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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穆尔的散文/铁穆尔(裕固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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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6

    为了你,奥亚尔……


    我的记忆不是他们的故事,这只是在一个偏远的地方,一个古老部族的最后一些牧人不为人知的内心,只是他们留在我耳旁的声音和他们渐渐远去的模糊身影。

我一直记着并琢磨许久的是,外祖母英考尔和母亲讲过的一个尧熬尔(裕固族的自称)语的古词“奥亚尔(uyrah)”,这个词内涵难以区分,有着许多无法言传的意思,也许可以用汉语翻译为:1、感动。2、感伤、悲伤、忧郁。3、心软了,心里充满了爱、善良和温情。4、天气转暖了等。在其他语言中,用一个词来同时表达善良、忧伤和温情的也许少见。

    那时,我听得最多的是尧熬尔部族的各种轶事和风俗,还有成吉思汗和古代蒙古人的故事,还有唐古特人的故事,还有无数的草经马经,让我终生牵挂的还有茂日英胡尔(moreiynhoor,可译为:“马琴”),而这个琴能让人和兽的心变得柔软,也就是奥亚尔。

    住在斡尔朵河东岸的林木措老奶奶对我说过一段尧熬尔人的创世长诗《沙特》的片断:


     当天地一片混沌时,人们生活在一只巨大的金蛙头顶。金蛙眨眨眼便要地动(地震)闹灾翻江倒海。汗腾格里向大地洒下黄金,但禁止人们因淘金采矿而让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受伤。但是贪婪的人们仍然因淘金采矿而毁坏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的身体。于是在一片洪水的惩罚中人类灭亡了,天地间只剩下了一匹白马,一个孤儿和一只白鸟。孤儿吃着白马的奶和白鸟衔来的食物长大了。白马后来老死了,孤儿用白马的骨头、马尾和木头制作了茂日英胡尔(马琴),琴声就是模仿白马那让人心充满了奥亚尔,让人心颤的嘶鸣声……

 

    许多年前,好像也是个秋天。外祖母已很老了,她穿着难看的大襟黑棉衣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早晨的阳光中,一张满是折皱的脸忧郁不堪。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她在思念,那是一种绝望而痛苦的思念。衰老的手拿着念珠,一边断断续续地念着经一边对我说着话。这是我对她最后一个影像。

她对我说:在很早以前,也许距今天有100年甚至更早。那时候,我们的先辈们总是喝着“胡穆孜”(即马奶子。喝马奶子的习惯如今在尧熬尔人中已消失),聚在帐篷里唱歌,拉茂日英胡尔。在她小时候,大部分人家都还有茂日英胡尔,牧人们用松胶、柏木、白马尾做琴,用春天乏死的山羊皮或獐子皮做成琴箱,琴箱呈方形、三角形或圆形。

    这种琴主要用于骒马生驹后不认马驹的情况,在游牧世界里,牲畜生产时有些母畜不认仔畜不给仔畜吃奶的事情是常有的,牧人的传统是要对每个不认仔畜的母畜动之以情,使它重新认领喂养自己的仔畜。也就是以茂日英胡尔的音乐和牧女的歌谣打动一个个母畜的心,就是“奥亚尔”,奥亚尔就是让爱再回到母畜的心中。只有这样,它才会去呵护自己幼小的仔畜。

    无论是茂日英胡尔的声音还是牧女的歌谣,都是那么悠长轻柔而又忧伤得令人流泪。为什么要忧伤呢?为什么要奥亚尔呢?她回答说,因为只有忧伤,只有奥亚尔,才能让人心和兽心柔软起来,才能唤起心底最深处的东西。

怎么样才能让人和兽的心充满奥亚尔呢?她们对我说:对牛要唱“格格”曲,对羊要唱“托托”曲,对山羊要唱“吉吉”曲,对犏牛要唱“孜浩孜浩”曲,对马和骆驼要拉茂日英胡尔……。

