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呼伦贝尔知道，2021年7月的某一天，有这么一个我，来到他这里。他看到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有点驼背，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在海拉尔的一间烧烤店门口东张西望。我看着夏日夜晚的街路，暗淡、冷清，丝丝凉意。偶有出租车经过，把空气划开一道道口子。我只是呼伦贝尔看到过无数游客中的一个，像一粒沙子落在他的地上。呼伦贝尔也只是我人生旅途上走往的一处小站，仅容纳我不安分的内心几日而已。呼伦贝尔以一种不屑的目光审视了一下我，我以一种漠然的目光瞧了瞧他。然后我俩被无边的夜色隔开了。

第二天站在牧云山顶，呼伦贝尔露出了他的面容。巨大的草原在灰阴阴云层压迫下，静静地躺着，弯弯曲曲的莫日格勒河像血液一样流过他的手脚，流过他的身体。稀稀疏疏的马匹和游人在移走，晃动，是他的脉搏在跳。我坐在草地的一块石头上，一个女团友给我拍了几张照片。她看我的照片说，你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很久没人说我有气质了，至于忧郁的气质，好像平生是第一次听过。这次我们定了豪华旅游团，坐丰田越野车穿越大草原，应该是舒心开心的啊，为什么我会忧郁呢？看女团友说话的神态，也不像是恭维或者嘲笑。难道是在呼伦贝尔面前，我内心的烦闷一露无遗？也许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可对子女前途的担忧、对当下道德价值观的困惑、对疫情下受难家庭的悲惜，不时地在刺痛我麻木的神经。我再次抬头看这片壮丽的大草原，似乎听到他血液撞击心脏的声音。这一刻，我和呼伦贝尔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相对于草原的沉重，额尔古纳湿地公园的杨树毛子，让我感受到了轻飘飘的呼伦贝尔。走在生态康养步道，两旁绿树交错浓密，仍有残阳从叶子的缝隙中滑泄下来，照出斑驳的光影。忽有白色羽毛状的东西从河一边飘来，黏在我的衣服和手上，更多的是掉在了地上、灌木丛中。问导游文静，她说这叫杨树毛子，也就是杨树的花絮。走到一片开阔地，看到成堆的杨树毛子，微风吹过，像是一群白色的虫子在争先恐后地爬。我正想为这美妙的杨树毛子赞叹几句，一个男团友说，就这杨树花絮掉落在河里，如果长期没人清理的话，会把河水都给污染了。突然想起自己读初中时写的一首诗，“小童，小孩子/小诗，小小说/我们全身裹满/“小的外衣”/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查遍古今中外的/天文地理——/没有一本书/给“小”字下定义/我明白了——/“小”的意义在“大”里！”。当时刊登在《中国青年报》上，三十多年过去了，该报纸仍是我发过作品层次最高的报刊。小小的杨树毛子给呼伦贝尔带来了美和痛，我的《小》诗也带给我曾经的欢欣和如今的落寞。

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对呼伦贝尔说，我来写写你的云吧。呼伦贝尔笑笑，没有回答。前段时间我在《十月》杂志看到一篇小说，男人的老婆因抑郁症而死，他开着越野车带着女儿横跨亚欧大陆、渡过英吉利海峡、太平洋，送女儿去美国读书，识云读云，望云而行，一路寻求疗伤与救赎。看了这篇小说后，一向被忽略的云进入我的一角视野，但家乡的云却仍然让位于琐事，熟悉至无睹。今天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呼伦贝尔的云，或许是草原边塞带给我的灵感，或许是无端压抑的心情释放到了天空，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有云知道。在室韦边境乡，额尔古纳河对岸就是俄罗斯小镇，不远处的大兴安岭把历史的荣辱和民族的恩怨连接在一起，云清而淡。在边防公路九卡七卡五卡，路牌“边境前沿禁止放飞无人机”等字样一闪而过，黄闪闪的油菜花遍野盛开，云碧又亮。在乌兰山，网红秋千滑草索道人多声杂，鲜炼乳冰棍好味道透心凉，云挤却宽。草原上的云更是千奇百态，变化多端。早上的云像一个披着蓝色面巾的大姑娘撩得你心痒痒，中午的云像一个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子想得你心慌慌，傍晚的云像一个戴着金色戒指的美婆娘看得你心甜甜。呼伦贝尔又笑了，你想得倒美。

看到呼伦贝尔被逗开心，我胆子更大了，又要写呼伦贝尔的风。这几天正是我们温州最热的天气，办公室开空调，开车开空调，在家里还是开空调。到这里一坐上越野车，首先就让司机开空调。看到司机张大哥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心想内蒙古人真小气，大夏天的连个空调也舍不得打。可打上空调，就是觉得不舒服，这丰田巡洋舰看上去不错，没想到性能这么差。同车的团友也感到难受，把车窗打开一点点。一阵风从窗外刮过来，带着一些热气又有点凉意，刚开始不大适应，过一会儿就有一种清爽的感觉沁人肌肤。我叫张大哥把四个车窗都打开，关掉空调，就听到风呼呼地往里涌，车内顿时充满了风，这是呼伦贝尔的风。车上放着劲爆的摇滚乐，以100码的速度驰骋在草原之中，我内心的热情也像开水被烧到了100度。把手伸出窗外，风噗噗地推，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呼伦贝尔风的力量。

这一天，我在乌兰山下山的电瓶车上感受到风的急促，在奥洛契庄园的浮桥上感受到风的眩晕，在黑山头2017骑马场感受到风的烘臭，在哈萨尔城蒙古包的晚上感受到风的寒冷。写到这里，夜深了。我推开房门，门外的草原安静，神秘，天上没有星星。我突然想做一名追风少年，追逐风，也追逐云，追逐我逝去的时光和仅存的梦想。

