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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葬礼(外二篇)/刘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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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4.20

  用红泥筑成的高约四尺左右的长方体玛尼宏神台,正在蒙古包前营造着一种哀伤的氛围。神台上面,两头分别竖立着两根细柳木制成的旗杆,直指蓝绸缎般的天宇。杆高九尺,杆径二至三寸的旗杆顶端,锲着类似“山”字的金属三叉戟,正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戟尖下,一盘瀑布般的皂色鬃缨,在寒风中摇曳。两杆间挽着两三根用马鬃编成的绳索,绳索上挂着的蓝、黄、绿、白、红五彩小旗,仿佛五个垂髫小童,坐着秋千荡漾。

  在这个本该是春天临近、暖阳重生的三月,凛冽的寒风,刮得玛尼宏神台上的五彩小旗哗哗乱摆。此刻,阿拜(父亲)已“成佛”了(死亡),作为胡哼(女儿)的奇木格的眼角淌下了一串串哀伤的泪水。就像国葬下半旗致哀一样,她悲哀地降下了禄马风旗,在玛尼杆上裹上了黑布……

  前几天,奇木格正在屋里做蒙古靴。她的心思却不在蒙古靴上,老阿拜从去年冬天摔了一跤后,诱发了老风寒,腿脚似乎再好不利索了,有时坐久了都要努力许久才能再站起来。她想要在家照顾阿拜,但阿拜性子倔强,哪里肯依奇木格。硬是说还没到不能动弹的时候,不需要孩子在跟前端屎端尿。奇木格知道,阿拜其实是心疼她,考虑到胡哼(女儿)家里有孩子,两头跑的话太累了。不然这个唯一的胡哼,怎么可能不想让她多陪陪自己呢。奇木格当时也就没再坚持,只是隔不了十天半个月总会回家看看。但阿拜的病却没有像雪莱说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那样。春天虽然已经来了,但是没有暖阳,没有和风,没有春暖花开的景象,阿拜的病一天天严重起来……奇木格心想着等手里的蒙古靴子做好了,一定要带着孩子去看看他老人家。

  “奇木格!奇木格……”远远地听到门外的呼唤声,奇木格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迎到门口。是阿拜嘎查里的额布根(老头),小时候还逗自己耍过的。

  “阿巴嘎(叔叔),你咋了,别着急,有事慢慢说。”奇木格一边给额布根倒水,心里却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你阿拜怕是不行了,你赶紧回去吧。”额布根扶着门框,喘了口气,说出了此行的原因。“什么?!不会的,阿巴嘎,你骗我呢?我前段时间回家,阿拜还吃了一碗玉米面疙瘩呢。”奇木格不能相信,更是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额吉(妈妈)……”“额吉,你怎么啦?”耳边传来孩子关切的问候。此时的大儿子哈斯已经是个虎头虎脑的十四岁的小少年了,而二儿子仁钦道尔吉也已经十岁,颇是调皮可爱。两个孩子不仅活泼聪明,而且生性厚道善良,对母亲更是孝顺懂事。

  “阿巴嘎,走,我要回去看看阿拜。”奇木格稍稍镇定之后,觉得现在必须要冷静、坚强。尤其是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柔弱的姑娘了,现在是孩子的额吉,是孩子的依靠。当即便在两个孩子的搀扶下快步回到了阿拜家中。

  看到病榻上气若游丝的阿拜,奇木格跪倒在床边,拉住阿拜的手,强忍住泪水,轻轻说:“阿拜,我回来了。”阿拜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昔日那个一口气便能把奇木格举过头顶的高大的蒙古汉子,如今却只能在病魔手上苟延残喘。他的手不复昔日的温暖,而是一种坚硬的疼痛,奇木格握在手里,如同握着一截枯枝,北方冬天里被风雪肆掠的枯枝。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并不宽敞的蒙古包,桌子椅子恍若枯木挣扎着生长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四壁压迫着,桌旁的火炉上煎熬着蒙药,散发出一种呛人的苦涩味道,整个蒙古包仿佛是一座幽暗的坟墓。一个形如枯槁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不时地重重咳嗽几下,包外的风结冰似的在低低地喘息。

  阿拜看到胡哼(女儿),想要微笑,却只能勉强地抽动面部线条,机械地动了两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阿拜重复着这句话,抬眼看了看已经长成大小孩的哈斯和仁钦道尔吉,“快叫那嘎楚阿布(外公)好啦,傻小子还愣着!”奇木格在一边提醒俩兄弟,“那嘎图楚布好!”兄弟俩齐齐站在床边喊道,只见仁钦道尔吉四处张望着,忽然跑开,奇木格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仁钦道尔吉已经搬了张凳子放在额吉身后,和哥哥一起扶起跪着的额吉坐在凳子上。老阿拜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看看这兄弟俩,又看看胡哼(女儿),似乎放心了许多。奇木格明白阿拜的心思,徐徐说道:“阿拜,哈斯和仁钦道尔吉都很听玛奈(我)的话,也很懂事的。”老阿拜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在半个多月前,阿拜的病情就已经开始恶化了,但那时候牧区卫生条件差,牧民手里又没钱,阿拜哪里舍得花钱好好看病吃药呢?只有唯一的胡哼奇木格,他只恨不能帮衬到胡哼的各方各面,至于病情加重,便想方设法瞒着胡哼了。以至于奇木格都没有发现阿拜的病竟已至如此地步了。

  夜里,那嘎图阿布巴图也赶来了,看到奇木格通红的双眼,他心疼地劝奇木格去休息会,但怎么也拗不过奇木格。奇木格就这么寸步不离守在阿拜床边,如同小时候生病时阿拜照顾她一样。奇木格拉着阿拜的手和他轻轻地说着话,阿拜似乎精神好些了,喝了些羊肉粥,还絮絮叨叨地和奇木格说起了奇木格的额吉。奇木格四岁丧母,但懂事后阿拜几乎从不主动提起布斯贵(妻子),甚至每当奇木格问起时,也只是三言两语敷衍了,然后独自叹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阿拜一直未再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对布斯贵(妻子)却不知还有多少的挂念。父女俩好久都没有这样好好说话了。奇木格心里又开心,又怕阿拜累着,却不忍心阻止阿拜。奇木格那一刻甚至不相信这竟是重病的阿拜,她觉得阿拜这次也一定会像从前克服各种困难那样打败病魔的。

  过了好一会,阿拜才安静下来休息。奇木格伏在床边,往事如云影在脑中闪现。奇木格恨自己没有能力给阿拜好好治病,没有在他老人家身边好好尽孝。原来以为上了大学能够给阿拜争口气,却连上学的名额都保不住;原以为嫁人后能给阿拜减轻负担,能好好待他老人家,生活却把奇木格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奇木格又是自责,又是悲痛。

  “咳……咳咳……”阿拜在剧烈的咳嗽声中醒来,奇木格一惊,将阿拜扶起来,轻抚着阿拜后背。

  那嘎图阿布闻声赶来,看到哈达玛碗(岳父)这样,估摸着怕是不行了。而那斯太哼(老人)心里似乎也很清楚。他看看那嘎楚阿布,看看奇木格,断断续续地说:“奇木格,阿拜不行了。”

  “不会的,阿拜,你没事的,只是感冒而已,过几天就会好的。”奇木格强忍住泪水。

  “阿拜的身子,阿拜自己心里最清楚,活了这么些年,也够了,看到你有人照顾,阿拜也放心……孩子,好好过日子,你额吉来接玛奈(我)了……”阿拜眼睛望着屋顶,手挣扎着伸向虚空,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奇木格顺着阿拜手的方向望去,其实什么也没有。就在这时,阿拜的手无力垂下,慢慢闭上眼睛。

  “阿拜,阿拜……”

  “那嘎楚阿布(叔叔)……”亲戚们闻声赶来,探了探老人的鼻息,轻轻说:“去了。”一块素缟随之覆在老人脸上。哭声撕破了草原的寂静,那一刻,奇木格恨不能随阿拜而去,春夜的寒意更深了。奇木格的眼泪就那么淌着淌着,似乎要流成一条小溪,汇进阿拜生活的察汉淖尔湖里……

  蒙古包外,光秃秃的裹上黑布的玛尼宏神台显得格外庄穆。降下来的禄马风旗也晃动着一种悲哀的情绪。灰蒙蒙的天空上几朵苍白的云朵,素缟一般缠在察汗淖尔草原的上空,如同缠在奇木格的心头……

