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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瓷/言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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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6

    从烈火中出来,已经不再是泥,像凤凰涅 一样,它脱胎换骨,有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它告别了过去,告别了田野和大地,告别了骄阳和风雨,还有浸湿着露水的漫漫长夜;告别了生命的质朴和丰盈,四季的春花秋实;告别了一双双粗糙的手和宽大结实的赤脚。它现在是小家碧玉,是大家闺秀,待价而沽。它知道自己的身价,人家把它铸造出来,就是为了要让它华丽华贵。它实在是太精致太美丽了,冰清玉洁,泛着幽幽的蓝光,身体里有一团雨雾,青峰就在半遮半掩的雨雾中,洁净又清爽。如此的超凡脱俗,没有几个人敢问津,他们只能远远地欣赏,然后一走了之。它被束之高阁,在一个热闹又冷清的地方,很多的人来来往往,忙着挑拣所需的东西,挑拣打折商品,难得有人看它一眼。这些人实在是太忙了,忙着生存和生活,怎么会有闲情逸致瞄她一眼呢!再说它高高在上,矜持又冷漠,人家只能敬而远之。它和他们都知道,不是同类,难以走在一起。

    它的身体蒙上了灰尘,蓝幽幽的光在尘埃中哀叹,流水一般,仍然掩饰不了它的美丽和冷漠。这样的冷漠里有几分寂寞和自恋。那个曾经为它清洁的女孩,不再管它,每次她要站在一条高凳上才能扫去它身上的灰尘,她已经厌倦了。它也有些厌倦,没想到结局竟然是这样,这不是它期望的。但它没有失去希望,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它太明白自己的价值。当初在炉火里煅烧时,熊熊烈焰已经注入它的体内,冷漠不是它的本质。冷却之后的梦想更热烈更持久,焰火煅烧出来的梦,像它的灵魂一样持久。做梦的身体是被一个男人的双手抚摸、揉捏过的。

    它还记得那个男人的面容。

    那时它还是山野里的一黄 土。

    那个男人走近时,它的身体刚刚从春天里苏醒,几株野草在它的肌肤上细语。男人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摸了摸它,细细地掂量着,认真又专注。它看见男人的手指很长,指关节由于长期劳动有些变形。男人光着的两只脚又宽又长,脚趾丫分得很开,是经常不穿鞋子的缘故。男人仔细研究着它,把它放到鼻子下闻了又闻,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男人在做这些时冷着一张脸。后来的一个黄昏,男人带了几个人,拿了竹筐,把它搬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们开始强暴它、蹂躏它,白天黑夜。他们的双手强劲有力,双脚也是强劲有力。他们充满力度的手掌和脚板将它撕裂、揉碎。它不堪重负,呻吟着狂叫着。男人不管它的痛苦,狂热地撕裂它。它听见了男人哼哧哼哧的声音,痛快淋漓,是一种力的宣泄。他看到男人的脸上挂满晶莹的汗珠,闻到了来自男人体内的咸味,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刹那间,它懂得了这样的男人,甚至听见了男人胸腔里那股不可抵挡的汹涌的潮声。它和那些男人撕打着,以柔克刚。男人要将它消灭将它战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就这样撕打着,较量着,男人有的是力量,它有战胜男人的柔韧,这是它的力量。男人当然知道,不顾一切,反反复复撕裂它。不断地将它揉碎。经过几天的较量,它终于败了。它经不住几个强有力的男人轮番对它的攻击。那个领头的男人说好了,像是在对它说。他们不再施暴,温柔又百般体贴地对待她。男人粗糙的十指细致入微。它感受到了手指传递的温热和柔和。男人花了很多工夫把它打造得很精致,不再是一 泥土,是一具精致的器物,但它仍然是一 泥,只不过是有了形状。男人用自己的力量和热情铸造了它的外貌,男人很满意,他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他说将是一件精品。男人很自信,把它放进了火窑。经过数日的煅烧和冷却,它终于脱胎换骨,不再是一 黄土。它获得了新生,在烈火中诞生成了一件精美的器物。

    它的诞生是经过无数个男人的撕裂,经过无数个男人的抚摸。男人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将自己的灵魂注入了它的体内。它就这样诞生了。

