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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申散文小辑/秦 申

点击率:1842
发布时间:2022.07.26

杀年猪


“小孩小孩你别哭,进了腊月就杀猪……”童谣是奶奶教给我的,奶奶姓高,离开我已经快20年了。

那时候,农民都很苦。虽说实行了责任田制度,温饱基本解决,但日常的零用钱仍然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紧巴得很。几乎每家每户都会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口粮,用来养猪,少则一头多则两头。年末,实在缺钱的人家就把整头猪出售给国家,换来一笔整钱,用来支付一年来的赊账和来年的开销。稍微富足一点的人家则会提前谋划,选个吉祥的日子,把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大肥猪杀了,头头脚脚通常留下犒劳自己,还有那肥肥白白的猪板油,那是断然舍不得出售的,其他整板肉也都要拿到集市上零售换钱。所以,每年腊月二十三到腊月二十八,村里几乎天天都有猪的嚎叫,此起彼伏,接二连三,热闹非凡……

杀猪可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主家通常会选好一个黄道吉日,再去约好杀猪匠(猪“把式”)。杀猪这天,主家还会邀请出嫁了的女儿女婿来回门,再从左邻右舍请几个身强力壮的相好前来帮忙。一则杀猪也是个体力活,一个二百多斤的活物,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也显示出了它的灵性,并不像平常人们口中的“蠢猪”,而是要以死相搏,所以需要几个“硬劳力”相帮;二则又忙碌了一年,借机联络感情,一起吃杀猪饭(主菜是吃肉),显示家底的殷实,以示庆贺。

那时候,小孩的学习是可有可无的事,大人们大多没有时间去过问,寒假里的主要就是帮家里分担农事。唯有杀年猪这一天,因为有亲戚要来,因此大人们也会给我们放个假,不再让我们去出山砍柴了,而是留下来招待亲戚家的孩子以及“看热闹”和“跑小脚”(帮忙拿零碎的东西)。

杀猪的现场,小伙伴们的心情是纠结的,既想看,又害怕,只能捂着耳朵老远地站着。只有父母三番五次喊叫着拿东西时我们才战战兢兢地靠近过去,远远地扔下东西,一溜烟跑开了。

杀猪这天,大多数主家会提前在院子靠偏僻的地方,用几块石头临时支起一口大铁锅,并注入满满一锅等待沸腾的热水;院子中央则是提前放好早早就去邻居家借来的一爿工具(一般木盆的七八倍大,二三倍深,专门用来烫猪的工具),工具上再横放一块从自家大门上卸下来的门板。被请来的杀猪匠这时已经挽起袖子,准备好了尖刀和铁钩。万事俱备,一声吆喝,五六个壮汉就急不可耐地跳进了猪圈,把一头二三百斤重的大肥猪捕捉过来,大喝一声“起”,便将这个蠢物轻松抬到门板上,然后不容分说,抓耳朵的抓耳朵,抓腿的抓腿,抓尾巴的抓尾巴,用胳膊扛,用腿顶,用尽力气,将它死死按住。没有事先的彩排,配合却是那样的默契,这一切都源于各自内心对那香喷喷的猪肉的一种共同的渴望。

猪则是奋力反抗,拼着老命企图逃跑,但最终还是人定胜“猪”,被壮汉们制服得一动也不能动,只剩下刺耳的呐喊声。

杀猪匠则犹如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气定神闲,左手“嚯”地一下紧握住猪嘴(不让发声,也可能是防止咬人),右手则在猪咽喉处比划几下(寻找下刀的部位),突然手起刀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着猪发出一声闷叫,一股热血便喷涌而出。细心的女主人这时在丈夫的催促下,便慌乱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木脸盆,用略显笨拙的姿态接住喷溅而出的猪血,那猪凄厉嚎叫几声,努力挣扎着流尽最后一滴血……

奶奶会在杀猪那一刻,点上香和蜡烛,烧几张纸钱,放一小鞭纸炮……大约是在为一个逝去的生命祈祷。而此时的我,定会悄悄地背过身去,用手背拭去挂在眼角的泪水,害怕目睹这样的血腥,更多的是对自己养了一年的大肥猪离去的一种丝丝不舍。