  “玛尼宏神台”“禄马风旗”,是因音译而出现的以讹传讹。这种叫法,蒙古人是不喜欢的。“玛尼宏”是因为蒙古人在祭祀时会吟诵佛教咒语“嗡嘛呢叭咪畔”而被误解,“禄马风旗”是“赫依摩力”的直接音译,原本是作为成吉思汗时代蒙古大军中不同旗帜的象征,蓝色旗象征着“呼和鲁特”(蓝龙旗),红色旗象征着“乌兰西乌特”(红鹏旗),黄色旗象征着“希日巴尔持”(黄虎旗),白色旗象征着“查干阿尔斯楞特”(白狮旗),绿色旗象征着“腾格里赫依摩力”(天马旗)。而将这些合起来,便是“赫依摩力苏力德”,“赫依”意为神采,“摩力”意为骏马,“苏力德”则是“精神之旗”。

  在人们口耳相传的记忆里,公元1218年,蒙古汗国大军受成吉思汗之令开往西夏的朵尔篾盖城,准备征伐西夏,途中击破了盘踞在夏州(今白城子,匈奴铁弗部统万城遗址)、额布德尔嘿城(今乌审旗陶利镇西南)和白莲城(今乌审旗陶利镇呼和茫哈嘎查附近)的西夏军队,并且在如今的鄂尔多斯市乌审旗陶利镇呼和茫哈嘎查境内设立大营,从此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就成了大蒙古汗国的重要军事基地。战事结束后,一批士兵留在这里驻守,他们战时为兵,闲时为民,所以有大量的兵器无处存放。于是,成吉思汗对留守在鄂尔多斯的兵士下令,将无处存放的兵器“立在各自家门前,每天早晨洒奶熏香祭拜供奉”——这便是赫依摩力苏力德祭祀的由来。数百年来,赫依摩力苏力德被人们认为是成吉思汗及众多英雄们英灵的寄居之所。供奉在家门前,便可战胜自然灾害,驱除邪恶妖魔,让家中人丁兴旺、牛羊肥壮、诸事顺遂。每日清晨,人们都要撒奶熏香祭拜,当家中有重大事情,如婚丧嫁娶、添人进口、即将远行、远道归来等,也要举行祭祀……

  现在,收尸者达来正在收殓阿拜的尸体。在蒙古族葬礼中,能跟尸体直接打交道的,除了喇嘛,大概就是收尸者了。喇嘛是超渡亡灵的,动口不动手。收尸者是安顿肉体的,动手不动口。除了死者的苫面布、裹尸布和一双袜子,别的好东西全让喇嘛拿去了,收尸者属于“受苦不挣钱”者。达来跟阿拜的属相相克,他为阿拜合上眼,在阿拜头跟前煨上香火。用毛巾紧紧捂住口鼻(那时无口罩),用双手的无名指,一下一下地往上搓阿拜的额头,赶他的灵魂快走。阿拜肚内有余气,是切忌扑入活人七窍的。因此,达来与阿拜保持一段距离,用双手不断挤压他的腹部,使气慢慢排出。待达来喊出“时辰到了”后,叔叔从左腿开始,婶婶从右腿开始,脱阿拜德裤子,脱袍子,矫正阿拜姿势,把头发散开(有的地方男剃头女梳头),弄得赤条条后,脚上穿上袜子,脸上盖上白布,身上用白布裹起来。趁阿拜尸体软和的时候,达来把他的两臂屈在胸前,双手合十,盘腿而坐,作祈祷之状。然后保持着这种姿势装进了干净的白布口袋,面朝西北而坐。面前摆了灵桌,点起尸灯,燃上黄香,奇木格昼夜守护,不使熄灭。灵桌上放七个饼子、五枚红枣。饼上不压花纹,面朝下扣过。在鄂尔多斯蒙古族风俗里,死者脸向西北坐下,面前摆桌供奉,这叫倒供,是蒙古史诗中魔鬼的作法。蒙古人以偶数为吉,奇数为凶,送葬走的必须是奇数,回来是偶数(死者算一人)。春节拜年的饼子,都是六、八、十个,红枣二或四枚,只有供奉死人才能用奇数。蒙古包里,缸中的水早已倒掉,天窗上的顶毡也盖了下来。门窗堵得严严实实,害怕猫狗闯入,导致“跳尸”。奇木格在阿拜脚上放了哈达(相传灵魂藏于脚内),跪在那里磕头时,就有极富音乐感的喇嘛诵经声和铃鼓声涌入耳内。奇木格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喇嘛的诵经声充满平和安静的温馨,这对弥留之际的阿拜是一种安慰和召唤,似乎他面对的不是死亡的幽谷,而是美妙的天堂。

  蒙古人死后,不讲究进棺材搭灵棚。蒙古包上很快吊起了一块帘幕……

  白天,喇嘛们抑扬顿挫地念着藏经的“精装本”。

  晚上,亲人们声音哽咽地念着《玛尼》的翻译本。

  三日后。不讲究给死者铺金盖银、穿绸着缎,却讲究“上路鞋袜”的亲人们,给阿拜穿上了一双由族里十八岁未破身的女儿缝成,底上绣有莲花的蒙古靴子。以便穿行十八层地狱时,防止投生的路上让蒺藜扎脚。

  现在,正是停尸三天以后出殡的时候。蒙古葬礼讲究死人不走活人走。清人罗卜桑却丹的《蒙古风俗鉴》载:人死以后,把他抬到……座生前住过的毡包里,家人则把其余的毡包装到车上,赶着牲畜,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那毡包也同死人一起扔了。《元吏·祭祀志》说:“凡帝后有疾危殆,度其不可愈。移居外毡帐房,有不讳,则就殡殓其中。”成吉思汗也享受过这种“待遇”,只不过他后来龙体康复,才没有让养病的毡帐成为他的坟墓。

  此刻,在古老的鄂尔多斯草原,这种风俗的遗风正在上演。尸体是不能从门上抬出的。人们把蒙古包西南的毡子撩起,把尸体从哈那下面送出。而倘若是住板森(房子)的,要从窗户上往出抬。抬尸体前,用红柳或芦苇绑个假窗户,套在真窗户外面。死人从窗户上往外抬的时候,千万不能碰着真窗户。那假窗户却同死人一起,拉到墓地上烧掉了。这假窗户,象征古代入殓死者的蒙古包,所以要同死人一起扔掉。本来还应当“死人不走活人走”的,因为居住了不能搬迁的土房,只好委屈死人让路。

  出院子的时候,也不能从豁口或院门上出,一定要从院墙上架出去,还讲究死人不许落地,直接把死人抬到马背上。马背上的死人,一律驮在马外手(右边),头朝前,脸冲外,身体平躺紧贴着马背(有时也用骆驼),就像驮一条口袋一样。里手便真的有一条口袋,装满等量的石头,以便与尸体平衡(有的地方给死人披件衣服,使其坐在马背,活人骑在后面抱着他。送出去以后,这件衣服又拿了回来,必须领口朝下,从外手耷拉下来。表示一个人到了阴间)。当地葬礼有时也抬到牛车上,车上拉上死人,收尸者在前面骑马开路。马在哪里撒尿,哪里就是最好的墓地。如果马索性不尿,收尸者就丢骰子卜一下,定个大体方位,铺下一方白布,用扁羊角在外面画一圈,再把白布去掉,就算划出了墓地。死者一律头朝北,长者靠上,壮者居中,少者靠下。收尸者燃起一堆火,念经烟祭。子女们把食物焚在脚边,绕着尸体“呼瑞”三圈,在脚下叩头而去了。收尸者留下,把苫面布取了,袜子脱了,裹尸布扒了,赤条条把死者丢在野地不管了。这三样东西都归了收尸者。所以民间有句俗话:“死者连一匹大布土布,都不能给自己带走。”

  蒙古包外的灵车一启动,人们就一起使劲,把蒙古包反向抬起,里面的人用火钳夹着火,连续三次靠近火撑,同时大叫一声“住啦”,有人便在包内洒些灰水,三日之内此包将迁到新址上去。据说以前死人不走活人走的时候,一定要迁到三个程头(路上走三天)的地方方能落脚。现在简化为把火钳向火撑靠近三次,暗示生火三次,在途中走了三日。

  一个孩子,擎着一面由一枝活树条子上缝有六字真言的白旗,在灵前开路。走到三叉路口或诸路交汇之处,灵柩前还有一些老汉,把黑白二米一把一把地撒下去,嘴里虔诚地祝颂道:

  发白的是吉祥的路,你朝吉祥的路上走吧!

  前有旗幡招引,后有白米铺路,鬼魂还会走错吗?

