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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你会折纸船吗?
会啊。
那怎么家里没有纸船啊。
阿婆,你会折纸船吗。
会啊。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折纸船啊。
阿婆明天给你折。
阿婆,你教我折纸船吧。
折纸船很难的,你真的想学吗?
想哎。
那你看清喽。
我的第一艘纸船,是滩头阿婆折给我的。
那一年春天,我还不用上学,在农机厂工作的母亲,找了一户人家,把我扔在那里。那户人家,房子很空,里面的主人,就一个老人。她个子矮小,梳着一个圆圆的发髻,银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她脸上的皱纹很深,像一条条黑色的田埂。一开始,对于这个老人我没有什么好感,母亲让我叫她阿婆,我总是不叫。她要来摸我的头,我就拼命用手去挡。后来,看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我就慢慢不生气了。再后来,感觉她的态度比母亲还要好,偶尔母亲休息的日子,不去阿婆的家里,心里还有一点怪想她的。
阿婆所在的村庄叫窑山头,山上有一处泉水叫瀑水岩,泉水从高高的后山钻下来,汇成了小溪。溪流到了山下,在塘河的交界处冲出了一片河滩,阿婆的家就在河滩的头上。阿婆的家不大,也就两间石屋,一间用来睡觉,一间就是做饭的灶房。石屋前,有一棵楝树非常粗壮。石屋后,是一条窄窄的路,三步两步跨过去,上几级青石板的台阶,是一个小菜园,再后面是一面陡坡,坡上有各种野花野草。
阿婆真勤快。每次母亲把我送到,她已经吃完早饭,在菜园里干活。我看她挑着两只木桶,拿着一把长长的粪勺在施肥料。那些韭菜黄瓜辣椒,一株株,一排排,样子特别好。那时候,我好动,在石屋里关不住,阿婆就带着我去后山玩,那里的杜鹃花、小蓬草、狗尾草散发出来的气味,暖暖的,像阿婆的怀抱。我玩耍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拿着一把柴刀,去找那些灌木,然后一根根地砍断,再把它们叠起来。到了中午,我拿着花草,阿婆驮着一大捆柴,像一只蜗牛拖着大大的壳。吃完中饭,阿婆会在楝树下编草绳。她坐在凳子上,右边摆一个竹篮,左边拢一堆稻草,稻草三三两两到了她的手上,在她身后拖出了一条长龙。这个时候,我都是安静的,看着阿婆一下一下地搓着,草绳一圈一圈地落下,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最喜欢跟阿婆去打水。溪水在滩头上叮咚叮咚地响着,咕咕地冒着泡泡。阿婆放下水桶,伏下身子,用勺子将水面的小花小叶,一下一下地撇开,然后一瓢一瓢往桶里舀水,再一扭一扭地拎回来。
因为水的存在,村里的很多孩子,都喜欢来滩头玩。尤其是夏天的时候,一个个穿着裤衩,半身赤裸地在滩头戏耍。胆子小,不会水的,扶着脸盆,抱着水壶,浮在一边,打打闹闹。胆子大的,会掼河的,常常一个猛子下去,摸出几条小鱼和几只小虾。我水性不好,就在楝树下,悠悠地看着。
楝树下的蚊子可不少。它们好像专挑我来咬,我不停地挠啊挠,东一下西一下,皮肤被挠破了,起了一个个小红包。这时候,阿婆就端出大木盆,把冷水和热水交替往里倒,时不时还用手反复试探着,直到水温合适了,她才点点头,停了手。然后,她取来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种亮晶晶的颗粒,她捏上几撮,撒入水中,清亮的水就变成了紫红色。“来,到水里来。”一开始,我有点儿害怕,但很快就觉得舒服了,那些被我挠破的地方不再疼,没挠到的部位也不再痒。于是我悠悠地在盆里坐着,左手右手交替推着水花。我看到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那是盆里的水反射的阳光。光影飘忽不定,缓缓的,像船儿在水中悠悠荡荡。