烧好的沸水被放好,把猪在水里翻来覆去地翻滚,这叫“烫毛”。半炷香的时间后,杀猪匠就挥舞起刀具开始刮剔猪毛,大家也七手八脚忙活起来,淋热水,拽猪毛。又是两柱香后,浑身赤裸的白猪就被挂在靠墙头的木梯子的铁钩上,开膛破肚。接下来杀猪匠按主家或顾客的需要用尖刀分割猪肉。

这一忙活就是大半天过去了,一停下来顿觉饥肠辘辘,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女主人早已张罗了几桌好菜。说是好菜,其实就是日常司空见惯了的农家菜,当然,最引人注目让人垂涎欲滴的就是那盘热气腾腾的猪肉和那盘干煸猪血了。肉是主人让杀猪匠提前割下的槽头肉,猪血也是刚出炉的,一切食材是那样新鲜诱人,酒也是少不了的,农家的包谷酒。杀猪匠酒量那是特别好,一桌子人轮番推杯换盏敬他都醉不倒,最让人瞠目结舌还是他别的菜也不多吃,主家在大黑碗里给他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大肥肉片子,在推杯换盏的几分钟内他居然能一扫而空(当时大家肚子里缺油水,据说很多杀猪匠都是为了能吃到肉才干这个职业的),院子的上空到处飘荡着猜拳声、劝酒声,声声不绝……新年的味道也随之四处飘散。

杀猪的“把式”也一定要给报酬的,通常是把头、蹄、下水中的一部分赠送其为酬资,杀猪匠也并不推辞,这是约定俗成。直到天黑了,如果还不够尽兴,主人会点上桐油灯,一直要闹腾到深夜才作罢。


赶 集


秦岭是中国的一条龙脉,横亘在中国最中间的地方,中国的好多大事件都发生在秦岭,它是一座伟大的山,也是充满着神奇的一座山,我的童年就生活在这里……

我的老家地处陕南秦岭深处的一个小山村,交通很闭塞。沿着一条东西走向的银花河,向东步行八公里是中村镇,向西步行八公里是高坝镇,我们洛峪(原来是一个乡级行政单位)正好位于在两镇的中心。

由于离县城远,买卖都很不方便,山民们便自发组织,形成了自己的集市。每个集市都有自己特定的日子:一四七,来洛峪;二五八,上高坝;三六九,中村走。人们可在不同的日子去某个固定的集镇,购买到满足生活的必需品。这种活动称之为“赶集”。

平日里,赶集的人并不多,除一些卖日用品的固定摊位外,就是家住附近、勤劳一点的山民,将自家土地上的土特产匀一些出来,拿到集市上,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半卖半送地分享给他人,换点微薄收入。路程远一点山民,则提前默算好的不得不买的洋货(人们把当地不产的生活物资统称为“洋货”),然后匆匆忙忙赶来,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熟悉的摊位前置办,断然不会对街道两旁花花绿绿的商品多看一眼,尽管它们是那样的诱人,是女人们心心念念的尤物。

选完货,当然少不了讨价还价一番,老板们自然是不肯让步的。他们还会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啦,“我的价格是这个世上最低的,不信你去集市上打听打听……”不论怎样,最后结账时,好心的老板总会主动抹去零头毛儿八分的,以温暖老雇主的心。每到这时,山民定然是心花怒放,那一双皲裂的大手也会毫不犹豫地从衣襟兜里摸索着掏出几张皱巴巴的、还带着庄稼汉独特“体香”的毛票,给家里额外增添几盒“洋火”(即火柴)或给女人买一面小洋镜,或者还会再花两分钱给憨水邋遢的“狗蛋”买一根圆乎乎甜丝丝亮晶晶的冰糖葫芦……

然而,一到腊月,集市又是另外一番热闹的景象。

冬至刚过,万物沉睡,陕南山区修梯田、割柴火的农事活动慢慢地都进入了尾声,山民们陆陆续续停下手里的活计,盘算着如何庆祝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而置办年货就变成了每家每户的头桩大事。