  前有浩尔劳(小孩)导引,后有喇嘛骑马督行,中间是吱吱呀呀的灵车,最后是送葬的黑压压的人群。拉运死者的灵车,不论勒勒车或担架,还是马送,尸体一抬上去赶紧就走,中途不能停留。如果有什么急事非停不可,也要将车辕颤动、担架忽扇,马缰抖动,作继续行走之状。这样做的用意,是催死魂灵快走,不给它以彷徨后退的余地。拉车抬担架或骑马人,在属相上一定要与死者相犯(跟婚礼正相反),生前跟他不对头的人干这差事最为理想。

  墓地很快到了。这是一个以背沙丘面水、向阳低平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不但适合鬼魂生活,后辈儿孙也会跟着荣华富贵。如果前有沙丘山头,后代肯定出秃子或残废人。如离大路太近,会有匪盗骚扰,家中易出乱子。墓坑是提前打好的,在墓底放了镰刀斧头,防止那些无家可归的游魂饿鬼抢先霸占了墓穴。尸体运到后,先把刃具取出.往下卸阿拜的尸体时,人们不停地上下颤动。下葬时头朝北,奇木格往脚底扔第一锹土,人们就七手八脚铲土掩埋了。埋土的深浅,也有说法:如系坐着,要看黑白之线(死者头发和脸面交界之处,俗谓头发畔),务使这条线与墓穴平齐。如系卧着,要与墓穴平齐。如果人头的位置靠下,死人在阴间受气,活人也会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掩埋墓穴的土,不能取之于前后,只能取之于左右。前面取土,进出净是坑坑洼洼,后代一生坎坷;后面取土,挖掉靠山,后辈往往债台高筑,净吃官司,关键时刻连个出头的人也找不到。埋好以后,坟头起得尽量高些,再把黑白二米撤上去,将引魂旗幡插在中间,任其飘扬。其义有三:鬼魂新来乍到,容易迷路,竖它便于找到自己的阴宅。既然树起旗幡,说明有“鬼”占领,别“鬼”也就不好插足了。白色主吉,昭示守墓的鬼魂行善积德,不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如果旗幡长成大树,家里就会兴旺发达,后福无穷。

  土葬好,人们把踩下的脚印扫掉,人退着走上来。如果不扫,死魂灵这玩意儿还会踏着你的脚踪跟回家来,那可就有好戏看了。送葬的人马车乘,返回时不走原路,一定要迂回曲折,绕道而行,蓄意摆脱鬼魂,不使跟回家来。反正你已是另一世界的人了,见鬼去吧!

  现在,喇嘛正焚香烟祭,围坐念祝词。奇木格和孩子们则根据祝词的内容,在阿拜的脚下焚祭食品。

  蒙古人笃信佛教,相信阴阳轮回之说。认为人死成鬼,活人必须与之划清界限,把鬼魂和尸体一起送走,不要留下任何后遗症,故而颇多讲究。送过死人的车马,回来以后不能进浩特,马放开让它撒野,三七内不能使用。车要从左向右倒扣在隐蔽的地方,一七内不能使用。送葬的车,则要卸掉外手车头,让车轴直接着地,把车“一边倒”半扣过。背过抱过死人的人,就算倒了霉,一月之内不能回家,家人也不让他回去。就那么把死人的毡包打扫干净,在里面孤孤单单住上一个月。

  送葬的人们回来,都要在蒙古包外燃起两堆牛粪火,让人马都从浓烟滚滚的火中穿行而过,据说那些鬼魂怕火燎了毛,就这样被挡在门外。送葬的人们烤过火后,走到蒙古外用火煨着的一盆清水前,用右手无名指在水里蘸一下,再向火上一弹,才可以进蒙古包。

  这就是蒙古葬礼的“水火之净”仪式。据史载,1245年意大利人柏朗嘉宾出使蒙古的时候,曾亲眼目睹:“死者的家属及所有那些居住在他们幕帐中的人都必须允许对他们进行火净仪式。这种净礼按如下方式进行:首先点燃两堆篝火,再往火堆旁插两杆长矛,矛尖拴一根绳子,绳索上再拴几片挺拔织物布片,受净化的人、牲畜和幕帐都要从两堆火之间的这根绳子和上面拴着的布片下通过。有两位妇女分别立于火堆的两旁,不断向火堆泼水和朗诵某种悲歌……”这种“水火之净”,一直到现在,都在隆重而庄严的上演着。

  你瞧,有些不嫌麻烦的老年人则在兑了酸奶的水里洗过手,再在火上烤一烤,然后才回蒙古包吃饭。就像现在的人洗过手,又在烘干机上烤烤一样。

  蒙古包里,死鬼的“福膳”已备好。手把羊肉已端上来了,草原奶酒也上来了,不多,只能解解馋,绝对到不了喝得面红耳赤的程度。除了酒肉,也上了大米拌上黄油煮出来,放进红枣、黑糖、奶酪的素餐。荤素餐不仅活人吃,也供奉死人。不仅帮忙的能吃,过路的碰上的都有一份。主人把这种行为看作行善积德。客人也不说吃饭,而说:“用过逝者的福膳了。”尤其是年高寿长的逝者的饭菜和供品,更是视为珍贵之物,有的人家竟把它们晾干珍存起来,说食之可以长命百岁,服之可以治病祛邪。福膳用过以后,阿拜的遗物要当场分掉。分他的衣服、烟袋、鼻烟壶、挖耳勺、剔牙棍、猎枪等等(倘若死者是女性,则分她的戒指、手镯、耳环、头饰、簪子等)。这些东西当然只分给至亲好友。许多人家的这类古货,就是这么一代代传下来的。更有分不上的,还兴“偷盗”。送葬的人们走了以后,孩子们就来揣上盘碗而去,主人看见也当没看见。等到送葬的人回来,盘盘碟碟已所剩无几。越是寿终正寝者的这类玩意儿,就偷得越厉害,谓之为“增福”。

  阿拜送走以后,穿黑色孝服的奇木格,垂下右耳扇。开始守孝。蒙古风俗讲究晚辈为长辈守,弟妹为兄姊守。妻子为丈夫守,丈夫却不为妻子守。守孝期限,一七、三七、七七不等,最长不超过百日大孝。守孝的人,当官的要去掉顶戴花翎,摘掉帽缨子,作媳妇的去掉头饰,用黑纱包住连垂;姑娘则不辫辫梢,或干脆把头发散开(现在有些牧区老妪.死看不惯披头散发的姑娘,骂曰“恶兆头”,原因就在这里)。奇木格的丈夫那嘎图阿布也倘戴着皮帽,垂下左耳扇,他和奇木格一律解开肩头的纽扣,马蹄袖口卷起来,腰带缠在腰上(过去是别着的)。那嘎图阿布的图海(一种银饰件)、鼻烟壶袋,奇木格的火镰、鼻烟壶,都从腰上解了下来,收好放了起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奇木格的心深深地悲泣着。阿拜是对奇木格影响最大的人,是她最坚不可摧的依靠,而阿拜离去,靠山轰然倒塌。奇木格只能在尘埃中看到自己孤独的身影,她的悲痛或许只有上天才能体会到。阿拜过世后,每一个守孝的夜晚,奇木格面对着那夜空,都难以自制地流出泪来,她想跟阿拜说说话,可是阿拜已经不在了。于是,她就说给星星听,说给夜莺听,说给这内蒙古深邃的夜空听。

  阿拜一生善良,母亲离去后,他一直没有再娶。为了奇木格这个抱养的女儿,他既当爹又当妈,女儿生病两年,寸步不离地照顾,奇木格残疾之后他不顾兄弟阿爸嘎阿拜的反对坚持抚养女儿,甚至还倾尽全力送女儿念书学习。直到奇木格嫁人,仍然时常担心她过得不好,偷偷来看女儿。“为人父母,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而阿拜至死都在挂念着女儿。

  阿拜,养育之恩大于天,你走了,就再也没有人会对奇木格这么好了……阿拜,你在天上看见额吉了吗,你们现在在一起吧?