    那么对人呢?也要拉茂日英胡尔唱古代歌谣,让奥亚尔飞临人心,让奥亚尔融化石头般的心肠,让爱、温情和泪水再回到一个个荒芜冰冷的心中。

其意深奥,我无法一一译出或表达出全部的意思。总之,就是歌谣和音乐都要因对象而异。这些目不识丁的牧人心思的敏锐和精细令我惊讶。

    她们还说,我们为什么总是赶着畜群不停地在走呢?这是因为我们的神是汗腾格里(萨满教的天神)和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萨满教的地神)。地上的河流是大地母亲的血管,截断河流或挖地都会让大地母亲受伤,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大地母亲也会很痛,只有我们赶着畜群不断迁徙,住在用畜毛做成的帐篷里大地母亲才不会受伤。赶着牲畜离开一个营盘时,一定要面向苍天和大地跪下诵说感恩的颂词、祭洒纯洁的奶汁,汗腾格里和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都会听见。……

     那是在久远的往昔,在那些烟熏雨淋的帐篷里,那些女人们总是常常忧伤地唱起“蒙古勒道”(蒙古歌谣),年迈的女人们一边流着泪,一边唱着那些幽怨的、浸透人类之爱的歌曲。有时候在歌声中结束一天,而在节日里人们常常是通宵歌唱。她们是在怀念从前壮丽的游牧生活,传说中芳香的草原,还有那匹神奇的白马;她们是在呼唤人心中的最美最善;她们是在盼望世上的和平、温暖和光明。

可是,呼唤奥亚尔的茂日英胡尔、呼唤奥亚尔的歌谣如今在何方?如今有谁能见到充满奥亚尔的心呢?

    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在山区小游牧部族尧熬尔人中仅存的几把茂日英胡尔,都在运动中悉数被焚烧。所以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我的族人拉着茂日英胡尔唱古代歌谣的情景,但在梦里,我几次听到隐约从远处传来茂日英胡尔的声音,那是茂日英胡尔的声音,千真万确。在梦中,奥亚尔已经飞临我的心间。

我阿爸说,在他小时候,大约是9岁吧(大概是1942年左右)。他看见他的拉合德尔切布舅舅,也就是奶奶的堂弟。他自己用柏木和白马尾制做了茂日英胡尔,牧人们围坐在一起时,他一边唱一边拉琴。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拉合德尔切布舅舅也在1958年运动中被捕后,再也没有回来。

    又过去了许多年,时间已进入了21世纪。当我再次询问时,人们只是模糊地回忆着从前放马的时候用过的茂日英胡尔。茂日英胡尔,这个马背民族的乐器在他们的后裔尧熬尔人中的记忆越来越淡、越来越远。老人们说过的很多很多的东西都像那匹传说中的白马,走得越来越远。我越是想走近它,它就越是难以看清。

集体的失忆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塞弗尔特说得非常好“一个民族毁灭于当他们的记忆最初丧失时。”

    一切都在变,尧熬尔人在帐篷里拉着茂日英胡尔深情地唱古代歌谣的情景已很少了。

    “能让奥亚尔飞临人心的茂日英胡尔……”我念叨了许多年。我和在电视台拍摄纪录片的国鹏兄弟都渴望亲眼看看,牧民们用自己的手制作的茂日英胡尔并且奏响它。

    2007年的秋天,祁连山南北两麓雨雪格外多。一连数天雨雪连绵、阴霾蔽日。夏日塔拉小镇上的人们议论着牛羊的销售价格和畜群草场的同时,也议论着远亲近邻的车祸、家庭破裂和酗酒之后的暴力等形形色色的“新生事物”。