女人们要去布店为娃娃扯布做新衣服;小伙子们一改往日的灰头灰脸,茅草似的头发都把几脸盆的水洗成了黄河色,又把头油在头发上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认苍蝇拄着拐杖都爬不上去了还不满意,他们是去看新鲜的,是踅摸谁家的姑娘俊,谁家的姑娘还没定亲;娃娃们也有自己的小惦记,那一飞冲天的窜天猴,真是神奇,只要用火在引线上一点,“嗤”的一声,就直插云霄;男人们则要准备过年所用的香、纸、火、炮,对联、门神和吃食,因此,家家户户都是全家上阵。早饭的时间刚过,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人们突然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形成了一个嘈杂的移动洪流,一直延伸到远方集市的入口。

山村的街道本来就很狭窄,阔不过丈二,两边是店铺。一到腊月,店家又在店铺门口的空地上摆满了用门板临时搭建起来卖年货的小摊,使得街道越发拥挤了。店家们自己用不完的摊位就租给远道而来的小商小贩,每个摊位根据大小收三五毛钱不等。

四乡八码头的人流不断地拥了进来。一时间,背背笼的,挑花灯的,拎油壶的,挎篮子的,拉孙子抱娃的,卖酒打卦的,套圈耍猴的,笼着袖子发瓷的……把街道占得满当当,水泄不通。

“包子,刚出笼的水煎包子!”“年画便宜卖喽,十块钱三张!”“让一哈,让一哈,油过来咧!”一个身着露棉花絮的旧棉袄,肩膀上扛着猪肉,手里提溜着蛇皮袋的老汉,在人流里边挤边叫嚷,竭力在夹缝中寻求自己的空间。“挤锤子呀,把我的鞋都踏掉了,谁见我的鞋了?”“我的帽子,帮我抓住……”一时间,叫卖声,求救声,呼叫声此起彼伏,奏响了买与卖的交响曲。

“哎呀妈呀!我娃呢?刚还在身边呢?”一个银发老婆婆左手提着篮子,右手搭在额前,颤巍巍地挤上一个石头墩子,左盼右顾地找孙子,昏花的眼睛里,满是攒动的人头,“妮儿,妮——儿——”呼唤声带着哭腔,声音传不过多远就被嘈杂声淹没了。当然,集散的时候,在某个角落就会发现一个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碎女子在找婆,婆也终于找见了她,两人高兴得抱在一起,“娃呀,寻不见了我咋给你妈交代呀!”而一直挂在手臂上的篮子和年货不知啥时早给弄丢了。那种相逢的喜悦,使得她们忘了一切,相互簇拥在一起,抱头痛哭,细听那哭腔里更多的却不是悲痛。

除了叫卖声还有叫骂声。“狗东西,你咋欺负人哩!”相邻卖鸡的和卖米的对骂了起来。原来隔壁家的鸡挤到旁边卖米的米袋子里偷了嘴,卖米的用手把鸡轮了两下“你这狗日的,胡跑个球哩”。于是,一个心疼自己的鸡,一个心疼自己的米,越骂声越高,要不是旁人及时劝阻,又会上演一段全武行。当然,下次再见面,还会热情招呼,全然忘记了当初的不愉快。

街的那一头,一个大姑娘正在专注地选绣花用的针,突然“哎呦”一声嗔叫,只见几个毛头小伙子作鸟兽散,惊得一旁的女人急问“咋了!咋啦”只见姑娘的脸唰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像雨后的彩虹,双手下意识护在了丰满的胸前,嘴里慌乱回答说“没啥,没啥,手被针扎了一下”,大姑娘说完便害羞地低下了头,然后又快速地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女人,只见女人嘴里嘟囔着:“这伙哈怂,挨千刀的货。”

每次赶腊月集,我和姐总是紧跟着父亲,像个跟屁虫。他走哪儿,我们便挤到哪儿,当然不单单是为给他帮忙拿新买的灯笼鞭炮啥的。遇到人多的地方,他就会用那双因整日劳作而变得粗糙的大手一左一右地紧紧抓住我们的小手,一刻也不放松。顿时,一种慈祥的父爱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我的心。每挤到了一个摊位,父亲便让我们蹲下来才放开手去讨价还价买东西。而我们的心思全不在他看的年货上,眼睛贼溜溜四处乱窜,看隔壁有没有好吃食,有没有好玩的。半晌过后,年货也买得差不多了,回家前父亲会给我和姐一人买个包子,还会变魔术般的拿出窜天猴和新发卡,高兴得我们把吃了一半的包子直往父亲嘴里塞,他却笑着扭开了头道:“我不饥,我不饥!”

