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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梁子村的夜是清凉的。星空在燃烧——但燃烧只是一种象征性姿态,如此密集、明亮,阐明了燃烧的方向与意义,营造出了燃烧的氛围,垂悬在头顶的星星却没有散发出人世间亲切的火焰和火焰炽热的温度。月亮还得过上几天才会圆满,在日落之前就升了起来,是典型的渐盈凸月,开口朝上,明亮的部分朝着西面即邦丙乡方向。它还没有成为天空绝对的主角,更像是大梁子村四周隐隐齿形山体上巡山神灵遗弃多年的一盏白灯。赶集天热闹非凡的村街,天色一暗,人极少,两边的店铺几乎都关了门,天光与屋檐、路灯与某些突兀的墙角所形成的暗影,或笼罩了临街的门窗,或投映在街面上,让逼仄的街道形同一条条不规则的隧洞。有一两家烧烤店倒是晚上才开始营业,屋里涌出一大团黄色灯光,罩着摆在街边的烧烤架,而烧烤架上的炭火是深红色的,跳跃的,两种面积不等的光结合在一起,光里有光,看上去就像是油画里的静物画,没有鲜明的主题,却似乎又在传递着一种类似于来自圣坛的信息。只可惜在我横穿两种光的时候,并没有人围着烧烤架小酌,没有一张张被红光照亮的脸,所以这静物画只能是静物画,不能从光学与宗教学的角度把它看成诸神与人集合的场所。烧烤店意外的光影效果,或许只是因为大梁子村的清凉而滋生的,那些幻觉中没有出现的人脸,他们可能会在夜深时出现在现实生活的烧烤架前,却不会再出现在幻觉中的静物画上:设若撇开我们向往的某种思想去谈论事件或场景,大多数巧合的东西都是不成立的,甚至是荒诞的。
在此昔日被蔑称为“倮黑大山”的腹地,三次拉祜族人揭竿而起又仓皇四散的山坳上,此时此刻,面对着取消了边界的清凉与寂静,我有理由围绕着月亮——成为它的行星——杜撰出很多“巧合”的事件,诸如今天的月亮,是从率领着拉祜人于民国初年在大梁子种茶的大卡些(大头人)李发科的墓地上升起来的,而我正好从那儿路过,看见了这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奇观:山路边的一棵苍松,我在它下面望月的时候,它裂开的口子里突然飘出来一支吹着芦笙和横箫的打歌队。他们每个人只有拳头那么大,在松树边的悬崖上,把双江拉祜族打歌七十二套路演绎了一遍。他们重新飞回树缝的一瞬,月亮西斜,最后面的那一个人扭头对我说:“天神厄莎给人类分送文字时,拉祜祖先把文字写在了米饼上,回家路上肚子一饿,就把米饼和文字吃进了肚子里。所以,现在我们只能把故事唱给你听!”说完,也入了树缝。树缝中继续传来《追画眉鸟歌》的旋律和歌声。歌词大意是:画眉鸟白天边玩边找食,抓了这棵树又到那棵树。晚上叫儿回窝来睡觉,树头安家觉安稳。
杜撰产生美与奇迹,但我已经厌倦。在诚辉酒店二楼最北边的房间里,推开服务员告诉我“可以在早上看见云海”的那扇窗户,望着燃烧的星空和月亮,我把史料上读到的三次拉祜族起义的场景,转换成画面,让其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不少画面刚刚生成就极其模糊,有如眼前的夜景,微风中起伏的树丛可以看成夜幕下远征的大军,也可以看成死去和失散的亲人终于回到了故乡。
二
清晨,太阳出来,月亮还在,天空纯净的蔚蓝色让我怀疑天空只是一片弧形的薄玉,它的后面有一片纤尘不染的宁静汪洋。空气里飘浮着藿香蓟若有若无的蓝色花絮。
大梁子街东南面有个平掌,开蓝花的藿香蓟和开黄花的火草丛中,屹立着大文乡最有代表性的两棵茶王树,但我没有顺道去拜访它们,而是驱车前往户那村的南格莱寨。道路两边不时闪过大文乡22100多亩茶地中的某一片,台地上的大麦有齐腰深了,正在抽穗。枯黄的芭蕉、杂草和瓜藤,以及零零星星的油菜花和偶尔冲天而起的竹林,经过暖色调阳光的渲染,让萧索与艳丽共生的早春坡地景象变得格外明净、和谐。南各来,傣语,意为河边的小寨,但站在村口的拉祜族村干部开玩笑似的告诉我,意思是“掉不了头的地方”或“难得抵达之处”,大地的尽头、终点。居住在这儿的三十一户拉祜人以种植烟草和荞子为主业,养殖业也做得风生水起,茶叶是副业。同行的大文乡司法委员步加琴是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十年的乡村司法调解工作,她熟悉大文乡的一条条山道如同自己的掌纹,大文乡的日常景观也已经渐渐变成了她内心的景观。她站在寨子边那几亩180年树龄的茶地边上,指着眼前一直向东延伸的南各来峡谷,对我说:“夏末秋初的时候,两边坡地上全是满满当当的荞子花海,芬芳的波涛漫向山顶,同时也向着谷底的小河流淌,美得不留余地,美得波澜壮阔,可以说是大文乡最美的一道景观!”