  阿拜,你不要担心胡哼(女儿),我很好哩,哈斯和仁钦道尔吉都很乖很懂事。

  阿拜,胡哼(女儿)就是想你,小时候你带胡哼(女儿)打鱼,虽然很辛苦,小蒙古包很冷,但阿拜在那里,我就不怕,可是现在,你不管奇木格,不要奇木格了吗……

  守孝期间,唱歌跳舞、打闹说笑、抽烟喝酒是一律禁绝的。熟人见面从不问好。所以平时人骂不懂礼貌的年轻人:“你家死下人了,见面也不问好!”因为你要一问,别人势必还礼:“您好!”老人死了,自然尴尬不能回答。岂止如此,诸如坐席吃喜亦要禁绝,一年不能进出两口。预定的婚事必须停办。遇上新年也不过。甚至不能往外借奶汁,不能大把花钱,不能做买卖,男女不能同房等等。从衣着到往来礼,都跟平时相反。大人打骂了孩子,不让孩子把在门上哭。原来从哈那下面往外抬死人的时候.家人们就是“倚门而泣”的。不能扣碗,因为供奉死者的碗曾经扣过。不能摔瓶子,因为尸体出门(准确地说是出窗户)时要故意摔碎一只瓶子。有次我到牧区采风,正好看见房东姑娘开窗户,就让她把我的衣服从窗户上递出来,结果让人家挨了她妈一顿骂。后来我才知道,只有死者的东西才从窗户往出拿的。

  《绥远通志稿》载:“死后三日或七日,有叫魂之举,至时备纸马、银钱诸物事,富者并须备活马一匹,贫者则以纸代之。纵马院内,延请喇嘛唪经祷祝,相传喇嘛具大法力者,祝祷以后,马如负重远行,汗流如柱者,家人皆喜,谓死者已乘此马驰往乐地,焚化香楮送别。”奇木格守灵三天后,喇嘛来了为阿拜超渡亡灵。他钻进一座专门安排的毡包中,靠着东南方的毡壁,用阿拜穿过的衣服装扮了人形。不做新袍,旧袍捡好的穿。领口处放上帽子,脚下放靴子,腰里系腰带,安排停当坐在那里。前面桌子上,摆着阿拜用过的鼻烟壶或首饰(如果是女性的话)之类。外面还拴着一匹马,全鞍全镫,齐齐整整。喇嘛念经,就是超渡阿拜亡灵,把阿拜扶上马送一程。那匹马并所有衣服,事毕后,都要归这个念经喇嘛。

  喇嘛念完经后,那嘎图阿布和其他男性亲属,与收尸者达来去探阿拜的尸体。亲人从脚的方向去,远远地下马站住,观望老人狼吃狗啃没有。收尸者达来则走到跟前,焚火烟祭,别人也远远地绕尸三周,再在脚下叩三头而回。从此以后,游牧他乡,再不回来探望。

  阿拜的离去对奇木格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样沉重的气息凝滞了1972年的空气,奇木格几乎难以自拔。多少次奇木格梦见阿拜背着自己串门,给奇木格买冰糖葫芦,或是梦见阿拜带着奇木格在察汗淖尔湖打碱。迎面吹来刺骨的寒风,但阿拜的身影却总是那么高大挺拔。一会儿却又梦见阿拜把自己扔在蒙古包里,独自离去,对自己的哭喊声不闻不问。奇木格一次次从梦中哭醒,寝不能安,食不知味,活在了失去至亲的阴霾中。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奇木格大病一场,消瘦了许多……

骨头里的盐

蔚蓝的天空

望着空虚渺茫

可怜的额吉(母亲)哟

干想见不上……

  外祖母一词,蒙语译为那格楚额吉。至今,我都不清楚,为什么银发飘飘的那格楚额吉一次次泪水涟涟地哼着鄂尔多斯民歌《蔚蓝的天空》里的这几句歌词?她是追忆在四岁时抛下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的额吉吗?还是在顾影自悲缺少母爱的童年?她是在恐惧童年时令自己差点瘫痪的病痛,还是在自卑自己有一条不能像正常人走路的腿?

  那格楚额吉的童年是凄苦的。小时候,我常常蹿到察哈淖尔嘎查(嘎查,村子的意思)的蒙古包里,坐在她的怀里,一次又一次地听她絮絮叨叨地复原自己童年的凄苦……

  那时的漠北乌审旗草原,察哈淖尔嘎查,一切是那么安静,祥和……宛若一个世外桃源,享受着和平带来的美好。虽然饥荒依然随时袭击着活在草原上善良淳朴的牧人们,但是起码远离了那个年代里战争的残酷和血腥……

  察哈淖尔嘎查有一个大湖。湖畔一眼望不尽边际的芦苇丛,哗啦啦地唏嘘着。那格楚额吉的家就在湖畔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榆树旁。

  那是一个幽静的夜晚。四月的风,像一声声长长的嘶鸣,从芦苇里钻出来,又瞬间淹没在冰冷的湖水里。一疙瘩一疙瘩的云彩,浓稠地挂在黑黢黢的天宇中。连绵不尽的草甸上,刚冒出来的嫩芽,被暗黄色的风尘掩盖。偶尔传来的牧羊犬吠,似乎在暗暗地告诉牧人们,这个已经沉睡的村庄。它睡得是如此的安静,像睡美人一样,隐隐地散发出生活的淡然,从容……

  在老榆树旁那间破旧的蒙古包内,月光透过蒙古包上零零星星大小不一的窟窿,像一道道锋利的剑光,冷冷地扑向温馨的火炕。那格楚额吉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从此给这个贫寒的牧家中,增添了几分生机……

  额吉(妈妈)是一个和蔼慈祥的母亲,在她俊俏的脸蛋上,始终都洋溢着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她将那格楚额吉抱在她的怀里,唱着悠长的摇篮曲,将女儿一次又一次送进五彩斑斓的梦乡。在额吉的怀里,那格楚额吉美滋滋地吸吮着她的奶头。那格楚额吉憨态可掬的表情,总能惹得阿拜(爸爸)哈哈大笑。

  阿拜靠着察哈淖尔湖上打碱,养活一家三口人。母亲则在蒙古包,精心地养育着那格楚额吉,为她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家伙忙里忙外,喂奶、洗尿布、唱摇篮曲、讲故事……突然有一天,那格楚额吉口齿不清含糊其辞地叫出“额吉”! 额吉像疯了一样,将她举过高高的头顶。我在想,这一刻,那格楚额吉的母亲,心情肯定也像也速该巴特尔在得知诃额仑生下铁木真的时候,将铁木真高高举过那初生的太阳时一样的兴奋。

  阿拜总是带着欢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给湖上的人们讲述那格楚额吉的故事。人们都竖着大拇指,夸赞他有那格楚额吉这样一个好女儿,以后可以享清福。那格楚额吉似乎在蒙古包里,远远地也能听见,那沸腾的察哈淖尔湖上,传来的阵阵欢笑声。额吉时时刻刻都将胡哼(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生怕她磕磕碰碰伤着稚嫩的身体。

  无忧无虑的那格楚额吉伴随着额吉和阿拜不辞辛劳地呵护日渐长大。就像那湖畔上渐渐长大的榆树,开始和着风的节拍朝着四野尽情地舞动开自己婀娜的舞姿,向世人展示着自己蓬勃的生命力。在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再爬起的练习中,那格楚额吉的腿终于不再是摆设,有了用武之地。

  那格楚额吉终于可以借助其他物什,缓慢地行走了。那是一种成长的快乐,也是一种超越幼小心灵的飞跃。

  那格楚额吉可以用手触摸一些曾经只能看见的东西,可以享受着前进的路上额吉的鼓励带给自己的愉悦。

  在额吉打扫得一尘不染的蒙古包前,那格楚额吉幼小的身躯总是在地面爬爬停停,玩玩闹闹。额吉和阿拜好像更喜欢她了,他们只要有空闲,就在那格楚额吉脸上留下一个个爱的吻痕。她成了家中最宝贵的金蛋蛋。额吉将她呵护在怀里,阿拜将她呵护在心里。那格楚额吉的一个笑脸,可以驱散阿拜浑身爬满的疲倦,那格楚额吉的一句没棱没角的话,可以逗笑额吉那张暗无光色的脸,那格楚额吉的一个无知的动作,可以唤醒一个黑暗的蒙古包里所有假寐的欢笑。额吉和阿拜的疲劳全被那格楚额吉这个小精灵变换成无群无尽的幸福。

  一个小小的家庭就时刻保持着这种温馨、和煦、愉悦的生活状态,一天一天过着,虽然日子有些捉襟见肘,但却快乐地生活着,这样的快乐是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换不来的。在这个小家庭里,处处充满温暖的阳光,处处溢满快活的笑声。

  转眼间,那格楚额吉已经四岁了。到了孩童时代最顽皮,最活泼,也是孩子们最讨人喜欢,也是父母抚养孩子日渐轻松的年龄段了。1939年,四岁的那格楚额吉正徜徉在大人们的一片赞誉中欢快地成长。那格楚额吉常背着阿拜额吉蹲坐在察哈淖尔湖边的石头上,手中捉着暗绿色的青蛙,一声声欢笑时时穿梭在湖边。

  可是,谁能想到,这个与凄凉毫无关联的地方,却成了心中永远的痛。

  那是那格楚额吉永远也不能忘记的一天。

  天空阴暗,下着毛毛雨。

  那格楚额吉紧紧地跟在阿拜的身后,阿拜走路的速度,比平日里紧促的多。幼小的那格楚额吉,哪里可以跟上阿拜的步伐。阿拜面无表情地朝着湖边走去。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平时和蔼可亲的阿拜如此哀伤。那格楚额吉用尽全身力气,快步地走着,突然,一块石头将她绊倒,白皙的膝盖上,血渗出来,她大声哭起来,不明白阿拜为何丢下她一个人朝湖边跑去。阿拜回头看了看跌倒在地的那格楚额吉,又赶紧朝湖边跑去。

  ——额吉投湖自尽了。

  阿拜抱着额吉,在湖边哭得死去活来。那格楚额吉蹲在地上,拉着额吉冰凉的手,嘴里呼喊着,“额吉,你怎么不说话,额吉,你怎么不理我!”

