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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要扑入天空!到越西站下车,抬眼,触目的蓝,是那种让人心生悲悯与浩瀚的蓝,深蓝的蓝,纯粹的蓝,通彻的蓝,有一种亲近,却还有些许拒绝之意。我不由惊呼一声,怔在月台上。寄居成都十多年,我真还没如此被蓝天震慑过。这蓝,只在高原方可见,不仅是肉身的和视觉的,更触及宇宙和灵魂。迈步出站的瞬间,突然觉得,那天空的蓝似乎也跟着荡漾了起来。我想这是久违了的美好感觉,人所能看到的天空,就当是蓝色的;人所头顶的苍穹,就当是辽远深阔的。
从成都盆地到凉山,不过三个小时,高铁解决的,不仅是时间问题,更重要的,是在当下年代,人之所住所及,都变得轻松愉悦。由金河口开始,隧道洞然悠长,间或闪过的高山壁立且植被丰茂。可以明显感到了,身体在跟着列车慢慢抬升,徐徐、悠悠、轻盈,极其自然地向上行驶,这一过程,舒适感十足。由此觉得,成昆铁路由此而变得充满现代性和跃动感。在此之前,这条铁路修筑时候的艰难、悲壮,至今令人心底生寒,肃然动容。
工业文明和现代性的建立,改变的不仅仅是人们的生活方式,且与整个家国乃至世界文明进程息息相关。成昆铁路修筑的历史背景,可谓众所周知,而今天的多数人只是停留在“听说”“知道”的层面,即便往行数十、上百次的人,也只是能够感觉到沿途的风景,关心自己所要到达的地点。几年前,在去攀枝花的绿皮列车上,遇到一位原籍南充,参与过成昆铁路建设并长期服务于这条铁路的杨姓老人,攀谈之间,他说,当年修筑时,牺牲的军人多达两千多人,沿途有烈士陵园二十多座。其中一次,他们在甘洛某处施工,就地晚餐时,发生山体滑坡,摧枯拉朽般的山石滚落,几名战士没有来得及躲避,瞬间就被吞没了。还有一次,在埃岱站附近钻隧道,战士们正干得热火朝天,突然冒水,紧接着发生坍塌。
老人边说边哭,眼睛里浑浊的泪水,好像蕴含了一个时代的壮烈江河。他说,他之所以不愿意离开成昆铁路,在米易站干到退休,一直到78岁的年纪,都住在距离成昆铁路米易站最近的一个铁路小区,每天看着列车往来,听着铁轨与列车不断咬合的声音,方才能够睡着,也觉得安心。他说,他最好的几个战友都牺牲在这条铁路上了,即便时过境迁,他依旧时不时地梦见那些战友。听了他一番话,我忍不住抱了抱他年迈的肩膀,叫了他一声前辈。
大部分进步的标志几乎都是利众,是人和人之间的理解与和谐,是基于子孙后代福祉的自觉敬畏、恪守与传承。
置身越西大地,蓝空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她在明澈照耀,也在表述。这座四面环山的小城,平静、恰切地站在凉山高原,给我的感觉异常温顺,且又有些特异。城内街道虽然都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但异常干净,两边陈列的商铺有些忙碌。正是夕阳接受群山黑色冠冕的时候,越城镇显得陡然热烈了起来,不同的人们,从不同地方出来,朝着不同的方向。看着他们的车子或者走路姿态,感觉到一种从容。
夜间,天空仍旧持续发蓝,尽管略微清淡了一些,但蓝的底色依旧是主题,繁星逐个显现,明净、深邃,每一颗的光芒之中,都好像携带了遥远宇宙的消息。我觉得那是一种无上的守望和祝福。《孟子·尽心上》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人和天肯定是可以互通的,相互感应的。
爱默生说,“我们为什么不能与宇宙建立一种直接联系?”他还说,“我们在自然中孕育,被生命的洪流环绕,自然以其力量邀请我们,作出相应的行动”。坐在越西渐渐入夜的窗边,看着灿烂灯火之中的越西县城,我想到,这高海拔的越嶲郡,邛部、严州之地,也和中国乃至世界上的其他地区一般,从来就是独特、瑰丽和丰饶的,也是西南丝绸之路必经之地,由甘洛入境,南至小相岭出境的“零关古道”至今声名显赫,进入凉山的第一站便是越嶲,《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说,“(司马相如)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邛都”之名,也是越西前称之一种,《元史·地理志》记载,“至宋岁贡名马土物,封其酋为邛都王。今其地夷称为邛部川,治乌弄城(今越西县西北)”。小相岭之名,居然出自在民间吃水程度很深的诸葛武侯,光绪年间编撰成书的《越嶲厅全志》说:“小相公岭,治南七十里,即南天相岭十景之一。旧志载其地石磴崎岖,为凉山北境,野夷出掠之所。商旅往来必派兵护送。盖其形象高耸,为武侯所开,故称相公岭。”而小相岭前名,即司马相如之零岭。