他们说茶园面积不大,但整个户那村4324亩的茶园面积,还是比邦烘(743亩)、大梁子(1566亩)、大忙蚌(632亩)、大文(2152亩)、忙冒(1025亩)、千信(1548亩)、清平(3713亩)、太平(2623亩)、大南矮(1007亩)和邦驮(1052亩)等十个村的面积大。而且,入村之后,自然村组长罗发旺第一件事就是把我领到村民李云奔家的茶王树下,兴奋地告诉我,这棵茶树快200年了,第一拨可以采摘18斤鲜叶,第二拨28斤,一年采摘四到五拨。第一拨鲜叶200元一斤,其他拨的全是100元一斤。在他深情讲述这棵茶树与其他茶树的故事时,我看见有八位穿着拉祜族传统服装的中老年男女,正沿着种满了大麦和油菜的坡地走下来,汇聚到茶王树下,而且男人的挎包里全装着芦笙。我逐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年龄:李继红,男,64岁;李有光,男,48岁;胡扎朵,男,50岁;李张妹,女,47岁;胡兴华,男,64岁;罗小三,女,67岁,李继红的妻子;胡张妹,女,53岁;何李妹,女,60岁;组长罗发旺,男,39岁。一群鲜艳无比但又饱经沧桑的拉祜人,带着乐器在盛开的油菜花地里,围着一棵古茶树,套用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的话说:这景象多像一种至美至善的“宗教”正在发源。
唯美的人群越集越多,后来达到了二十多人,并从茶王树下爬坡返回寨子,来到了半山腰上云南南国雄茶叶有限公司初制加工厂凌空的院坝内。众人围成圈,吹起芦笙,跳起了《敬您歌》《日出歌》和《老鼠翻身歌》。我则与李继红、罗发旺和胡兴华三人进行了简单的交流,实录如下:
我:家里有几口人?
李继红:夫妻两个,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了远地方,儿子外出打工,收入不明。
我:你家有多少茶地,价格如何?
李继红:茶地有4亩,采摘鲜叶250公斤左右,1.5元至16元一斤不等,收入3000元左右。
我:还有其他收入吗?
李继红:种了4亩烤烟,净收入6000元。
我:家里有几口人?
罗发旺:老人、孩子和我们夫妻,共5个。
我:有多少茶地,收入怎么样?
罗发旺:总共有8亩,可采摘的6亩。大树茶16元一斤鲜叶,雨水茶1.5元一斤鲜叶。收入6000元左右。
我:做茶工艺近年有什么变化吗?
罗发旺:以前杀青的铁锅薄,只有15公斤重,杀青时火候不易掌握,茶质差。现在换成了86公斤重的厚铁锅,做出来的茶叶比以前香多了。村子里有人做的古树茶,卖到了2400元左右一公斤。
我:烤烟呢?
罗发旺:我家种了13亩烤烟,毛收入4.9万元,扣除生产投入,真正到手的钱有2.7万元。
我:听说你是养殖业大户?
罗发旺:我养了120头猪、几只羊和几头牛。春节前把50头猪卖给外地开着车来购买的人,收入9万元。他们都说,南格莱寨的猪肉才是真正的猪肉,太香了。
我:谈谈你家的情况吧。
胡兴华:我家有7口人。茶地6亩,其中有10多棵古茶树,鲜叶卖50元一公斤,收入3000元左右,其他的茶叶全部收入也才5000元。
我:烤烟呢?
胡兴华:种了11亩,毛收入4.6万元,刨除1万元生产投入,净收入3.6万元。
我:你们祖上是从哪儿来的?