按照我阿爸、林木措奶奶和赛纳爷爷的嘱咐,我和异族兄弟国鹏、同族兄弟卫东,还有卓力马苏荣舅舅(尧熬尔人一般尊称年龄大的男性为舅舅)四个人,踩着小镇街道和小巷的泥泞和积水,找来了柏木、羊皮、胶,还缺做琴弦用的白马尾。我打听到皂巴舅舅家有一匹白马,但是那匹白马在石佛崖山谷的秋牧场。

    我们又一次让我阿爸、林木措老人和病卧在床的赛纳老人详细讲述了茂日英胡尔的制做方法。老人一再强调的是要用白马的尾巴。

在夏日塔拉那座小山岗下,卓力马苏荣那间租住的简陋的黄泥小屋里,制作古琴的工作开始了。

    “哧……哧……”言语不多的卓力马苏荣在院子里用锯子锯着柏木。旁边有同样默默无声的大娘在静静地看着我们的劳动。用柏木做出琴箱后,我们把泡在水里的略微腐烂的羊皮拔净了毛,然后把羊皮蒙在做出来的琴箱上固定起来,再制做琴柄。

    院子四周一片寂静,清冷的秋天气息中弥漫着高山柏树特有的奇香,雪花不断地落在我们的肩上,时而还飘落着湿漉漉的白杨叶子。我在回忆着当年外祖母说茂日英胡尔时的神态。

    晚上我听见了大雁的呼唤在夜空中远去。

翌日,我们驱车去石佛崖皂巴舅舅家的秋季牧场,去找那匹白马。大雾中,路边的山和草若隐若显,道路上满是泥泞和积水。车停在秋牧场简易的砖房和铁丝围栏旁的畜圈边后,皂巴舅舅的儿子小勇和他媳妇玉清,小勇的弟弟小龙带我们朝山谷走去,他们家的牧狗挣着铁链朝我们狂吠不停。

    山谷中,白色浓雾里偶而露出磷峋的山岩和峥嵘的山巅。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匹白马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们心中一阵欣喜,如今找到一匹白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到旁边,小勇牵着白马,卫东小心翼翼地剪下一绺白色的长尾,然后我们全体和白马合影。当小勇摘下马笼头后,白马掉头走了,它晃动着依旧像瀑布一样垂下的尾巴,从容而优雅地沿着山沟向上走去,头也不回。白马渐渐消失在浓浓的白雾中。

    制做茂日英胡尔的最后一个早晨,天气仍然灰云密布。看着卓力马苏荣和卫东安装最后一股珍贵的白马尾巴琴弦时,我们的心提到了喉咙上,尽管表面上都是平静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柏木乐器是那么的朴拙、鲜活而真实。当卫东小心翼翼地拿起琴奏响第一声时,在场的人们发自心底的喜悦开始弥漫在这个小小的黄泥小屋,喜悦是有分寸而克制的。

    卫东拉了尧熬尔人的古歌《阿尔泰杭盖》,歌里说的是久远的往昔,那是老人说过的一片草原,在那里驰骋过一匹奇异的白马和一些鹰羽摇曳的牧人,那是在泰加林旁的山梁上,在白雾茫茫的额尔济斯河畔……那是梦幻般的命运、历史,那是灿烂的笑容,那是温暖、耿直又广阔的胸襟。

    古老的记忆开始在这个风雨如晦的秋天,在祁连山下的草原小镇上一间狭小又简陋的黄泥小屋中展开了它绚丽而又奇异的翅膀……

    这是牧人的心情,这是奥亚尔,这是一把牧人们用自己的手复原了的简陋的牧人之琴——为了记忆,为了呼唤,为了盼望,为了奥亚尔……

    我们携琴直奔年迈的林木措奶奶家。卫东又一次奏响了那几首古代歌谣。这是一个古老的部族失传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民间乐器的复活。年迈的尧熬尔牧人在多少个不眠之夜里曾梦到过自己的乐器在奏响,古歌被唱了起来,那久违了的奥亚尔像那匹白马在梦里款款而来。瘫痪在床的赛纳老爷爷,坐在床沿的林木措老奶奶和她的小孙女,她们一定觉得像是在梦里,瞧!奥亚尔来了。正在拍摄的国鹏兄弟——一个异族知识分子的眼睛湿润了,奥亚尔来到了他的心间。