下午五点多了,赶集的人们陆续回家了,热闹的集市上,只留下东一只旧鞋,西一顶破草帽,时而被三三两两赶路人,或有意或无意地你一脚我一脚踢得到处乱窜。除了两边的摊贩数钱的声音,集市一下子恢复了往日冷清。

白天的喧哗总是要被夜晚的寂静所代替。突然,一声炸响,一只窜天猴腾空而起,屁股后面还冒着彩色光亮,划破漆黑的天幕,给铁一般的黑暗带来一丝光亮。是谁家娃提前过年了吧……

割柴禾


80年代末的陕南山区,改革的春风刚刚吹来,一切都尚处在懵懂开化的阶段。

农忙时节,学校会给学生放十天的假,俗称“忙假”,夏收、秋收各有一次。我已经不记得它是从什么时候取消的,反正我的整个中小学阶段都享受过这种“优待”。现在想来,大概有这么两重意思:一是老师们也有自己的家庭,农忙时也需要劳力来抢收抢种;二是学生放假,父母不用过多操心,可以专心忙于农事,而且学生娃多少也是个帮手。这对于一个处于农业初级阶段的家庭结构来说,多一个劳力,那就意味着多一份收获。所以,当初的我们,干活那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了。尤其是寒假里,除了下地干活,还有就是“割柴禾”了。

那个年代的冬天似乎要更冷一些。家家户户缺粮又缺温暖。个个手指头都冻得红肿,就像一根根胡萝卜似的,严重一点的都不能握铅笔。脚后跟也是冻疮的首选地,路上经常可以看到因为冻疮而开裂,走路一瘸一跛的身影……为了能过一个暖意洋洋的新年,帮家里砍柴也是我们娃娃一项重要的农事活动。

特别是腊月十几,一放寒假,不等父母催促,我们就主动约上小伙伴,拿着父母给备好的背篓、镰刀和绳索,便一起进山砍柴去了。

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急匆匆吃过早饭,带点水和干粮就出发了。虽然地处山区,大山一座连着一座,但家附近的山更多的是责任田,稍微能长草的地方,都被勤劳的山民开了荒,用来增加吃食了。实在不能开荒的山,都是光秃秃的不毛之地。因此,要想砍柴,先得翻山越岭,走十多里崎岖山石路。

至今都很佩服当年70、80的那几代孩子,做事那是相当的有韧性。

十多里的山路,小伙伴们又说又笑,一路打打闹闹,那根本就不是个事。中途遇到一个平坦的空地,也会坐在背篓上休息一次,喝口水,抹一把汗,再将破棉袄干脆脱下了身,或搭在手臂上或直接扔进背笼里,大家纷纷显露出瘦弱却又倔强的胸膛来。

近处私人家的林地是断然不敢涉足的,只能去较远的荒野山坡。大家不慌不忙地各自寻找一面有杂草或林丛荆棘的山坡,擦着汗水挥动镰刀……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大多家庭里的孩子都因为营养跟不上而导致发育不足。低矮的我总是干干歇歇,通常割一片地儿就拢在一起扎一小捆,然后再换个地方。口渴了就在草丛里抓一把雪,和着茅草屑,大吃几口,然后又继续。遇到背阴的地方,树枝上,岩石的棱角处,偶尔会有一排排的冰溜子,阳光一照,玲珑剔透,洁白晶莹,有的摇摇欲坠,有的像把利剑悬挂在那里,冰溜子的尖端,还都挂着一个小水滴,在阳光的照射下,水滴里会闪耀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小太阳。此时,小伙伴们便童心大发,不务“正业”起来。伸手掰掉一小块,放在嘴里含着,冰凉爽滑,又解渴又解热。淘气一点小伙伴还不满足于此,会仰着脸,用舌头舔冰溜子,有时用镰刀背去敲打着玩;远处够不到地方,还会捡起小石块,去投掷,看谁砸得准……此时,没有了劳动的艰辛,没有了饥饿,时光仿佛把我们带到了一个童话般的晶莹世界里!