胡兴华:据说是从大理走到楚雄,然后走到了这儿。
我们的交流其实并没有完结,他们就被其他人拉去打歌了。我出了茶叶初制所,沿着寨子里一直向下的土路自由地走着,见寨子中部东边山丘上有一座小教堂,就走了进去。教堂十分简陋,凳子上随意放着几册拉祜语版的《圣经》和《赞美诗》,有的封面都快掉了,书脊破损不堪。传道人是63岁的李向前,就是寨子里的拉祜人,他穿着深蓝色中山服,太阳帽下面露出的双鬓已经灰白,面相非常和蔼。他说,以前有五十多个信众,现在只剩三十多个,一些爱干酒的人,外出打工的人,慢慢地就不来了,迷路了。教堂外的边坡上种了不少竹子,下山丘的台阶旁有一棵很大的黑心树和一棵缅桂。我仰头看黑心树的冠盖时,还能听见打歌芦笙的声音从半山腰快活地倾泻下来。对了,以前看一本民国时期写的书,说有个外国传教士到“倮黑大山”里的拉祜人中间传道,拉祜人信仰的是诸葛孔明,没有人接受他。他在把经书翻译成拉祜语时,就把诸葛孔明当成耶稣的弟弟加了进去,然后骗拉祜人,诸葛孔明都听耶稣的话,你们也得听,所以不少的拉祜人就信了他。我问李向前有没有这件事,他说没有听说过,而且他读的经书里没有诸葛孔明。又问他,用拉祜语翻译的经书有多少版本,他摇了摇头,说他不清楚。
三
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也就是傣历961年,勐勐第十代傣族土司罕定法,因为双勐区域内部族之间连年战乱,百姓怨声载道,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但又无能为力,心神涣散,便领着一帮心腹幕僚来到了“打黑渡口”,把第六代土司罕练法费尽移山心力才从明王朝云南“混洪王允楞密底哈”(意指云南最高官员承宣布政使司)那儿得来的孝宗皇帝颁发的土司金印,“扑通”一声丢进了澜沧江的激流中。
《勐勐土司世系》一书的注释中说,罕定法丢金印的“打黑渡口”,现已变成了一个沙丘。双江县从澜沧江东渡景谷县和南渡澜沧县,现在的地图上找不到“打黑渡口”这个名称了,倒是1985年编纂印刷的《云南省双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地名志》中,有“打环渡口”这个词条,注释如下:“渡口,在千信乡东南5公里,海拔676米。双江至景谷县澜沧江渡口。人工摆渡,设有竹筏。打环,傣语,意为渡口附近有靛。”2020年重修的《双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志》中称,打环渡口又称章外渡口。但“打环”是否就是“打黑”,我多方求证无果,待日后再进行考证。之所以对此史料感兴趣,不完全是因为“罕定法丢金印”所具有的故事传奇性,而是因为在第六代土司罕练发之前,也就是第五代土司罕柏发(亦有“罕廷法”之说,公元1477~1499年在位)已于明成化二十一年即1485年从古六大茶山引种茶叶于双江,而打环渡口正是古代双江人由景谷通往普洱和西双版纳的两条古道之一。由打环渡口过澜沧江,经戛里街、箐门口、薅枝坝、亮山、勐戛(今永平镇),最终抵达景谷县城;另一条则是从忙糯忙蚌渡口过江,经芒俄、白沙坡、新塘、大磨刀河、小磨刀河、勐戛,最终抵达景谷县城。它们是普洱府茶马古道网络上由景谷县展开的著名的“西线”,再与双江入澜沧的古道组成一体,这些古道的存在,就说明了一个事实:历史上,临沧特别是双江,一直是茶马古道串连起来的普洱茶帝国中的重要板块,并非孤悬或孤立之地,而大文即是最重要的通道之一。
《道光云南通志稿》中亦有一则妙文说,明朝万历年间,缅宁的大慈寺有一位名叫“阿约提雅”的异域僧人,道行高洁,独得薪传,过去未来事,无不周知。能辟谷,很多年不吃东西,精健异常,活了一百多岁,无疾而逝。这个僧人入寂后,有人从普洱府来临沧,说是在茶山上的道路边看见阿约提雅打坐,喊他,他却不答应。人们算了一下时间,这个普洱府来客见到打坐的阿约提雅之日,正好是阿约提雅在大慈寺入寂之日。读到这则文字,我得出了这个结论:明朝之时,由临沧、双江通往普洱府的路上,茶山应该是已经很多了,而幻象中阿约提雅坐化的茶山也许就在双江的大文,或者忙糯。
——节选自《钟山》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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