  额吉走了,她走得如此得平静,如此得安然。那格楚额吉望着阿拜泪水婆娑的双眼,眼泪扑簌簌地滴落。阿拜将她搂在怀里,很紧,很紧……

  额吉走了,蒙古包里阿拜的声音也越来越少了。出现在阿拜身上更多的是,埋头干那永远也干不完的活,或者是抱着那格楚额吉看着蒙古包中某处地方发呆。阿拜明显得瘦了,在这个本来和和美美的蒙古包里,突然阴霾密布,看不到任何喜悦的气氛。

  额吉离开了那格楚额吉。但那格楚额吉仿佛看到在察哈淖尔湖边,跟着额吉,在岸边跳来跳去。每当她走在靠近湖岸的时候,额吉总是很警惕地将她抱在距离湖水远远的地方。似乎,察哈淖尔湖带给她的,永远是额吉那俊俏的身影。

  长期在母亲呵护下成长的那格楚额吉,或许是一下子适应不了阿拜的抚养方式,开始无缘由地哭闹。那格楚额吉成了名副其实的夜哭郎。她哭着闹着要额吉。阿拜将她抱在怀里,在房屋里踱来踱去,摇晃着哄着她。嘴里还不时嘟囔着:额吉去了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就能找上额吉了。

  小小的那格楚额吉哪里会理会这些,无论阿拜抱着她,摇晃着她,唱着他那悠长的蒙古《摇篮曲》哄着她:

骑着公驼的宝贝

穿着貂皮的宝贝,宝贝

骑着母驼的宝贝

穿着绸缎的宝贝,宝贝

  那格楚额吉没有人照料,阿拜就带在身边。在察哈淖尔湖畔,那格楚额吉和阿拜的身影,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活泼可爱的那格楚额吉看着愈加疼爱自己的阿拜,虽然家里生活过得拮据,不能像其他牧人家的孩子一样,得到父母更多方式的宠爱,但看着阿拜看到自己后胡子拉碴的脸上生起来那像三月里春风一样温暖的笑容,那格楚额吉就觉得自己是活在蜜罐子里了。六岁的那格楚额吉已经能懂得了很多事情,她的懂事,常常令阿拜感觉到骄傲。

  黄昏下,那格楚额吉就在草滩上,指挥着脑亥(狗)将好尼(羊)围拢在一起,赶回好尼(羊)圈里。阿拜看着那格楚额吉额头沁出的汗水,每每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

  正当那格楚额吉快快乐乐地过着自己美好的童年的时候,不幸,过早地“光临”了。

  也许是在那个捉襟见肘的日子里,幼小的那格楚额吉承担了太多的家务事,那些事情,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一个六岁的小孩所能承受的范围;也许是贫瘠的家庭条件没能在天气变凉之前为她添加几件稍微厚一点的衣物。总之,是老天的一个疏忽,一个不小心。小小的那格楚额吉得了风寒症。

  那格楚额吉还是拖着疼痛的身体,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为家里做点事情。那格楚额吉要忍住自己的疼痛,不能让阿拜看出来。万一看出来,就会让阿拜更加担心自己。年龄尚小的她已经深谙这其中的道理。

  那格楚额吉躺在蒙古包里,看着劳动了一天,打着绵长鼾声的阿拜死一般的沉睡,心里踏实多了。那个夜晚,深邃的天空中没有皎洁的月亮,也没有璀璨的星辰,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那格楚额吉心里想着,想着未来,未来该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还会整天饿肚子,吃不饱吗?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也许能吃饱饭,穿好衣服,就是那个年代最奢侈的愿望了。

  随着几声悠长的蛙鸣,那格楚额吉渐渐闭上双眼。她看见,自己的肩膀,生长出来一双洁白的翅膀,在蔚蓝色的天空缓缓地飞翔……

  天亮了,一丝丝耀眼的光芒穿过破旧的蒙古包,线条一样射向那格楚额吉。她睁开朦胧的双眼,突然感觉到身体异常的麻木或者说像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她看着站在地上洗脸的阿拜,疼痛的折磨已经扭曲了她清净的脸庞。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会这样。她心里想着。怎么自己的身体这么软,又这么硬,动也动不了。

  那格楚额吉哽咽着朝着阿拜说,我怎么不能动了。

  阿拜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忙走在炕沿,驾,你怎么了?

  阿拜捏了捏那格楚额吉的身子,焦急地说,驾,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那格楚额吉得了严重的风寒,再加上本来瘦弱的身体,哪能经得起重风寒。那格楚额吉的身体一下子像霜打了的茄子,奄奄一息。她那双溢满泪水的眼睛,望着阿拜失望的神情,安慰道:阿拜,我一定会好起来的,等好了,还能去做些家务事。

  阿拜紧紧将孱弱的那格楚额吉搂在怀里,“驾,我的好孩子,会没事的,长生天不会让我们这个本来就可怜的家出事的。”

  那格楚额吉眼睛深深地注视着阿拜。在他那张被岁月无情地划开一道道密密麻麻的褶皱的脸上,眼角溢出来的泪水,顺着深深的皱纹,蔓延开来。晒得黑乎乎的皮肤,一些温情的游丝却在他周身活跃着。亲情像是一种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东西,在内心深处已经生根发芽。任再大的风雨侵犯,都将坚韧不拔地屹立在巍峨的群山之巅。那格楚额吉看着阿拜全身溢满的悲伤,心里却觉得幸福多了。这些幸福,在某一瞬间,甚至将浑身的酸痛,都驱赶得无影无踪。那格楚额吉握住阿拜干巴巴的手,一些暗黑色的茧子,已经将他可怜的双手占领。

  看着看着,那格楚额吉的眼睛里,一些易碎的物质,扑簌扑簌地掉在补着补丁的灰白色的枕头上,洇开一个个犹如涟漪一样的圈儿。

  那格楚额吉躺在炕上,大小便也难以自我料理。痛苦像是魔鬼一样,倾泻在她娇小的身躯上。她咬着牙,艰难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看着阿拜已经开始佝偻的身影在狭窄的蒙古包里忙里忙外,自己恨不得马上站起来,尽可能地为这个虽然破碎但却处处溢满幸福美好的家做些什么。可是恶魔一样的病痛岂能让你如愿?

  阿拜没有办法,只好从村子东头的那片荒沙地里,背回一袋粗沙。阿拜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走回来,小心翼翼地放下沙袋,便迅速地随手拿起一个大瓷碗,在水瓮里随意地舀起半碗水,咕噜咕噜地一饮而下。长长的喘气声,成了蒙古包内唯一可以听到的声音。这声音,像针尖一样,深深地刺痛那格楚额吉浑身的每一寸肌肤。她知道阿拜的用意。为了让自己能减少点痛苦,阿拜索性将沙子摊在炕上,任她随意大小便。那格楚额吉眼睛咕噜噜地看着坐在木凳子上微憩的阿拜。汗水已经顺着他的脊背,在背后灰白色的粗布衣服上,渗出来很大的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此刻阿拜的脖子上,汗水流过后一些在太阳的照射下发散着碎银一样星星点点的亮光,倒显得特别从容。阿拜休息片刻,便爬上炕。将袋子里的沙子均匀地洒在炕上。摊开的沙子,热乎乎地冒着热气儿。有一些细碎的枝枝条条和在沙子上,阿拜谨慎地将它们全都拣出来。

  阿拜将那格楚额吉轻轻地抱起来,慢慢地放在沙土上。热乎乎的沙土,迅速席卷她的周身,这感觉,真好。

  驾,不要为弄脏被子褥子着急了。父亲摸着那格楚额吉泛红的脸蛋儿,笑着说。

  “吹动沙尘的哟,是那阵阵的旋风。感动心肝的,是那慈祥的阿拜。冲走草滩的哟, 是那滚滚的洪水。指引正路的哟, 是那可爱的阿拜。”(鄂尔多斯民歌《吹动沙尘》)那格楚额吉看着劳累的阿拜,唱开来。阿拜出乎意料地看着那格楚额吉,他不能想到,也无法想到,六岁的她,是在哪里听到的这首歌曲,是跟谁学习的这首歌曲。阿拜诧异地看着那格楚额吉,突然,满脸的诧异转化成小孩子一般的娇羞,阿拜转过身竟哽咽起来:胡哼(女儿)你命苦呀!六岁就赶上这么个奇怪的病,以后可有你的罪受了。

