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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十月深秋,陕北多见枯黄。从神木火车站向东瞭望,麟州故城嵌在一幅苍凉而雄浑的边塞图画里。阵阵秋风掠过,绝壁千仞,遗迹依稀,仿佛诉说唐宋年间的兴衰荣辱,数十里群山推浪,墩台耸立相望,似乎印证曾经的顽强豪壮。那么979年前的今天,北宋名臣范仲淹也是沿这个路线来到麟州的吗?这首《留题麟州》可留下他的历程心路?
宣恩来到极西州,
城下羌山隔一流。
不见耕桑见烽火,
愿封丞相富人侯。
这首收录于清雍正《陕西通志》、道光辛丑年(1841)《神木县志》的诗作,把我们带回到北宋的历史镜头前。范仲淹受命于朝廷由河东路而来,专程到“孤悬河西”的麟州考察边防、慰问军民,他站立在宋朝“极西州”的城头,掠尽了麟州边关的险要。款款南流的窟野河把宋朝与西夏的疆土分割开来。举目四望,几处厮杀,几处烽火,哪里能看到丰收的场景呢。范仲淹体恤民生,内心激荡,思虑朝廷何日能像当年汉武帝那样,“既而觉悟,乃息兵罢役,封丞相为富民侯。”富民侯,取“大安天下、富实百姓”之意。自唐朝为太宗讳,改“民”为“人”,所以范仲淹用典时写作“富人侯”。
漫步故城遗址,残垣断壁无声。前贤踪迹何在?此“愿”千古共鸣。傍晚时分,站立城头四下望去,遥想当年麟州山城一体,堡城同筑,依天险而拒强敌,是何等的孤绝;城下急流湍壁,城外沟壑嘶声,关隘解锁,易守难攻,直面西夏与辽劲旅夹击,数百年间傲然特立;绝地高耸,四周空旷,视野之内独此一城。这不正是范仲淹笔下的那座“孤城”吗?夕阳西下,莫不是要落进窟野河对岸沉沉如烟的沙丘里头?真正是“长烟落日”的奇观!城东则是满目层峦叠嶂,起伏连绵不断,好一个“千嶂里”啊!此景入目,那首《渔家傲·秋思》还不能从心底回荡吗?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异,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随着这一诗一词的回味,范仲淹的精神世界,门洞渐开。这位中国历史长河中高山仰止般的人物,何以曲折困顿一生,又何易济世救民初心?年幼时,他吃得苦中苦,留下了“断齑划粥”的典故。青年时代起,就抱定忧国忧民情怀,步入仕途后,革除弊政之心,愈发坚如磐石。“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虽因屡次直谏而一再遭受贬谪,却依然申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侍奉皇上当危言危行,绝不逊言逊行、阿谀奉承。有益于朝廷社稷之事,必定秉公直言,虽有杀身之祸也在所不惜。老友梅尧臣作《灵乌赋》力劝范仲淹少说话。范仲淹回作《灵乌赋》,强调自己"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为民请命的凛然大节尽显天地间。
范仲淹岂止是一名秉公执义的理政大家,还是一位令敌胆寒的边关名将。宋仁宗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西夏进攻北宋,将延州(今陕西延安附近)以北的数百里边寨洗劫一空。边陲的战火迫使宋仁宗起用范仲淹,以龙图阁直学士的职衔,领陕西路安抚使,自请兼知延州。范仲淹来到前线,从克服宋军官兵、战阵、后勤及防御工事诸多弊端入手治军,所制定以防守为主的御敌方案,所采取的一系列革新措施,使宋军战斗力大为加强,终于迫使西夏国主李元昊于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春向宋仁宗上书请求议和。西方边事稍宁,宋仁宗召范仲淹回京,先授枢密副使,再拜参知政事。庆历四年(1044年),范仲淹因力主庆历新政再度受挫。六月,边事再起,范仲淹请求外出巡守,宋仁宗任命为陕西、河东宣抚使。十月,就踏上麟州重地,留下了他济世忧民千古不泯的心声。
登上麟州红楼,边关的秋天让生于苏州长于南国久居中原的范仲淹深感迥异,气候渐寒,满目萧条。傍晚时分,举目翘望,雁阵尚知避寒趋暖,南飞而去,而将士们守土有责,岂能任意迁徙?自我思忖之时,四面八方的边地悲声随着号角响起。寻声探视,窟野河西沙丘连绵,山衔落日,暮霭沉沉;回身东顾,崇山峻岭层叠拱卫,孤悬边关的城门紧紧闭锁。
战地凄寒,平添忧思。本想借酒浇愁,岂料越发牵系远隔万里的亲人。怎奈边患不平,功业未成,回家的打算无法做出。城外传来羌人悠扬凄厉的笛声,营内也结满了寒霜。夜深了,将士们都不能安睡,将军操持军计,熬白了头发,士兵们默默流下热泪。
寥寥数笔,把边关长期处于危难再加悲怆凄寒的孤寂气氛,与将士们卫国难成、思乡难归的忧郁心情作了立体的勾连刻画,还原出一种生活的真实。正因为这种真实,才凸显出将士们面对种种忧思依然为国戍边守土的难能可贵与高尚纯粹。这种真实何以构成?范仲淹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是为魂,所刻画的边关特定环境,是为体。麟州故城的风景竟然与这首词刻画的环境惊人地一致。那么古典文学的众多读本何以注释此词写于延州,而找遍延州却偏没有“长烟落日孤城闭”的景观地貌呢?清道光《神木县志》又何以名其曰《渔家傲·麟州秋词》呢?
范仲淹的麟州情结远不至此。麟州于唐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设立,从唐末五代十国至北宋一直是兵家争锋的战略关隘。自五代起,中原混战不宁。公元952年十二月,麟州土豪杨弘信自为刺史,受命于周,身罹乱世,保境安民。长子杨业从麟州赶赴太原投军,忠勇报国,历经磨难,终成一代名将。杨业悲壮捐躯后,杨家满门豪杰,冲锋陷阵,世代忠烈,史所罕见。在麟州,杨家三代主政,五代连官,在久战不息、岁无宁日的边关,浴血守护相对的安定。到范仲淹宣抚麟州时,杨业战死疆场已经过去58年,杨家将英雄群体早已名震朝野,麟州在民族纷争中的战略地位愈显重要。那么在范仲淹的心里,杨家将故里的英雄根脉触发了怎样的共鸣呢?其时,西夏不断侵扰,百姓纷纷逃亡黄河以东,麟州“孤悬河外”,守护成本高昂,不少官员主张移防甚至放弃麟州。范仲淹经过这次实地考察,认识到麟州战略位置的极端重要,在麟州的两个多月里,多次上书,提出安置流民、增修堡寨、巩固防守之策,还奏请朝廷在麟州创置榷场、互通边市、改善民生,麟州一时生机萌发,雄风重现。
然而,命运似乎总与范仲淹过不去,可让他把初心改了吗?回到朝廷不久,范仲淹被贬至邓州任知州。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九月十五日,应贬至岳州任知州的好友滕子京请求,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范仲淹说:“予尝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他将侧漏于麟州一诗一词、被自己坚守一生的抱负,概括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从此为千百年来普天下志士仁人立了心,铸了魂,植了根,传了脉。
范仲淹,对于今天的我们,以至于遥远的未来,难道仅仅是一个名字吗?
——选自2023年11月29日《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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