    我们驱车到了斡尔朵河上游的一颗树沟口,开阔的草原上秋风瑟瑟,在那一群静静吃草的褐色马群中,茂日英胡尔奏响了,一大群黑色的红嘴鸦从山坡上起飞,一匹白肚的红马披着长鬃走近前听着,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拉琴的卫东,一些小马驹也走近前看着琴手,那神态像孩子一样——调皮而好奇。无论是人还是兽,心,总有一块地方是柔软而温暖的。心,总会需要奥亚尔。

    枯黄的羽茅草丛中,盘腿坐着的卓力马苏荣削瘦而平静,戴着墨镜。轻轻地唱着他那早已经去世的母亲——那位牧人歌手札西兰姆唱过的《阿尔泰杭盖》,卫东拉着茂日英胡尔。草原、马群和我们都在静静地听着。阴云底垂的草地上,秋风轻轻吹来,斡尔朵河水在柳树和沙棘丛中静静流淌,金黄的沙棘浆果像千万颗星星在树丛中闪烁。远处,蔚蓝色的祁连山仍然像匈奴时代一样。

    茫茫大雾中那匹白马渐渐远去,在覆满枯黄秋草的山岗下,在夏日塔拉黑土泥泞的小路上,茂日英胡尔在呜咽。

    为了你,奥亚尔……



长满狗牙草的冬窝子


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在为草原而哭泣

      ——摘自尧熬尔古歌


狗牙草


    那天我到了冬窝子(冬季牧场)后,看见我们家的那两间黄泥土屋已被做巢的鸟儿掏得千疮百孔。刚刚从秋牧场的帐篷里来到冬窝子的阿妈和姐姐的孩子出来接我。

    那是狗牙草成灾的冬天。我一边喝阿妈烧的奶茶,一边听阿妈说一年来的游牧转场和畜群的事。喝过茶后,我站在屋后的山冈上望去,只见泛着金光的冬季草原上,微风吹过,泛起一阵阵银色的草浪。狗牙草看起来很美。尧熬尔人把狗牙草叫脑海虎首,意为狗嘴、狗牙。我看过的国内外文献上记载,1954年夏日塔拉草原(皇城滩)因这种草刺,造成大量羊只的死亡。据统计,有504只的一群幼年羯羊羔,因狗牙草刺伤死亡达212只……

    狗牙草在植物学的书上也叫克氏针茅。其实狗牙草在幼嫩时期,是一种营养成份很高的优良牧草,但它成熟后的种子,却会对羊只造成危害。这是一种银白色的羽茅草,平常那银白色的穗子优雅地弯曲着在风中摇摆,穗头尖锐而笔直的刺藏在草茎的叶鞘内,不露锋芒,只等羊儿走过羊毛拂动草尖时,弯曲的穗子就会把藏在草茎叶鞘中的箭头带出来沾在羊身上,很快箭头就会穿过羊毛刺在羊皮肤上,越钻越深,穿过皮子钻入肌肉,甚至钻入羊的内脏。小羊羔常常被狗牙草刺死,大羊被狗牙草扎上,一般是渐渐乏弱而死去。牛和马因被毛稀疏,皮肤厚硬,所以没有什么危害。主要是绵羊,尤其是对细毛羊危害最大。

    在我的家乡夏日塔拉,狗牙草成灾往往是隔年或隔几年一次。一般都是雨水充足的年头,狗牙草的刺成熟了,狗牙草才能成灾。而雨水平均的年头,狗牙草刺不能成熟,也就成不了灾害。

