块抵御野兽侵袭的时候,在用削尖的石片作为武器的同时,便开始了对石头的认识和利用,创造了生产的工具和精美的石器,在打击和磨制石器中敲开了文明的大门。
我不知道,谁第一个举起石头向袭来的野兽发出一击,谁第一个触碰到尖锐的石块产生了制造工具和垒石为屋的灵感,但我相信,从那个时候开始,人类第一次触碰到了“美”,赋予了石头美丽的生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住在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里,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却找不到那些质朴的石块,无法去触摸中国初民用石块砌成的“美”。这是文明的进步还是失落呢?
“藏民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外墙用山里的石头砌成,门窗和房梁也采自森林的树木。外面的石砌墙体坚固厚实,抵御寒风,里面是木板屋,冬暖夏凉。太阳照不进去,但可以看到明朗的天空。”扎西如此诗意地描述。
岩石是人类初始最先利用的大地物体,木材是大自然的产物。数千年来,生活在高寒地带的藏民族,用他们的生活智慧利用自然万物,完成了生命的栖居。
我感到庆幸,这些新建的碉房在绵延的时光中,依然保存着这种古老的传统建筑,背负高山,面朝河谷草原,仰望于星空,俯瞰于大地,与大自然和谐相处。
在这里,“天人合一”不只是道家哲学的理念,而是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命状态。
吐蕃时期,佛教从印度和汉地传入藏区后,藏传佛教也受到道教的影响,老子“道法自然”的观点,与“万物有灵,崇尚自然”的藏民族原始“苯教”相近。极具包容性的藏文化吸收了汉文化哲学思想的成果,加以融合和改造,成为自己文化的一部分。
回归自然,碉房便是一种民族共性的体现吧?就像世人向往世外桃源,其实是一种返璞归真的人生态度。我想。
蓝天白云下,顶着高原炽热的太阳,我流连忘返于如画的藏式民居群落。
我发现,每家的碉房像绘画一样,几乎都有一样富丽的色彩,粗石垒造的四方主墙保持着土石原色,出挑的屋檐涂饰红、蓝、白、黄、绿的色带,红的像火焰,白的像云,蓝的像海,黄的像土地,绿的像草原。明朗艳丽的色彩,给单纯的原石墙面,增加了强烈对比的美感,质朴而华丽。
碉房的主墙上,一般开着三到四个小窗。每扇窗户都带有色彩的出檐,一般绘有三角形或圆形的黄、红、蓝、绿色等图案,象征日月山川和星辰。
门框和排列的横木大多涂染着绛红色颜料,我的脑海浮现僧侣身上穿着的绛红裟衣。
多扇朱红的窗框整齐地排列在墙面上,四周装饰有绘画和雕刻。远望,像一幅幅美丽精致的画框,镶嵌在石头垒成的墙体中。让人渴望探知,窗户里住着怎样的人家,有一个怎样的生命故事。
我想,那窗户里的人,是画中人吧。
我注意到,每扇窗挑出两层短檐,飞出连续七八个绛红色子木,有一种凹凸变化的美感。每个子木的端头,装饰有白色点状图案,好像一串挂在窗户上的菩提念珠。
我忽然觉得,碉房好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人,手捻数珠,一脸安静、平和,与世无争。
每一幢峻冷、凝重的石砌碉房,因为这些装饰而变得明亮起来,有了温暖的色彩,有了生命的温度和灵魂。在阳光之下,散发着一种玉石般的光华。
“为什么碉房的色彩大多是五色呢?”我的脑子里又冒出一个问题。
扎西沉思了一会儿,望着远处挂在白塔上的五彩经幡,“可能跟经幡相似吧。”
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虽然他并没有给我答案,但我相信这是最好的解释。
在藏族地区,随处都可看到挂在山顶之上,河谷之中,庙塔之旁的五彩经幡。经幡寄托着藏民族的宗教信仰和美好愿望。经幡的五色,象征着天空、祥云、火焰、江河和大地。在藏族的宗教色彩观中,五色还赋予着五方佛和五种智慧的含义,同时还寓意着金木水火土,包含了中国古代哲学思想。
谁说每栋碉房的色彩不是藏民族对天地万物的契契深情?谁说那浓重的颜色不是这个古老民族心中神圣的经幡吗?谁说那用一石一木砌成的房屋不是他们的生命理想吗?
我把目光投向远处,高原的蓝天白云下,一座座碉房矗立在河谷之中,与广袤的绿色草原、巍峨的青山互相辉映,色彩协调、统一,美得就像一幅幅立体油画,绚丽多彩。
用油画去描述它,似乎还不足以表达我的感受。我觉得,它鲜活得更像大地上会呼吸的风景。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头,都是从山水树木中生长出来,与天地合二为一,带着生命的温度,自然的气息和万物的灵性。
藏民族是最出色的建筑师啊。我在心里赞叹。
所有的碉房都是那么风格统一,连涂染的颜色也几乎一致,没有城市建筑凌乱的感觉,也不显突兀和标新立异。不用谁告诉你,你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藏式民居。你不难发现,它们与周围的一切已然融为一体,是天空和大地中的一部分,独一无二。
古老的藏民族,千万年来无力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和气候抗争,却以他们质朴的审美方式,在崇山峻岭之中,用大地的夯土、高山的石片和森林的树木,筑起了华美而质朴的居所,记忆着他们对生命的信仰,对大自然的敬畏和谦恭,对这片信守的土地和山川的热爱。
冰冷而无感的建筑,看似简单涂染的色彩,当它承载了人的情感和历史的记忆,便产生了美,赋予了生命动人的故事和永恒不息的光华。
“过去因为贫困,村民居住条件很简陋,现在全部住进了新房子。”扎西的眼中凝聚着幸福。
告别贫瘠与苍凉,远离喧嚣与浮华。在山川遍布的雪域大地,高寒的河谷地带,这处藏在白云之上的古老村庄,并没有被岁月遗忘。我庆幸自己见证了碉房的美丽蜕变,见证了这个古老民族的重生和新的开始。
千百年来,世人苦苦寻找着梦中的香巴拉,寻找着理想的世外桃源,其实它并不遥远。
或许就在那石头垒砌散发木香的碉房里,安居着怡然自乐的人们,与大自然一起呼吸。或许就在那一扇油画般的门窗中,有我们寻找的,一个故事。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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