    女人走近它时,男人已经弃它而去。

    它看到了女人脸上的沧桑。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走近它,太年轻的女人肤浅,是不把它当成一回事的,她们还认识不到它的价值,要等她们慢慢变老,在风霜中有了深厚的阅历,她们才会懂得它。女人那一次买了很多器物,女人对瓷器偏爱到病态,尤其是青瓷。女人几乎把所有的瓷器都买回了家。它没想到寂寞地等待了这么久最后是落到一个女人手里,这不是它所期待的。它忘不了那个使它成为器物的男人,那个五大三粗,粗暴又细腻的男人。他那双强劲的手抚摸过数不清的像它这样的器物。这是他不能控制的。他把它们造就出来就把它们放置一边,它只是男人生命中的一段过程。男人在造就每一只青瓷时都忘我、投入、激情飞洒。男人将它送入另一个人的手就彻底把它遗忘了。他已经记不清造就过多少青瓷。

    女人很美丽也很精致。女人有洁癖,每天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尤其是那些瓷器,女人每天要清洗两三遍。清水流入指间滋润着瓷器时,女人有一种快感。女人每天的快乐就是在清洗瓷器中得到的。女人很优雅很宁静也很孤寂,她似乎在享受着这样的单身生活,从来没有男人走进房间,也没有女人走进来。有时女人也出去,它不知道她在外面都干些什么,更多的时候她是待在房间里,不做事不睡觉的时候读一本厚厚的书,在电脑上敲击。女人在做这些时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若有所思。这时女人完全把它弃置一边,忽视了它的存在。女人的房间四处摆满青瓷,书房也是青瓷栖居的地方,书柜里的青瓷同那些书在一起,发出清澈的蓝悠悠的光泽。女人读着书打着字听见了青瓷的浅唱。她当然懂得,懂得那些瓷器们都不是纯粹的静物。谁说它们是静物?它们看似静默,其实都是些游走的精灵,都是经过烈火锻造的精灵!它们华丽光洁静谧的身体里全是烈焰,那些火苗燃烧着喷薄着,笑着唱着。火焰的欢笑是美丽的。美的极致!它每时每刻都在体验火焰的欢笑,但它始终是那么沉静,那么静谧,仿佛真的是一只静物!

女人所有的东西都是装在瓷器里,食物与瓷器相得益彰,交相辉映,不知是谁衬托了谁。女人有时并不吃瓷器里的食物,只是为了欣赏而欣赏。瓷器需要这些东西相伴,空着的瓷器是美丽的同时也是寂寞的,它们需要和食物交流,就像她有时走在外面需要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交谈一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女人喜欢在明丽的灯光下浅酌,青瓷流水一样从她的纤纤指间滑过,酒在瓷器里荡漾,辛辣的香气散漫黑夜。女人手把青瓷,将琼浆一滴一滴浸入心田。女人在这时有一种满足和快乐,脸上的思绪渐渐化开,仿佛自己就是那只青瓷。女人在酒中与青瓷融为一体,成了一个美丽的静物。明丽的灯光洒在木质茶几上,照着瓷器里的红枣、草莓、葡萄、樱桃、枇杷、橙子。青瓷拥着这样的食物静如处子。女人看着,灵魂里的火焰像正在煅烧的青瓷。女人抚摸茶几上的瓷器,感受到了冷漠里的炙热,她们相互传递着身体里的体温。女人用酒用水用茶滋润青瓷,女人的灵魂又被青瓷滋润着。有时,它看着女人,仿佛也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不知青瓷是女人还是女人就是青瓷。

女人有时在浅酌中微醉,步态和舞姿似走笔的狂草。灯光下的瓷器静如处子。女人这时需要睡眠,她像青瓷一样在黑夜里是一尊静物。

    它毕竟是物,就这样被转辗着,逃避不了物的命运。

    作为一件精美的瓷器,谁都有权利拥有它享用它,男人造就它时就是这样的目的。他精心把它打造成一件人见人爱的艺术品,就是为了体现他的价值。它是为男人在体现男人的价值,并不是为它自己。它经过了很多双手,走进了无数的房间,来到了一个画家的居室。

    画家是个中年男人,把自己包装得很有艺术气质。艺术家的打扮都类似于画家。起先它是在画家客厅的茶几上,一张仿古檀香雕花茶几,它甚至感受到了檀香的清幽正在浸入它的体内,就像墙壁四周的水墨画,也濡染了一股檀香的清幽。画家早上起来,将它洗净,先是清水,再用开水。它的身体渐渐有了些微的温度,这时它仿佛从梦中醒来,画家的手指将它从睡梦中苏醒。它闻到了茶叶的香味。一个早晨,画家都在品茶。画家的双手宽大又白净,一遍又一遍触摸它。它的身体是温热的,清茶升华着它的灵魂。画家触摸它时会哼几句小曲,更多的时候是若有所思,脸色凝重。画家有时很粗暴,将房间里的用具摔得乒乒乓乓响,它害怕有一天也会在画家的手上成为一堆碎片。画家狂躁时并没有失去理智,拣那些经得起摔打的东西。它有一种恐惧,不知画家为什么不能安静地过日子。黄昏,画家的居室空寂,它和所有的物一起等待着画家的归来。没有画家的存在它们是寂寞的,哪怕画家有时狂暴地对待它们,它们的生命也会有短暂的喧哗。它们需要喧哗。当茶水和烈酒滋润着它的身体时,整个身心像一朵绽放的玫瑰。它看到了那片生长茶叶的山野,还有大地上的庄稼。粮食