我那时候个头小,也笨拙。眼看太阳快落山了,同伴们都把柴火捆在一起要下山了,我还没割多少。而且东一点西一点,要在满坡地寻觅,甚至还忘记了几个小时前割的那一摞柴究竟在放在哪一隅?好不容易把它们收集到一起,又发现力气太小,捆来捆去总是稀稀松松的。当我也学他们把整捆柴推滚下山时,由于捆得松,体积又小,份量不足,滚落的速度特别的慢,不是被这块山石挡住就是被那个树桩磕绊,总之需要不停地去调整方向。好不容易到了一个陡坡处,速度是快了,可滚着滚着,柴草又散落半面坡地,心疼得我哇哇大哭……

割柴禾也很讲究,选对地方是关键。有时候找到一个没人割过的地方,就容易了很多,但也会激发自己那颗贪婪的心,问题也随之而来——超重。要把柴禾背回家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山路十八弯,拐来拐去都是羊肠小道。柴禾通常是横着架在背笼上的,走路要十分小心,一不留神,就会撞到山体上,搞不好就是个人仰马翻的,厉害一点的还有可能坠入山崖。

刚背的时候,还能一口气走一二里,随后渐渐就频繁起来,尤其到了最后二三百米就得停下来休息一次。这还不是最尴尬的。有些路段休息点都是固定的,如果是超重,根本支撑不到下一个休息点,也就只能强忍着,咬着牙一步步往前挪,越是慢,柴禾在背上压的时间越是长,越是长,就越是累,那滋味简直就是一场心灵与肉体的极限考验。由此也造就了山里娃那刚强的毅力、坚韧的秉性和不屈不挠的大山精神。

柴禾背回了家,大家都会选一个干净又醒目的场地,一捆一捆整齐地摞起来。到小年夜时,家家门口都会有一个柴禾的“长城”。正月里,村里人串门时,也会暗自比较,看谁家今年割得多,谁家硬柴禾多……听到夸奖的,父母们也引以为豪,心里像吃了蜜一般。

这就是那个一去不复返的割柴禾的纯真年代,尽管是那样的累那样的艰辛,却使人快活……


耍灯


如果说“割柴禾”的回忆充满了艰辛和苦涩,那么,“耍灯”让人心情要舒畅,甜蜜得多,浪漫得多……

少年不解耍灯味,读懂已是中年。

20世纪的八九十年代,陕南大地上,人们还是以在土地上刨食为主。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整天侍弄着各自的一亩二分地,一年到头都不得休息几天。那时候,电灯刚刚替代了煤油灯,电视还是稀罕的物件,只有少数几家在城里当干部的家庭才有。山民们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正月里,附近几个村庄的好事者便自发组织,张罗起“耍灯”来。

“耍灯”是当地山民们的一种祭祀活动,用以祈求新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般耍一年或三年,都在晚上进行,分片区,逐户耍,宁冒一村不落一户。

耍灯活动组织十分严密,负责人称之为“灯头”,一般由村镇有威望的人或者村干部担任。以狮子、龙、旱船、竹马、高跷和花灯组成,通常以各村为单位,根据每村的特色分派承担不同的任务,久而久之,就约定俗成,形成了固定的角色——舞狮村,舞龙村,花灯村,竹马、花灯村,高跷、旱船村等。

刚制作出的狮子、龙灯、花灯、彩船、竹马,此时只是徒有华丽的外表,还不具有神灵的特性。

出灯前,全体参与人员按照“灯头”的指令,齐聚乡里古庙的广场前。族长宣布古老的“点光”仪式开始,这时一对童男童女款款而来,走到台前,双膝跪地,双手托起老黑木碗,高举头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者,左手捋须,右手执笔,口里念着“咒语”,突然将饱蘸鸡血、烧酒和朱砂的大笔一挥,直奔狮、龙的眼睛而去。朱笔刚一接触,狮子和龙双眼怒睁,目光如炬,装在眼睛里的两个手电筒射出的光柱子,直插天穹,接通了人间与天庭的对话……霎时,鞭炮齐响,锣鼓喧天,香裱燃烧后的灰烬随着火焰升腾、飘落,如梦如幻。