该书还说,“今日山头,治南七十里小相公岭,为武侯所开,碑镌此四字”。诸葛亮在西南地区民间的影响力可谓少数中的少数。这一位智谋、忠心的臣子,一生短暂,与其后世名声与威望极不相称,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远离祖地的巴蜀、南中和汉中之地,为刘备仓促的帝业耗尽心血,不仅使得自己得以青史彪炳、万古流芳,且成为民间最为喜闻乐道的智者形象之一。
越西之夜寂静得可以细数星星的皱纹。午夜,我做了一个梦,主角当然是诸葛亮,即使在梦中,他也不是活生生的人了,而是一尊塑像,我在其背后停住,随后抬脚站在一块石头上面,目的是想清扫掉他塑像肩膀上的一团黑灰,正要伸手时候,忽然被人推得仰面跌倒,我以为是其他人所为,却没想到,那塑像居然转身过来,捋着灰白胡须,看着我说:“尘埃非黑非白,何须动手来摘?”倏然惊醒,汗水涔涔,打开窗户,盛夏的越西之夜,清凉的微风漫卷而来,由窗户跨进来的那些,使得我愈加恍惚,一时分不清尚在梦中还是已经清醒了过来。细想之下,梦中所获诸葛之语,好像一个箴言,简洁而又隐晦。
所有给人启发的话语都是简单的,所谓“大道至简”“大音希声”是也。辗转再睡至天明,阳光透窗,汽车的引擎与鸣笛打开新的一天,窗外的越西一派明净,那蓝的天空再度扑面而来,在我眼中,还带有一种强烈的杀伐之气。人们从各个小区和街道分散而行,然后闪没于不同的地点。众生芸芸,各司其职,《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五》说,“天不养无用之人,地不生无用之草”,端的也是普遍真理。和朋友们一起到普雄,据说那里是越西县老县城所在,我猜想,肯定是宋代的“乌弄城”,沿着山路盘旋许久,再下坡,远远看到,群山之中,一座现代城镇坐落,多的是楼房,两层和三层居多,一律白色,在蓝色的天空与青草绵延的山岗之间,格外醒目。
我没想到,凉山彝寨的乡镇也有了如此规模,这是偏远地区在时代之中的真切体现。尽管有些雷同,但相比于人的富裕生活,“重复”其实也是美好的。因为,在大地上,人类才是现实生活的主体。镇子向南,赫然一片巨大的坝子。正值九月,稻子沉甸甸的,把自己压弯之后,还不断地试图昂起头来。进入其中的时候,我发现一些白色的格桑花,叶片薄,近乎透明,白之中,隐约有几根紫色和粉红色的花托。她们身材细长高挑,独独一根的花茎偏向伸张,托起花朵。风一吹,浑身摇摆,似精灵的舞蹈。这花也叫蔢萝,在凉山高原秋天的稻田边上集体开放,好像也在庆祝彝寨的尝新米节。
当地作家加拉巫沙说,在越西,凡是有坝子的地方,都种水稻。稻子成熟时候,人们都要举行“车史则”,也就是“尝新米节”。一群盛装的彝族女子走到观景台中央,在《石榴花开》《丰收歌》《金色麦浪》等歌曲当中,她们旋转着,欢快、热烈的节奏,吸引了诸多的外来游客加入其中,手牵手唱歌跳舞。这种情境,我也是久违了的。很多地方已经失去了对粮食丰收的喜悦,庆典仪式也已经消弭多年,而在彝寨之中,这种古老的仪式仍旧延续着,这就是文化,就是民族的心灵之根。到稻田里,用镰刀割下几个籽粒饱满的谷穗,放在竹制的背篓里,到一户人家,他们点着柴火,把铁锅烧热,捋下尚还发青的稻谷,放在热锅里炒,不一会儿,新鲜香糯的稻谷香味飞腾而起,在类似四合院的彝家内外,瞬间奔窜缭绕起来。捧着略微焦煳的稻粒,也觉得有了一种丰收的喜悦。五谷之于人类,是一种集合了天地造化的无上恩德,《黄帝内经·灵枢·刺节真邪》,“真气者,所受于天,与谷气并而充身者也”。长期以来,我不反对肉食,但更尊重地生五谷。《墨子·七患篇》也说,“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我极其赞同古人的观点,尽管很多人以各种肉食为必需甚至以为荣。