蜕变为酒,已经不是粮食,就像它不再是一  黄土,而是一只青瓷。它和物们静静地等待着画家归来。有时画家会在深夜带上一帮朋友,有男有女,他们走进屋,房间里就有了喧哗,这种喧哗持续到早上,那些人离去,画家才开始入睡。有时画家只带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女人,她走进房间有些拘束和羞涩。他们安静地进来,安静地做着一切,又安静地离去。画家送走女人后一脸的颓废,没有了先前的精神气,他坐在椅子上,在幽暗的灯光中将几片茶叶放入青瓷。

    后来,画家将它放入画室。

    他每天都在描摹它,作为一只美丽的静物,它在画家的笔下不是中心也不是主体,它只是要衬托另外的女人。画家在画不同女人时要一只青瓷作陪衬。画家从不同视觉画女人,它也从不同视觉进入女人的生活。画家把女人画得很美,把它也画得很美。它在画家的笔下和女人缺一不可,它们都很精致,安静。忧郁地出现在画家的笔下。画家甚至闻得到它和女人的体香。到最后,画家也弄不懂是青瓷陪衬了女人,还是女人衬托了青瓷。

    总是有不同的女人走进画家的画室,年轻的有独特气质的女人,她们都是画家笔下的静物。

画家有时要和女人在画室里喧闹,在画画之前或是在画画之后,女人经过画家双手的抚摸和生命的滋润后,脸上泛着蓝天一样的光泽,眼睛里活动着湖水般的波光。女人这时非常安静,像一只青瓷一样安静,只有那双眼睛,热烈又深情。

    有一次画家和女人喧闹,它竟然做了梦,梦见了一个男人,一个寂寞的男人。那个男人在夜色里走近出租车,那个男人才从酒楼上下来,和一帮朋友刚分开。男人在拉开车门时看了它一眼,它看到了男人的寂寞。男人看它时很寂寞,男人的寂寞打动了它。男人眼睛里的寂寞就那样深深地牵动着它。她总是看到男人的寂寞,在梦中。男人已经坐在了它的身边。它想不起梦中的男人是谁,把玩过它的那些男人都没有一双寂寞的眼睛。

画家就那样把它和女人放入画框。画家和女人撕打起来,它不知道是不是撕打。一场战争,男人和女人的战争,谁也不想输给输,谁也制服不了谁,它成了画家和女人的牺牲品。画家和女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把它摔到了地上。它粉碎了,成了一堆碎片。

    一堆碎片,它不再是画家笔下的静物。

    现在她又来到了田野,不是一 泥土,而是一堆碎片。它被遗弃在荒野。

    它又闻到了泥土的芳香。想起曾经是泥土时,做着丰收的梦,那些庄稼鲜活着生命,岁岁年年以土为安,质朴又美丽。自从男人把它从山坡上带走,把它造就成一件艺术品,它就不再是泥土,开始了供人把玩、欣赏的寂寞生涯。它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优雅、房间里摆满瓷器的女人,不知她现在是不是在水池里冲洗瓷器。如果它一直待在女人的房间里,就可以避免成为碎片的命运。当然,如果男人不把它煅烧成一件青瓷,它也不会成为一堆碎片。它美丽了有价值了见世面了,但它失去了泥土的柔韧。泥土,泥土在任何地方都是柔韧的,谁也不能将它破碎,泥土是生长庄稼生长蔬菜生长野草生长果木的。它想还原成泥土,养育庄稼和蔬菜。它回不去了,已经没有了泥土的生命。唯一的就是以土为穴,盼望着一个农夫把它埋葬,在土地里倾听庄稼的歌唱。


作者简介:


言子,女,本名向燕。1962年12月生于四川宜宾。籍贯云南。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创作员。小说多次获部、省级奖励。自1995年以来,创作发表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及散文诗。作品见于《中国作家》《中华散文》《散文》《福建文学》《文学自由谈》等报刊杂志。完成四部长篇小说创作(未出版)。现居绵阳,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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