神灵附体,狮子、龙得以复活。接着,其他的灯依次被点化,所有的灯都具有了灵性。

“点光”结束后,由灯头高唱出灯的彩词,大家在公场进行了一次大的预演,紧接着就转向各家各户。

串户耍灯其实也很讲究,一般按照规划好的路线,由两个手持灯笼,头包红布的老者,挨家挨户提前通报:灯神快到了!问问主家有没有准备停当,显示对灯神的敬畏,这叫“报信灯”。随后不久,就有一对宫灯引路,后面跟着一对旗排灯(又称龙凤灯),进了院门,分左右靠在东家大门的两边,紧接着狮子就在众人的簇拥下粉墨登场,还有抬鼓的,打锣的,兔儿灯、虾蟹灯、海蚌灯等殿后。

接灯的主家马上设好香案,全家跪拜,焚香烧纸,鞭炮齐鸣、烟花(当地称花子)火光冲天,乐得狮子摇头摆尾,张牙咧嘴,满院狂奔。遇到调皮捣蛋的,也会时不时地把鞭炮往狮子身上炸,四个护狮使者急忙用刷子给狮子灭火,生怕炸伤了里面的人。偶尔也会有一些二愣子,一时兴起,手持烟花,一直对着狮子烧,这时候,护狮人的刷子就不是刷在狮子上,而是直接打在二愣子的头上,好事就又变成了坏事。

闹完狮子,就有“彩头”出场,他一手执灯,一手扶着狮头,边摇边给主家张彩,每说完一句,周围人就齐声说“好”。“彩头”喝彩是闹狮子的又一个亮点,一般由能说会道者担任,他眼光敏锐,环眼四顾,就能抓住这个家庭的特点,喝彩时有的放矢:有刚结完婚的,祝愿生个胖娃娃;有长辈的,祝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当干部的,祝愿步步高升;有升学的,祝金榜题名……喜得主家笑逐颜开。看到富裕的家庭,彩头也会故意三四遍地给喝彩,急得东家让女主赶紧给狮子拿贡品。看到这一幕,彩头如果还想继续,就有旁观者言语:行了!行了!差不多哩。于是,众人带着在一阵哄笑声中离去,又赶往下家。紧跟后面的龙灯,它的接待的规格就没有这么高了,但人们依然很兴奋。

有些不顺当的家庭,就趁这个档口把狮子或龙恭请到家里,绕中堂转三圈,给它们披红、送蜡,祈求狮神龙神保佑,来年带来吉祥。

串户耍灯不能走回头路,不走交叉路。守孝服孝期未满三年的人家不接灯,其余家家都要接灯。

耍场子  “耍场子”,这是每个村里的重头戏,属于一个综合性的舞台剧,也是压轴节目。通常,狮子和龙给各家各户拜年,接完灯的人家就陆续聚到村里的一个开阔地带上,看花灯,见老友,叙旧情。

这时划旱船的、踩高跷的、骑竹马的以及跳舞的魔女娃们,围成一圈,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吃着村里热情招待的平时很难吃到吃食,有柿饼、核桃、板栗,还有糖果等,而且还管够。有时候还可以在口袋里藏一点,偷偷地带回家分给弟弟妹妹们吃,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吃饱了的,补妆的补妆,对台词的对台词,纷纷在做出场前的准备。各色的花灯也凌乱地点缀在人群的四周,形式多样,有排灯、宫灯、鱼、兔子等动物灯、莲花灯、西瓜灯、鼓灯、聚宝灯、玉米花生灯,多达几十种,盏盏精巧别致,个个栩栩如生。昏黄的烛光在寒风里,忽明忽灭,远远望去,犹如天河里的星星,一闪一闪,宛如一个天上的人间。