  那格楚额吉的眼泪又一次流出来。

  你会站起来的,苦命的孩子,有老天的照应哩!阿拜拍了拍那格楚额吉的小肚子说,终有一天,你会像其他孩儿一样,拥有他们拥有的一切的。

  炕上的沙土三天是要一换的,要不就恶臭难闻。那格楚额吉看着被自己病痛糟蹋的蒙古包不像家的样子,恨不得马上站起来,给蒙古包里收拾干净。可是,能有什么办法,老天赐予的苦难,没有人能够轻易地或者肆意地甩开。

  三天一过,阿拜就又弯着骨瘦如柴的身子,背着沉重的沙土,一步一步艰难地往蒙古包里背沙土。更难以言齿的是,阿拜还要小心地清理炕上原来的沙子。而阿拜,总是没有半句怨言,埋头苦苦地清理着。

  而这样的情节,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它像一条看不清尽头的漫漫长路,没有人知道走完这条路需要付出多长的时间,需要付出多少的精力。那格楚额吉看着自己因为风寒给阿拜带来的诸多不便,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她多么渴望自己从黑暗中看到光明,重新站起来,跳起来呢!自己可以做的,只是尽可能地与病魔奋力地斗争,争取有一天,获得“重生”。

  孤独和惧怕,时时刻刻都在那格楚额吉的眼前摇晃。阿拜一旦有事离开蒙古包,那充满寂寞的包对于那格楚额吉来说,简直就是一个飘荡着妖魔鬼怪的地域。似乎生命留给她的,只有等待。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个煎熬的过程。此时此刻的那格楚额吉,总是眯着眼睛,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想着以前的自己在蒙古包前面快乐地玩耍,在蒙古包前肆意地奔跑。那些活灵活现的影子,就像深深地镌刻在她脑海里的胶卷一样,随时都在重复不断地播放着。每一次,在困顿的时候,她瞧着瞧着蒙古包外,就渐渐地睡着了。只有在梦里,她才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流光溢彩的天使,在阿拜的身后,快乐地走过。在她身后,一片一片无边无际的格桑花,在草地上渐次绽放,蓝的、绿的、粉色的、深红色的……每一个美梦,都是那格楚额吉一次奇妙的旅程,在梦里,她能自由自在地奔跑,欢声笑语地歌唱。而每次从梦境里醒来,看着周围熟稔的一切,那格楚额吉都感觉到有一丝丝失望。是啊,这样鲜明的梦境与现实的对比,隔在任何人的身上,都不会一下子能适应过来。依然是黑黢黢的蒙古包,依然是禁锢着自己的土炕,依然是跳不出去的圈儿。那格楚额吉想着,想着,就哭了。那一种从心底里面催生出来的孤单和落寞,就像寄生虫一样,时刻腐蚀着自己的身体。只有阿拜在身边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被庇护的安全感;她才能感觉到,勇敢地活下去的意义。

  一天清晨。

  那格楚额吉早早地就从睡梦里醒来。

  从东边生起来的红日,依旧暖暖地从天窗上照射进来,然后,缓慢地升高。没有人能看到太阳的脚印,而那格楚额吉却看到了。那格楚额吉看着太阳一步一步缓缓地爬上山坡,然后登上浩瀚的天空,坐在金碧辉煌的王座上,号令天下。那格楚额吉能感觉到,在太阳的统领下,世界万事万物,是如此的和谐,如此的美好。她在期待着,这一天,也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院落里传来了一阵疯狂的犬吠。那格楚额吉知道来人了。那格楚额吉尽量让自己保持着优雅的姿势,以免遭到外人更多的耻笑。阿拜揭开门帘,包外的光线一下子全部都涌进来,照得那格楚额吉睁不开眼睛。在一圈圈光晕中,那格楚额吉看见阿爸嘎阿拜(叔叔)从门里走进来,阿拜跟随在身后。阿爸嘎阿拜刚走进蒙古包内,整个人都被包内的气味倾倒。他用手捂着鼻子,见阿拜从容地走进来,不好意思地从鼻子上移开手。但他脸上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却是难以用语言来描绘的。

  阿爸嘎阿拜在地上找了一个凳子,用手拭去上面落下的尘埃,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当他看见躺在炕上的那格楚额吉时,满脸的不屑。炕上的确脏兮兮的,而那格楚额吉,的确躺在脏兮兮的炕上。她索性回过头,看着天蓝色的蒙古包顶发呆。

  阿拜给阿爸嘎阿拜递上一碗热水。阿爸嘎阿拜接过水,这病,到底有个盼头么?

  阿拜皱眉不语。

  阿爸嘎阿拜回头看了看炕上的那格楚额吉,照这个样子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呀!”

  阿拜说:“不管将来怎样,都得往大拉扯了。”

  沉默,阿爸嘎阿拜也没有说话。他紧紧地盯着放在地上黑裤白腰子的大瓮,唯有那苍蝇,没趣地嗡嗡嗡叫着。

  阿爸嘎阿拜开口了,说:“我看不如把这女子扔湖里算了,不然将来肯定是个累赘。”

  那格楚额吉腾得一下,似乎从高高的山巅跌进深不可测的谷底,好狠心的阿爸嘎阿拜,竟然给阿拜出这样的馊主意。她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不敢相信,甚至害怕这样的想法如果一旦实现,那该会是怎样糟糕的下场。

  那格楚额吉哭了,她大声地哀求着说:“阿拜,不要把特耐(我)扔进湖里,特耐(我)怕鱼咬!”

  两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那格楚额吉红扑扑的脸颊滑落。

  阿拜扯开嗓子,气急暴躁地喊道:“玛耐(你)个没良心的,亏玛耐(你)能说出口!玛耐(你)给我滚!”

  阿爸嘎阿拜灰溜溜地走出屋子。那格楚额吉扑进阿拜的怀抱,父女两人抱成一团哭成了泪人。阿拜轻轻拍着那格楚额吉,哽咽着说:“胡哼(女儿),只要有阿拜在,任何人都休想欺负你,休想伤着你,阿拜还指望着你养老了!”

  一时间,蒙古包外的犬吠声,蒙古包内的哭喊声,连成一片。

  那格楚额吉躺在冰冷的炕上,坚持和病魔作斗争。可怜的那格楚额吉,甚至连简简单单的一片止痛药都吃不上。在这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贫困潦倒的家里,再找不出来多余的钱能够为那格楚额吉治疗这场恶魔一般的病了。

  可怜的那格楚额吉躺在炕上,那可怕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喋喋不休地折磨着她已经十分消瘦的身体。每当阿拜在外,她一个人蜷缩在漆黑的蒙古包里,在病痛三番五次地打磨自己的意志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地在哭泣。

  嘎查里许多善良的牧民,隔三岔五就会去看一回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那格楚额吉。看着她的情形,牧民们都哭了。潜伏在嘎查牧民内心深处无法舍弃的敦厚朴实,都融进这起起落落凄美的哭声中。他们都说:“可怜的孩子呀,就是因为没有额吉才成这样啊!”

  那格楚额吉突然想起自己的额吉,想起了那个在她记忆中已经相对模糊的称呼。这一路走来,她还真没有感觉到没有额吉给自己带来的不便,因为额吉的照料阿拜都做到了,而且很好地做到了。那格楚额吉一次又一次强忍着痛苦微笑着向看自己的牧民们致意,这个时候,她的泪水总会从脸颊滑落。她为能有这么多人关心自己而感动,而感到活下去更深的含义。有时候,实在是疼痛得不行了,她也会出现消极的时候。她看着被病魔折磨得没有人样的自己,看着蒙古包里被自己糟蹋得乱七八糟的摸样,就开始在想,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这漫长的岁月,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呀!她嚎啕大哭。

  无声的时光没有给那格楚额吉一个答案,只有蒙古包里浅浅的回音,似乎在回应着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可是,每当看见那个熟稔的身影在包里包外忙碌的疲惫的身影,她都感觉于心不忍。她心想,不论为了眼前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阿拜佝偻的背影,还是为了已经去世的额吉,我不是一个人在活着,我一定要继续活下去。

  已经过去两个年头多了,那格楚额吉的身体丝毫没有任何的起色。还是两年多以前的样子,安静地躺在炕上,动也不能动,得有人伺候着。那格楚额吉听到阿拜将牧羊鞭放在院落的声音.阿拜揭开门帘,走进蒙古包内。瞬间幽暗的蒙古包亮堂了许多。成群结队的蚊子,好像失去了指挥的战斗机群一样,朝着四面八方没有目的地乱作一团。阿拜用干毛巾擦了一把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将那格楚额吉微微地扶起来,让那格楚额吉感到吃惊的是,她竟然能在阿拜的搀扶下坐起来了。那格楚额吉激动得热泪盈眶。阿拜看着坐起来的女儿,很冷静地苦笑了一声。随即阿拜陷入长长的呆滞。他眼睛紧紧地盯着坐起来的女儿,一圈圈晶莹的泪花,模糊了他许久以来一直没有神色的眼睛。

  是啊,两年半的时间!那是多少个用身体与内心的疼痛连接起来的数量。那格楚额吉用尽全身力气推了推阿拜,“我真的能坐起来了吗?”