在186彩带河景区下车时，一女团友跟我说，她在车里建议导游文静，把每天要去地方的天气预报在群里发一下，文静态度很差。我瞅了一个机会问文静，文静说早上确实生气，我该做该讲的都到位了，天气预报她们不会在网上查吗？我回答不上来。前两天文静说，你们十人坐三辆越野车，路上我都不好讲解，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再加上这几天大家喊她导游两字理也不理，叫她汉名文静答应得很开心，心想这个蒙古姑娘真是蛮有个性。又想起昨天在黑山头牧民家访问时，一男团友跟牧民小男孩合影，开始小孩子还高兴着，男团友要跟他再照一张相，这个七八岁的蒙古男孩马上沉下脸转头就走了。呼伦贝尔你知道吗，初次跟你的人打交道，我很不适应哦。

去年在北京的散文年会上，一位蒙古族的作家老师给我们讲课，说你们自己就是文字的国王，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把一向对写作很不自信的我说得在心里暗暗使劲。他又说起内蒙古的地、内蒙古的人和事，目光闪耀，神采飞扬，激动得像个孩子。我这人生来木讷，不善于跟人交流，但从对这几个蒙古人非常有限的观察中，感觉到他们性格中热情豪爽、粗犷桀骜的一面，也仿佛看到了他们祖先的影子。

上午的186彩带河，生机盎然的原地和静静流淌的河水在阳光辉映下，呈现出条条彩色的绸带，结圈的蓝色哈达寄托心愿，草长虫飞。中午的呼伦湖，疑是到了家乡的海边，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碎石，游人或脱鞋涉水或迎湖而坐，把背影定格在蜃楼湖天。下午的满洲里国门，一辆中欧列车缓缓驶过边界线，哐当哐当的车轮声像转动几个世纪，笔直的铁轨在低矮平整的俄罗斯村庄拐弯、消失。晚上的玛克斯西餐厅，蒙古风情浓郁的歌舞节目让人沉醉。当蒙古族乐手弹起一把像二胡的乐器时，我记忆的闸门突然被潮水一样冲开了。

听母亲说过，我父亲当年中专读的是兽医专业，毕业后被分到内蒙古乌兰浩特。二十岁不到的他在一个草原牧场工作，还跟当地一个姑娘谈上了恋爱。后来我外公通过关系，把他调回温州老家，不久父亲与母亲结婚生下了我，和那个草原姑娘从此断了联系。我小时候父亲经常在夏天晚上的道坦上，给我和邻居小孩子们讲西游记、水浒传，绘声绘色的，他没讲完小孩子都不去睡觉。当时我好崇拜父亲。我还老在家缠着他，要他讲年轻时的故事，讲那片神秘的大草原。可父亲总是大口吸着烟，一语不发。失望的我一次偷偷打开藏在床底满是灰尘的大箱子，意外地发现一把断了弦的二胡和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披着一件军绿色大衣，魁梧英俊。他手里拿着二胡，身后是大片大片绿得发亮的草地和蓝得发颤的天空。

父亲生病去世已经十多年，这几天我在蒙古人的身上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的样子，闻到了父亲的烟味，听到了父亲喝酒时爽朗的笑声。想起固执倔强的父亲曾为我的工作多次低声求人，身为人父的我不禁愧而泪下。

因为我们今生有缘，让我有个心愿

等到草原最美的季节，陪你一起看草原

去看那青青的草，去看那蓝蓝的天

看那白云轻轻地飘，带着我的思念

……

去听那悠扬的歌，去看那远飞的雁

看那漫漫长长的路，能把天涯望断

我站在了父亲五十年前生活过的土地上。我多想父亲此刻在陪我一起看草原，拉上一曲二胡，为我而唱。

这几天一直在旅途的奔波中，大早就得出发，整日兴奋和疲惫中度过，晚上吃好饭都得九点十点了。旅游真是个奇怪的事，它会改变你的生活习惯，激发你的身体潜能，它会让你皮肤变黑元气受损而日子却被拉长。在岁月的长空，很久很久我们出生，我们要死很久很久，生命就像草原的云，不经设防地来，生命就像草原的风，不留痕迹地去。如果呼伦贝尔知道，我这几天为了接近他看清他而腰酸腿胀，为了读懂他可心他而熬夜写作，呼伦贝尔会让我短暂的生命散出一点草香，酿出一点奶味，发出一点星光吗？

我们后来又领略到哈萨尔游牧表演的，欣赏到阿尔山天池和三潭峡的秀丽湍急，体会到成吉思汗广场和呼伦贝尔古城的丰富沉重。八天的时间，1500多公里的行程，本来计划要写六小篇文字，不知道水土不服还是劳累所致，我咳嗽不停甚至有两天声音都哑了。看团友们兴致勃勃，有几个在家里好内向的，这些天也喝起酒、讲起笑话、开心地笑，我觉得自己挺破坏气氛的。文章勉强写到四篇，我甚至动过再也不出来旅游、再也不写文章的念头。这时呼伦贝尔跟我说，你也是草原的儿子，不要轻言放弃。你的父亲把最好的青春献给了草原，你应该把最好的坚强、真情、美丽献给你的父亲，献给你的爱人和你的女儿。

在第一天飞机飞到呼伦贝尔上空时，透过机窗我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太阳滚落在云层之上，霞光万丈，如入仙境。我几乎用手都可以抓到它。你没达到一定高度，永远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你不进入呼伦贝尔的腹地，永远体会不到他的内心。而我这几天仅仅是把手放在了呼伦贝尔的心上那么一下，就感觉到了他有着和我一样的温度、跳动、血脉偾张。路上的牛羊在叫，远处有牧民的身影，这个世界好像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呼伦贝尔要跟我挥手告别了，我不知道今生是否再见。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