不多久,一个火红火红的龙珠在漆黑的人群里缓缓游动,时高时低,时快时慢。突然,两条巨龙腾空出世,一青一白,在龙珠的引领下,一阵狂舞,上下翻腾,相互争抢,要保护自己的龙珠。随着龙的游动,龙尾巴不断扫打着人群,吓得人们纷纷后退,终于在场地上形成了一个被人群包围着的篮球场大小的圆形场子。相互追逐的两条巨龙,正在杀红了眼之时,另外一个龙珠也悄然出现了。其中一条龙一怔,似有所悟,很快,各自都找回了自己的心爱之物。打累了的青白二龙,就沿着人群,含着珠子,首尾相接,相伴而眠,形成一个挡住观众的屏障,静候狮子的出场。原来这就是第一幕“二龙戏珠”打场子。

耍场子的狮子是雌雄一对同时上场的。这时的它们,一改往日的霸气,显得温顺有余。或跳跃,或匍匐,或就地打滚,或摇头晃脑。时而双目对视,忽闪着一对铜铃似的眼珠子,似有千言万语;时而含情脉脉,耳摩斯鬓,以无声胜有声;最后,一个在前面狂奔,一个在后面猛追,经过一场耐力与勇气的比拼之后,终于,两个齐头并进,然后双双消失在了远方……此时的雌狮雄狮不就是一对青春期的青年男女吗,它们上演的又何尝不是人们对情与爱的追逐呢?

骑竹马和魔女娃粉墨登场。由七八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扮成英俊后生,骑着竹马,晃动铃铛,纵横驰骋。他们的身边是一群八九岁的魔女娃,个个打扮得玲珑剔透,在一群老者的歌声中载歌载舞。这是青春,是活力,是美好的未来,是两小无猜,是青梅与竹马。

最有意思的还是划旱船(旱船通常以竹子为骨,四面围缀上绘有水波纹的棉布裙,长度以遮住船娘子的脚为宜,船身有彩棚,并饰以花环,船娘子一般由男扮女装)。在一声长长的艄公号子声中,但见一个头戴草帽圈,身穿老生古装,脸着淡彩,口挂白色长髯的老艄公,划桨引船;身后,一个风姿绰约的小媳妇搭船回娘家,渡船随着他迈动的碎步,犹如在水面上徐徐划行。他们默契配合,船时起时伏,随着“波浪”旋转、颠簸,时而触礁搁浅,老艄公急忙跳下河中,一阵用肩扛、用手搬,排除了万难……船上的小媳妇始终一言不发,粉脸上一会儿喜悦一会儿惊恐。

船划得正酣,一个小丑登场了。他右手拿一把破蒲扇,左手拿一个旧手绢,鼻子被抹上白色的粉,在旱船周围来回跑动,扇动蒲扇,舞动手绢。他模仿这个村的某个人的语言和动作,不断地想去骚扰和挑逗小媳妇,老艄公路见不平,竭力呵护,在你来我往之中,观众终于看出端倪,不时地发出的阵阵笑声,身体前俯后仰。被讽刺的这个人也并不恼……这时,踩高跷的也入场了,一时间,大锣、小锣、鼓、挠、镲等钟鼓齐鸣,热闹非凡,一副步步高升的太平盛世。

民间有“偷花灯”一说。据说是新婚的小夫妻如果婚后还没有怀孕,亲戚或朋友,就去花灯场上踅摸,看今年哪一盏最漂亮,并暗暗定好目标。夜深,趁打灯人丢盹不留神或者上茅房方便的间隙,便以最快的速度拔起灯杆,扛着花灯撒腿就跑。奇怪的是,打灯人发现自己的花灯被偷,也并不着急,不喊也不叫,而是远远地相跟着,一直跟到主家屋里去。

此时的主家也明白是咋回事,便热情地拿出自家最好的吃食来招待。殷实一点的人家,还会摆上一桌好酒好菜,请打灯人一番吆五喝六。醉眼朦胧之后,主家千恩万谢,并承诺打灯人,说来年一定双倍奉还。打灯人其实心里也暗自欢喜:“丢”了灯,是因为自己制作花灯的手艺高,制作出来的花灯太漂亮,太出众。也有些懒惰打灯人,天天祈祷,希望自己的花灯能“被偷”,这样就不用每天再去熬夜打灯了,乐得个清闲,可偏偏就是没人相中。