  阿拜缓过神来,这个时候,他已经老泪纵横。在他那张铁青的脸上,被泪水浸过的肌肤,显得异常红润。他哽咽着,已经不能完完整整地说出话。两年半的照料,两年半没有一丝希望提心吊胆的照料,终于显露出来应有的回报了。长期被悲伤和凄凉浸泡的这个冰冷的家,终于在这一刻开始,有了温暖和煦的光临。沉默了太久,也忧伤了太久,被冰封的这个家,终于要开始渐渐地融化了……

  阿拜开始天天扶着那格楚额吉,坐起来,躺下,活动她两年多没有动弹过的筋骨。

  老天不负有心人,几个月后,意志坚强的那格楚额吉,竟然自己能扶着包,站起来了。这一站,迟来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这样的结局,不能不说是人类史上的一种奇迹。在没有药物的辅助下,没有满意的休养环境下,那格楚额吉竟然能在炕上躺了两年半后,重新获得站起来的权利。这,不得不叫人感到无比的感动和惊讶!也许是含辛茹苦照料她的老阿拜感动了上苍,也许是长生天可怜这对父女走过常人难以跨越的苦楚,突然大发慈悲,让这对父女,重新获得生的希望,获得生命的恩赐。仿佛在一瞬间,再多慰藉的语言,都不能掩饰住父女两颗饱经沧桑的心。更多的,只能是埋藏在内心,显示在脸庞,是那一抹犹如彩虹一样绚丽多彩的微笑。

  不久,那格楚额吉便能扶着墙体,慢慢地可以向前走了。

  唯一遗憾的是,那格楚额吉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挺直胸膛走路了。两年半近乎于瘫痪的病痛,让她的两条腿有了微微的畸形,一条长,一条短,走起路来,一高一低……

  现在,那格楚额吉离开我已经有十几年了,但她童年的坚强,以及她娓娓的乐观叙述,一直流淌在我的心湖,激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鄂尔多斯民歌《纳林河》里有句歌词:“那细细的丝线哟,越搓越能经得住拉。那年幼的孩子哟,越苦越是志气大”。是的, 那格楚额吉用自己那独特的磨难,成就了一个在身体上曾经残疾,但却在精神上堪比美神的形象;一个在人海中渺小,但却在灵魂上伟大的生命奇迹。

  那格楚额吉的童年,深锁在骨头里的盐!

  似乎, 察哈淖尔湖畔那株老榆树下,还站着那个忧郁的蒙古族少女。

泪珠里的童年

      在那高高的太空上

      太阳和月亮最明亮

      在亲人中最思念的

      就是我那慈祥的娘

      在那蓝天上弥漫的

      就是那云和雾两样

      心里头时常想念的

      就是我那可怜的娘……

  那天,那格楚(舅舅)来我家,在酒宴上喝醉了,唱起这首鄂尔多斯民歌《高高的太空》时,我不由得想起了疼我亲我的那格楚额吉(外祖母),想起了在那格楚额吉怀里絮絮叨叨的时光。

  那格楚额吉小时候因为一场病,两条腿成了一长一短的畸形。那场病好后, 那格楚额吉陷入了长长的忧愁。她在想,自己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是时时刻刻都要让人看的,有门面的,这下,该怎么见人。以前活泼可爱的那格楚额吉不见了,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阿拜(爸爸)一次一次的安慰,似乎都不能真正地走进她的内心深处。

  多少个日子里,那格楚额吉跛着脚,走在蒙古包外,常常陷入长达一两个小时的沉思。阿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却毫无办法。在那格楚额吉看来,自己似乎是被人世遗失掉的,没有前进的方向,更不要说光明的未来。此时面对塔拉诺图格(汉语译为草原)上的玩伴,她显现出来少有的自卑。

  那格楚额吉坐在蒙古包前,看着穿梭在塔拉诺图格间的牛羊,温顺地享受着长生天沐浴下的暖意和柔爱;听着缓缓滑过天边的勒勒车,像大海中迅速前行的木质帆船,响起一声声暗哑的沉闷;闻着轻轻充彻于洁白的云朵与呼啸的群雕飘过的塔拉诺图格上,格桑花的芬芳、牛槿子和束棘草的淡香,毛日(马)粪坨子、好尼(羊) 粪蛋子的腥味,无限失落。突然,那格楚额吉看见湛蓝的空明的天宇,那只膀部受了伤,曾被她医好后放飞的布尔古得(鹰),瞠目结舌地在高高地盘旋着。它坚韧的目光,犹如暗黑的夜幕里,马灯里面禁锢着的锋芒的光亮。那格楚额吉呆呆地看着……受伤的布尔古得,都能用炽热的灵魂与跌宕的生命谱写生命的恋歌,用无尽的嘶鸣与沉痛的孤独诠释时光的流逝,而我就不能,不能将所有的自卑、所有的失望和黯然神伤都碾碎吗! 年少的那格楚额吉,已经明白了作为一个人,首先必须承受住的巨大压力。她开始用微笑,去赏析大自然带给自己无群无尽的绚烂。在静静地泛着清凌凌的察汉淖尔湖岸,在像一条绸带一样拴在塔拉诺图格之间的牧村小路上,在野花遍地绽放的草滩上,在直插苍天的苏力德前,在一群群欢快的吃着小草的毛日(马)、好尼(羊)群前,都留下了那格楚额吉美丽的身影,她可以活蹦乱跳的和其他孩子们一样裹着美好的童年了,长期郁郁寡欢的阿拜也开始笑开了颜。

  做羊毛毯子生意的阿爸嘎阿拜(叔叔)看见那格楚额吉闲着,就让她帮着梳理羊毛。做成色好的羊毛毯子,必须要将淤积在一起的羊毛,仔细地梳理开来。而梳理羊毛的活,别看是蹲在地上劳作,似乎看上去不需要费多大功夫,可实际却是又苦又累又脏的苦活,没有人愿意干这个。那格楚额吉聪明好动,干起活来十分利索,是梳理羊毛的好手。阿爸嘎阿拜一看见梳理累了休息的那格楚额吉,就走过来,恶狠狠地说,“好吃懒惰的东西,干这么一会就累成这样,好好干!”

  那格楚额吉自然敌不过阿爸嘎阿拜的训斥,继续拖着已经发麻的双腿,梳理着一堆又一堆高过自己头顶的羊毛。等上阿爸嘎阿拜心情好了,还给那格楚额吉扔过来一碗活了饭(羊肉稀粥),半块奶豆腐,等上阿爸嘎阿拜心情不好了,在生意上不如意了,就将原因直接扔给那格楚额吉。阿爸嘎阿拜对着梳理羊毛的她训斥道:“都是你这个碎女子的问题,好好梳理,羊毛毯子卖不出去,饭也不给你吃!”一次,那格楚额吉吃一颗烧山药不小心撒了,阿爸嘎阿拜在她头上打了一羊棒(吃水烟的用具),头上肿起了一个大疙瘩,好几天才消了肿。

  阿爸嘎阿拜经常把羊毛毯子卖不出去的原因归于那格楚额吉的粗心大意。那格楚额吉眼里噙着泪水,只能低着头继续梳理着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计。阿拜不在身边的时候,小小的那格楚额吉再也没有了保护自己的人,常常被阿爸嘎阿拜骂,被阿爸嘎阿拜训斥。所有的苦楚,那格楚额吉没有地方去诉说。她常常一个人躲在蒙古包后,躺在地上,朝着瓦蓝瓦蓝的天空,独自哭泣……

  她以欢快的心态,坦荡地面对周遭的一切。在家里,忙里忙外,给家里打理得一尘不染,整整齐齐;在外面,对人温和,总是笑容满面,春光焕发。

  小小的那格楚额吉,更像是暴风雨后天空那一弯美丽诱人的彩虹,微微含笑,惹人欢喜。

  可往往,在人生的道路上,所需要经历的欢喜与坎坷,总像是那茫茫的大海中起起落落的潮汐,不会是永远的顺风顺水一番平静。灾难又一次瞄准那格楚额吉这个可怜的小女孩!一天,十三岁的那格楚额吉,从晨梦中醒来,却发现身上和往常不一样,怎么摸上去凹凸不平的。起先,她以为是自己还没完全睡醒,可能一切都是虚幻的,不可信的。她索性揉了揉双眼,睁大眼睛!她大叫开来,这是什么呀!身上的角角落落突然就生起来密密麻麻的脓疱疙瘩。从脚丫子,到头上,不管是在哪里,这些无耻的脓疱疙瘩都像糖葫芦上洒满的黑芝麻一样,一个连着一个,明晃晃的。

  阿拜看到这样的情景后,许久没有哀愁光顾的脸庞,又一次陷入浓浓的忧伤。情急之下,阿拜慌忙叫来在察汉淖尔享有盛誉的萨满(巫神)色仁钦博。色仁钦博听上去是勃额(男巫神)的名字,实际上是一位雅达干(女) 巫神。头戴跳神帽、身着花衣、腰间的牛皮腰带上串联着九个圆形的青铜托力(铜镜)的雅达干萨满揭开那格楚额吉的衣服,看了以后,脸上异常惊讶。这女子的病,相当严重,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脓疱疙瘩子在身上。

  阿拜异常沉重的脸色开始焦急:大仙,你无论如何给想想办法,我就这一个女子!