普雄镇原名瓦吉莫,彝语为山岩下的坝子。这一片坝子,端的是大,巨大、阔大,内容也大,大的人口聚居地,古老南丝绸路上的驿站,由越西而西昌的重要节点。镇子里,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火车站,很多车次都要在这里停靠。站在月台上,眺望远去的钢轨,不由想起当年成昆铁路筑路先驱,他们所为的,是一种渴望祖国强大、建设美好家园的朴素愿望。这种愿望从人类诞生之日起,就在不断地被追求和实践。一条铁路,30万人修了13年,一条铁路之下,许多人留下了热血,甚至成了永久驻留者,与那些砧木一起,成了成昆铁路物质和灵魂的一部分。看着那无限延伸的南去和北往,只觉得内心激越异常,且又充满惋伤。我对当地诗人阿苏越尔说,普雄这个名字真好,完全可以理解为“普遍的英雄”,在英雄退场的年代,“普遍的英雄”具有当代性的启示,也是一种赋予。毕竟,一个国家和族群的强盛往往集合了更多人的勇气和智慧。
回身的时候,普雄镇好像一个隐藏于青山的巨幅图景,活生生的,烟火气蒸腾,使得那蓝得不由分说的天空,也多了一份大地与人间暖色。回到越西县城的时候,太阳正中,以巨大蓝色为背景,使得初秋的城乡之间,灿烂一片。只是,有些树叶开始掉落,金黄洒了一地,干枯的树枝依然高举,正在筹集水分与能量,再一次染绿大地。到水观音处,却没有看到任何神龛与神像,只见深蓝的大水,在坝子之中,形成一面幽深宽阔的湖泊,溢出的水向下奔流的姿势,好像急于出去玩耍的大孩子,一路奔腾、跌宕,在河道之中冲撞,不时撩起银白色浪花,一团一团,似乎大水身上开出的莲花。
河边的老树身材扭曲,一身的狰狞,但仍旧绿叶满身,枝杈泛青,树根裸露。但因为水的不断冲刷和浸润,才使得它们保持了原有的活力。万物之间的关系是相互喂养、扶持和成就。老子《道德经》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在越西水观音处,体验尤其深刻。沿着一边的山坡,爬了一会儿山路,突然看到诸多的笔直松树,根根向上,站在一起,齐向苍天,好像一种集体式的致敬。再行几百米,一座大殿巍然其中,当地朋友说,这就是文昌宫。庙的主人,乃是张亚子。且说,文昌宫向上左边一山坳处,便是张亚子出生之所。又云,张亚子乃是张育、张恶子二人之合化的道教人物形象之一。《史记·天官书》说,“斗魁戴筐六星,曰文昌宫:一曰上将,二曰次将,三曰贵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禄。在斗魁中,贵人之牢。”文昌之于古代文人,当是神圣之神,祭祀之,祈求读书入仕,也是一种美好愿望。
大殿上写“代天行化”四字,这句话体现的是古人的天命观,《论语·尧曰》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孟子·万章》云,“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至而至者,命也”。如此的论述几乎充斥了整个古代典籍,民间信仰肯定有其安抚、鼓励和凝聚之世俗和精神作用,尤其在科技不发达的年代,寄希望或者保持希望之心,对于我们的心灵和生存生活至关重要,哪怕是来自虚无的肯定和暗示,也是一种理解与鼓舞。就此,黑格尔说,“无是这种自身等同的直接性,那么反过来说,有正是同样的东西。因此,‘有’与‘无’的真理,就是两者的统一。这种统一就是变易”。他的这段话,读起来更像表述《易经》的特点和方法。
下午的越西县城,天空的蓝正在变深,是那种增厚的深、宽阔的深,更是有意味和昭示性的深。若是真的以此为背景,那么,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因此而纯粹,接近理想状态。可我知道,繁杂多样才是世界和人的本质。我独自在街上溜达,看各种建筑、人和人群,毋庸置疑,大地虽然辽阔,但不同地区的人们,生活方式和文化习性必然迥然有异,因为这些迥异,哪怕毫米之差别,也才使得人类永久性地保持相互间的陌生感与好奇心。
傍晚,头顶蓝色天空,离开越西时候,不舍倒是没有。人在大地上的生活场景,不论农耕还是游牧,工业生产还是信息科技,乃至于量子力学、光学、计算,尤其量子纠缠等,只是方式、手段和认知上的不同,但万物与人的互动及其反应,其实都是万物在人这个灵性之物中的体现,其本身也都是美的,并且原本就有,我们只是不知,发现后方才觉得理所当然而已。高铁飞驰,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接二连三的隧道,从黑到白,中间是快速闪过的葱绿色山体,海拔在走低,而越西,却在内心渐次加深。
——选自《散文百家》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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