偷来的花灯通常被挂在新婚夫妻的新房里。说来也真是奇怪,就在当年,偷到“宫灯”的竟然就生了男孩儿,偷到“花灯”的竟然也如愿以偿地生了女孩儿……人世间啊,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充满了神奇与不可解释性,这也许就是人们喜欢耍灯的缘由之一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的宴席。灯会表演通常要持续到正月十六晚上,最后一个项目叫“摻灯”。这一天,天刚黑,所有参与耍灯的以及围观的,都又一次聚集到庙前的公场上。

公场的中央,人们用秸秆烧起一堆大火,大家围火而聚。时辰一到,一阵鞭炮声,舞龙、舞狮又开始一番铿锵有力的表演。突然,锣鼓声大作,只见舞狮者猛地将狮皮高高举起,奋力地扔进火堆,然后从火上跳将过去;龙灯上窜下跳一阵之后,也一头扎进了火海之中,接着,旱船、花灯、竹马……也都纷纷跳进大火,大家跨过火堆,便头也不回(据说如果回头就会恶鬼附身)的消失在夜幕之中了。原来,这是恭送请来助兴的狮神、龙神和星宿神们回归天庭。

伴着欢快的节拍,人们鱼贯而行,让火焰舔舐自己的身体,驱掉身上的邪气和霉气,祈祷着新的一年将鸿运当头,红红火火,无病无灾。这不禁让人想起“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在通天的火光中,各路神仙们纷纷上了天庭,各司天职;山民们又照旧开始了又一年的耕种和收获……


眼泪的轮回


上海之于西安,全程1388公里,它一头连着儿子,另一头连着父亲。儿子是我的儿子,父亲则是我的父亲,他们是爷孙。

记忆里父亲是座山,犹如现在儿子眼中的我。他说起话来总是笑呵呵的,眼角堆满了笑纹,不曾有过半滴眼泪。反倒小时候的我,为了某种小需求而哭闹。

先是为了求学,去了离家六十里外的县城,过起住校生的生活,一周拿粮钱时才回家一次。渐渐地,如果生活费充足,甚或几周也不回家,爷俩儿见面的次数越发少了,所有的记忆都被清晰地定格在他那柔和而又慈爱的笑脸上。

后来为了生计,远到上海谋生,至此,离家更为遥远,一年也不曾回去三两趟……

时光不老,可也不知从何时起,再见到父亲时,他的背躬了,眼睛也花了,那座曾经伟岸的“大山”,轮廓线渐渐地变得低矮,变得模糊,渐渐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切都为我熟知,而却又时常被我故意忘却。人世间所有的爱,都是自私的,正如我不愿相信他老去一样,因为爱,所以选择了逃避。

几天前我又回家了一趟,不知不觉一住竟也是半月有余。相聚总是短暂,对于分别的人却又是那样的久长。每次视频,电话那头的儿子总是计算着我的归期,哭哭啼啼地不断降低着我的“诚信值”,而面对着佝偻的老父亲,我竟又是那样的不忍说别离。

然而这一刻终于还是要来的。某一日,当父亲看到我在偷偷整理行囊时,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我明显地觉察出他的手在颤抖(虽然他有轻度的阿尔海默症),他一边叮咛别落下什么东西了,一边时不时地扭过头去,用手“快速”地擦着什么,生怕被我发现,而他的动作却是那样的“笨拙”,不被我发现也难。那个曾经干练的父亲的确不再那样的年轻了。

当车子启动的那一刻,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了,隐约能听到丝丝的呜咽……他那混浊的泪花折射出我鬓角的斑白,我仿佛看到他当年远出谋生时我对他的那份不舍,而这次要走的是我,哭的是他。

这难道就是历史的轮回?车轮滚动,黄土路上卷起阵阵扬尘,后视镜里已找不见他,他也看不见车了。

不仅仅是因为扬尘,也许泪水模糊了双眼……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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