    每天早晨,我们在冬窝子里喝过早茶,就要到羊圈里把那些被狗牙草扎伤眼睛的羊抓住,取出眼睛里的刺再滴上消炎药。然后,满头白发的阿爸带我们去草地上打狗牙草。消除这种灾害的唯一办法就是打狗牙草。打狗牙草,一种方法是:在长木杆上用铁丝拴上一排柳枝或沙棘枝,再拖上一些破麻袋旧帐篷毯子之类,长木杆两头拴上长皮绳,然后由马、驴或摩托车拖着到狗牙草茂盛的地方来回拖,拖完一道又紧挨着再拖另一道,这样拖过的草地上,银色的狗牙草大部分消失了,草地立刻变得金黄。很多银针般的狗牙草被打倒在地或是挂沾在长木杆后拖着的那些东西上了。拖上一阵子,木杆后拖着的那些东西上,狗牙草就会堆成一堆白色小丘。另一种方法是:手持长木棍或长柳条之类,边走边挥舞着打狗牙草。我听说在国外打除狗牙草用的是一种特制的机器,资料上译为“羽茅草打除机”。

    打狗牙草打得腰酸腿痛,肚子也饿了时,我们才坐在草地上喝点茶吃点饼子。

躺在草地上歇一会儿。来自天上的微风吹拂着我的头脑,让我感受到一种极度的清醒和孤独。天空又蓝又宁静,只有自由的风在那儿吹拂,白云轻轻地飞过我们的头顶,多么清晰又凄凉。


干旱


    那是狗牙草成灾的第二年,草地又干旱了,草场不够。阿妈说羊群和乳牛群已经到了进冬窝子的时候了,大姐他们还在秋牧场放牧,尽可能推迟几天进冬窝子,冬窝子围栏中的草就可以多省一点,因为草场不够,自从夏季我来看过他们之后,帐篷又转场迁移了三次才到冬窝子。无论如何,冬窝子围栏里的草必须省着用,以便应付漫长的冬春季节。

    我牵着那匹棕色的骒马和小马驹,去找一片只能让它们吃个半饱的草地拴下。野草茂密已是许久以前的记忆了,“风吹草低现牛羊”,已是传说中的草原了。如今的草场却像是被火烧过一样,默默无言地透着一股令人心颤的凄凉。

    阿妈和大姐她们赶着羊群和挤奶的乳牛群进了冬窝子后,阿爸一个人在秋牧场上放牧着200多头牛。冬天牧人们赶着羊群和乳牛群进了冬窝子后,秋牧场的每个山沟里都留着一群牛和一座帐篷,牧牛的帐篷里白天多半没有人,有时牧人寻找丢失的牛一去就是几天,整天都在山脊上在风雪中奔驰。空荡荡的帐篷总是被积雪压得摇摇欲倒,或是被狂风吹得歪歪斜斜。

    那天晚上狂风几乎要把阿爸放牛住的小帐篷刮上天。天刚亮,阿爸掀起帐篷门帘时,看见地上的牛蹄印被风吹得了无痕迹。天空的云也被一夜的风吹得无踪无影。仿佛这里是个亘古没有人烟的山谷。再看四周,牛群不见了。他匆匆喝了点茶吃了点饼子就爬上了山顶,极目之处还是不见牛的影子。他匆匆去找牛,沿着山脊上被风吹得厚厚地堆积起来的雪走着。途中他才得知,昨晚的大风中牛全跑到了邻近的省属棉羊育种试验场的草场了。糟了,牛吃了人家的草,被人家扣留了。这年头谁家的草场也不够吃呵。

    他走过结冰的斡尔朵河(汉语名叫东大河),找到棉羊育种试验场圈牛的地方时,十几个手拿棍棒的汉子在牛群边等着,他们围着阿爸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辱骂,他们把唾沫吐在阿爸的脸上。有几个人要打他,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人看着阿爸年迈体弱,说这个人太老了,打了怕出人命。准备打他的人才停了手。直到他们骂累了后,才让他交够了罚款(罚款和罚款数目都是随意定的),再赶走牛群。

他一边赶着牛群走一边吃着地上的雪,黄昏时才到他的帐篷里。自从早晨到现在他已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劳累、饥饿,加上所受的辱骂,他已疲惫不堪。他硬挺着燃起牛粪火,做了点牛肉面片,他吃过后看牛群在帐篷附近,回到帐篷倒头便睡。

千说万说,都是因为干旱,最终都是因为草场不够引起。唉!草场呵,如果像从前那样辽阔无边该多好呵!