  雅达干萨满右手持塔拉哼格日各(单面鼓),左手持鞭,开始在蒙古包外转圈碎步小跑,作法请少布(鸟)精灵:

  洪格少布卓盖,美丽机灵的鸟神,荷咴呀

  心爱的坐骑交给你了,请快快骑上飞临,荷咴呀

  梦境中遇见了你呀,梦你附入我的身心,荷咴呀

  迷茫中看你飞来飞去呀,最后融入我的灵魂,荷咴呀

  雅达干萨满法裙长长的衣袖,像飞鸟的翅膀在扇动,扇动,飞翔的大鸟在天空中擦出一道亮丽的火光,它飞在风中,风声过耳……

  雅达干萨满法裙上系的16条飘带,拖在身后,像孔雀的尾巴在开屏。灿烂美妙的舞动像是西南织锦、一片花团锦簇。又如秀美风光,如诗如画,令人心醉……

  雅达干萨满牛皮腰带上串联的九个托力(铜镜),随法裙摆动而发出叮当,叮当的脆响,那声音是灼人的、诱人的、烫人的,令人不由得浮想联翩,思绪万千,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大草原上的风霜雨雪、日出日落、羊唤狗叫;牧人们的喜怒哀乐、生生死死……

  雅达干萨满的鼓鞭在鼓面上轻点重击,错落有致。时而如蜻蜓点水,涟漪在慢慢抖动,抖动。时而如洪涛汹涌,虎啸山崩,其声响彻云天,令人由不得热血沸腾。

  雅达干萨满的羊皮鼓在手里旋转如飞。红色布条缠裹的鼓柄下端,焊接着3个麻花状的铁圈,每个圈里又套着3个小铁环。随着鼓柄的翻飞,鼓尾的铁环发出刷拉,刷拉的奇响。那潇洒自如的撞击声,与敲鼓声相得益彰,令人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气势,仿佛有萨日娜花的清香,毛日(马)群过后漫天飞舞的尘土气息混合着弥漫而来……

  雅达干萨满在激烈的鼓声中,双脚酣畅淋漓地高高地跳起,又重重地踏下,不时还尽情地挥洒着向左右两侧连续平移着转动,仿佛是布尔古得(鹰)在旋转俯冲,展翅滑翔。那撕开胸膛的喊和叫,敞开心肺的歌与舞,无与伦比令人震撼,令人胸脯脯跳来,心窝窝醉……

  那格楚额吉一张惊恐的眼睛看着雅达干萨满聚精会神的脸庞。她心里想,长生天呀,可一定要治好我的病,两年半的时间已经让我的双腿失去常人的娇媚,这次浑身的脓疱疙瘩子再不可毁了我的肌肤。

  那格楚额吉看了阿拜一眼,阿拜一脸虔诚。阿拜发觉女儿的眼神与自己的眼神相对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似乎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这个温和的又让人心安的微笑,令那格楚额吉紧绷的心,慢慢放缓。

  雅达干萨满左飞右旋,上跃下跳,手中的鼓翻鞭飞,腰间的托力(铜镜)铿锵有力,请神声若急若缓,鼓声、鼓环声、托力相撞声,一时自然、流畅的响成一片,既相间有序,又交错有致,像癫痫者一样,仿佛要把草原上的一草一木、一悲一喜都跳出来,更要把对神的虔诚、神的高尚与无所不能都癫出来……

  雅达干萨满跳完神后,在阿拜的悉心照料下,那格楚额吉的病情虽然反反复复复发了好几次,却也日渐好了。那格楚额吉痊愈后,又能像以前一样走路了。只是和常人不同的是,她用脚尖走路。一瘸一拐的。

  流言蜚语像是一场瘟疫,在浩特(村庄)里快速地蔓延开来。就连那格楚额吉家的邻居也随着流言开始给老阿拜说,“驾,你女儿,我看没人要了,照现在这个样子,以后生孩子也是个困难事儿。还是尽早打算,不如送到庵子,当个尼姑,也是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呀!”

  阿拜坚定地说,“驾,女儿不长大,我再不娶!”

  阿拜一句掷地有声的回答,回应着浩特里处处蔓延的每一句流言蜚语。

  这些不堪入耳的流言,那格楚额吉自然不会听不到,觉察不到。每走过一处,那格楚额吉仿佛就听见不远处的牧民们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说东说西。那格楚额吉不敢出门了,她将自己关在蒙古包里,躲避着那些恶毒的言语和不堪的表情。

  漆黑的蒙古包内,那格楚额吉用被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心底里隐隐作痛!是自己将这个家拖垮了吗?是自己吗?是自己将额吉(妈妈)克死了吗?是自己将阿拜累得半死吗?那格楚额吉思来想去,甚至觉得,浩特里处处蔓延的那些不可入耳的言论,似乎还有些道理。也许没有自己,阿拜还会美美满满的生活,阿拜也不会为自己,受了那么多不该受的罪;阿拜也不会早出晚归,也不会孤身一人,长期忍受着寂寞的煎熬;阿拜更不会由于人前人后的闲言碎语,耷拉下脑袋……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造成的吗?

  那格楚额吉想着想着,就大哭起来。她突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千古罪人,因为自己,对家族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她默默念叨着:“长生天呀,我该怎么活呀!”所有的压抑像一块块巨大的石头一样朝那格楚额吉的胸膛压来。那些比兔子跑得还快的流言,究竟用什么方法才能抑制住?明天,还会有什么新的流言出来?难道自己真的要去尼姑庵才能将所有的事情都解决掉吗?可是,偌大的鄂尔多斯草原,那格楚额吉从没听人说过有尼姑庵,喇嘛庙倒是有不少。自己该怎么做?此刻的那格楚额吉处在蜘蛛网一样织出来的纠结中。

  那格楚额吉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心里说,“能活一天算一天吧,假如哪一天死了,也就算了结这个叫我一生苦难处处相随的命运吧!”

  不久,草原上来了一群戴着红五角形帽的军队。浩特里建起了一所小学,五星红旗在校园里面冉冉升起,随风飘扬!每次走过学校,那格楚额吉从大门外望着校园里面活泼可爱的孩子们,心里别提有多羡慕!那郎朗的读书声,那尽情嬉闹的场面,是她多少个日夜所梦寐以求的生活呀!那格楚额吉几次都想开口,向阿拜说出自己想上学的想法,可是她知道,即便是学校少得可怜的学费,对于自己的这个破碎贫穷的牧家来说,也是一项非常大的开支。再者,在那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女孩子能做的,只是呆在家里,作为一个女孩子应该掌握的是持家本领,而不是抛头露面,在外面张张扬扬。那格楚额吉只是在路过学校的时候,站在校外。那一双渴望的眼神,久久地停留在响彻着读书声的宽敞教室里,停留在到处洒着欢声笑语的校园。

  终于有一天,那格楚额吉实在是憋不住,她的求学欲望太强烈了。她对阿拜说:“阿拜,我也要上学!”

  阿拜沉思了好久,乐呵呵地说:“这个是好事,阿拜答应你!”

  那格楚额吉终于如愿以偿地走在了久违的校园,她站在校园里,伸开双臂,细细地品味着,似乎知识都沉甸甸地挂在树枝的校园。她暗下决心,一定要为自己和年迈的阿拜争气!每一天,那格楚额吉就早早地从睡梦中醒来,背着书包,来到学校,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往往天还蒙蒙黑的时候,校园里空无一人,只有她,大声地朗读着……

  那格楚(舅舅)苍凉凄楚的歌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从那蔚蓝的太空上

     下雨才能万物生长

     心里头时常思念的

     就是我那苍老的娘……

  那格楚额吉的希冀,本身就是一曲打湿眼眶的长调!

  是的,尽管那格楚额吉已经乘鹤仙去,但她的故事就是那泓跌进去就无法泅出来的察汉淖尔深湖。她人生主脉络上,那些悲戚的风景,那些值得留恋的丰富多彩的内容,多少年了, 在我心头不时地滚过。它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对快要风化在岁月之痕里的那格楚额吉的思念,不再是虚无的空白!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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