沙尘暴之后


    春天的一场褐色沙尘暴后又是一场狂风,冬窝子草场上的那些一冬来尽量让牲畜省吃俭用的枯草,已被刮得干干净净,褐色的大地上只有刚刚冒尖的青草芽儿,现在正是接羔时节,仅凭这些草芽儿是远远不够畜群吃的。

    不是沙尘暴就是风雪和寒流。阿爸、阿妈、大姐和大姐夫在冬窝子里拼命地护理着羊羔和母羊,她们用旧衣服和破毯子之类缝了许多能护住小羊羔的肚子和脊背的“衣服”,再用布带子绑在小羊羔的身上。阿爸倾其所有到附近农村买了燕麦、苞谷、麦秸和青贮草,用来喂吃不饱的羊群。母羊如果吃不饱肚子很快就会乏弱,就不认羔子了。据专家说母羊不认羔子与草原退化、气候干燥和环境污染有关系。

早晨,我们用燕麦和苞谷喂乏弱绵羊,然后把露天羊圈里的较强壮的羯羊放出圈,喂点麦秸和青贮草,喂过后再赶到山坡上放牧。阿妈要去挤牛奶,其他人都去羊圈里奶羊羔。奶羔时我们都听大姐的指挥,她辨认牲畜的本领是整个夏日塔拉闻名的。家里的500多只绵羊和200多头牦牛,每一只每一头她都能辨认的一清二楚。她和阿爸阿妈一样,清楚地知道我们家200多头牦牛,每一头牦牛的血统家族、性情和年龄。她还能认出我们全村她所见过的牛和马,南来北往寻找牲畜的人都能从她的指点中找到自己的牲畜。

    我们把一个个被自己的妈妈抛弃的小羊羔挟在腋下,在大姐的指点下去找它们的妈妈,找到后把羊妈妈的脖子挟在右胳膊下,单腿跪下后把小羊羔塞到它的妈妈的腹下,再把羊妈妈的乳头塞进小羊羔的嘴里,直到小羊羔的肚子适度地鼓起来为止。阿妈和大姐在奶羊羔时,还要对不认小羊羔的母羊唱奶羔曲

 托┉┉托┉┉快快认小羊羔呀

托┉┉托┉┉快快奶小羊羔呀

……

     羊圈里那悠悠的奶羔曲、母羊和羊羔的呼唤声响成一片,零星的雪花、尘土和干羊粪四处飞扬。

    阿爸在给一个因难产躺了几天的母羊做剖腹手术。先给母羊注射一只青霉素,兽用的麻醉药迄今还没有听过。然后,用剪子剪掉腹部的毛,擦上碘酒,再用手术刀割开皮、皮下肌肉、隔膜、子宫,然后取出满是黏液和血水的羊羔尸体和胎盘,再用双手捧出羊肚子里的血水泼在草地上,最后在伤口上洒上消炎药,再一层一层地用针缝上,抹上碘酒。此时巨痛难忍的羊已处于昏迷状态,只有些微的鼻息。雪花飞舞的露天草地上,手术结束了。后来这只羊还是死了。

整天就是护理羊羔和母羊,赶着畜群喂饲料、饮水,驮水……。

    天已黑时,放开拴在土崖下的牧羊狗。回房子喝点茶吃点饼子,疲惫之极的人们眼皮已开始打架了,更懒得说话。忙碌季节是吃不上一顿好饭的。到了后半夜,大姐还要爬起来去羊圈里察看分娩的母羊,夜晚生下的小羊羔一不小心就会被冻死或被别的羊压死。大姐回来躺一阵子到天亮前又得起床。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每天都抱着这些沾满了黏液、血水、尘土和羊粪的小生命在草地上奔跑,干旱的草地上每天都是尘土飞扬,人和牲口都在尘土中打滚。

我睡下后,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走马灯般地晃动着小羊羔、母羊、尘土飞扬的羊圈……

    这就是冬窝子,接下来还有夏营地、秋营地的忙碌和劳累,就这样年复一年。


寒流到来的时候


    那是西伯利亚寒流到来的时候,风雪持续了几天都没有停。我骑着青鬃马库克从冬窝子去秋牧场看护我们家的牛群,回来的时候我迷路了,我在山脊上走着辨不清东南西北。那一夜,长期在我心中的一种奇怪而痛苦的错位感更加明显,甚至是一种深刻的刺痛。骑在马上我一边想着一边担心自己会冻僵,我下马后牵着马在山脊上寻找路。呼啸的风雪中,平常熟悉的山脊变得无比恐怖和陌生。后来我索性在一座山岩下蹲着等天亮。幸好后半夜风雪停了,幸好那天还有月亮,我才找到回家的路。

    后来,在很久以后我心中的这种奇怪的错位感和刺痛才得到解释:这是源于日益支离破碎的草原,源于一个古老的部族漫漫消失在这个偏僻的群山,源于个人生活中的过失、错误、期待、恐慌和痛苦。原来就这么简单。

梦里,我的耳朵旁边响起了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叮咚声忧郁而又充满希望和爱。

    我上到白雪皑皑的祁连山的顶峰时天放晴了,在蔚蓝色天空下是金黄色的大地,这支离破碎的草原又重新整合起来了,一座座城市、工厂、垃圾、耕地和因开垦而形成的沙漠消失了,就连那些在草原上纵横的铁丝围栏和一条条的公路也消失了,大草原重新结为从前那样一块整体了。

    不久前,我在风雪中步履蹒跚地走过那个我曾经迷过路的山梁,一抬头就看见山梁上兀自站着一头黑色的母牛。母牛的面前是一个死去的小牛犊——它的孩子,小牛犊看上去是被狼咬死的。我走过母牛的身旁时,它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动一下,只有风雪在吹拂着它那长长的鬃毛和尾巴,它的眼神漠然地看着虚空中的雪花,仿佛它周围的世界只是一堆粪土垃圾而已。我走到远处再回头时,那头母牛仍然在弥漫的风雪中,站在已死去的小牛犊旁──纹丝不动。

    一年后,我听阿爸说那头母牛也死了,是因为误吃了塑料袋和铁丝而撑死的,死得时候它吃下去的铁丝已刺穿它的胃从腋下露了出来,……从它的胃里取出的全是如今草原上多起来的工业垃圾、铁丝、易拉罐和各种聚苯乙烯塑料等。唉!没有人告诉母牛那些东西是致命的呵。

    这,就是从上个世纪末牧区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包干)后,1983年到2005年间的夏日塔拉草原的牧民的冬窝子牧场。

    有天晚上我梦见了那个死去的母牛,在梦里它那弯弯的长角像天边的一钩残月。我还梦见了很久以前我骑过的那匹青鬃马库克,库克死去已有十多年了。在梦里它静静地躺在一片迎风起舞的青青芳草中。梦里我在一钩残月下的草地上徒步赶路,我很焦急,因为没有马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到我要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我要在死期之前写下这个偏远之地的不幸、痛苦、忧愁和温情,写下这个没有人知道的将要灭绝的古老游牧部族。不,不,绝对不能在死期之前死去。梦里,我独自在星光灿烂的草地上匆匆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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