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下水的人少了,在溪边折芦苇的就多了。芦苇的浮力大,往水里一扔,嗖嗖地往下漂,一群孩子跟在后面大呼小叫。叫声更响的地方,那是有人在漂纸船了。
窑山头当时有个很大的石场,还有一个花木场,里面的工人有钱,爱抽烟。我记得有几个年龄比我大一点,应该是那些工人的小孩。他们的手里,常拿着烟壳,有的是绿色,有的是黄色。烟壳上的图案也很多,有的是一只狮子,有的是一头老鹰,还有的是一棵松树。烟壳外面,带图案的部分折成“香烟壳子”用来掼,里面的锡纸可以用来折纸船。折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一张纸对折,两个半边再对折,然后折两个角,反面卷折一下,撑开就可以了。
漂纸船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紧紧盯着。那些人慢慢来到水边,小心翼翼地把纸船放下。噗,轻柔的水花,把船身微微托起,轻轻打一个转,然后嗖嗖地冲向塘河的方向。
纸船,纸船,纸船,在我的大呼小叫中,终于有一天,阿婆不知从哪里讨来了锡纸,帮我折了一艘纸船。开始的几步,是容易的,沿着对角线,压出两条痕,沿着两条痕,折出两个角。把纸翻过来,再折两个角。顶端全都要对牢。“阿婆,这和他们的不一样啊。”当时,我只看见阿婆的手指跳跃着,一会向中间折,一会儿向两边折。很快,一张长方形的纸成了一个小元宝。拎起两个角,阿婆用大拇指顶了两下,元宝翻了面,成了一条船。船的颜色白,形状也好看,我的眼睛怎么样都离不开。
那是属于我的第一艘船,尖尖的船头,微微翘起的船尾,两端各有一张小小的篷盖。这完美的纸船,把我的眼睛点亮了。一开始,我把纸船放在水盆里。风吹来的时候,纸船会随风摇晃,一会偏向我这边,一会偏向阿婆的脚边。阿婆的脚真小。洗脚的时候,她总是把门关上,后来大概是看我年纪小,也不再对我遮挡。我看到她把脚洗干净后,总会缠上一条长长的白布,缠的时候她的手紧紧地抽拉,眉头紧紧地皱着。
“阿婆,疼不疼?”那双脚好像只有一个大脚趾和一个脚后跟。
“疼的时候早就过去啦。”阿婆过了好久才回答我。
“这会儿还疼吗?”我想摸摸她的脚。
“一碰着,就疼。”我不敢了。我伸一个指头,拨弄了一下水。我觉得那白布缠过的脚,也像一艘纸船。
阿婆也教我折纸船。开始的几步,我很快学会了,到了中间几步就搞不清楚,阿婆就会拉着我的手,慢慢地教我,先这样,再这样,然后呢,把两边再折起来,是不是一个尖尖的角出来啦。把这个角再往中间折,对齐了吧,再拉开。“阿婆,快来快来,快来帮我。”“哎呀,阿杰,你的船漏水啦。”
我的纸船终于要远航了。像那些孩子一样,我小心翼翼地来到溪边,把纸船放进水中。冲啊冲啊,在大家的叫喊声中,那艘纸船嗖嗖地冲向前方,船尾涌动着白色的浪花,如果你不快点奔跑,一定会被它甩下。当然,有时候它也会被水边的杂草缠住,像长了一条绿色的尾巴。但是不一会,它又甩掉了包袱,重新开始出发。有时候,它也会和一块石头相遇。它们交头接耳,看起来好像非常亲密,但是最终它们还是会各奔东西。我的纸船,就这样带着骄傲冲向了终点,那是塘河的岸边。母亲说过的,塘河的水很深,小孩子不能去。
冬天到了,有一段时间,母亲经常加夜班,来接我的时间越来越晚。阿婆说,让我在她家住几个晚上吧,母亲就答应了。那时候的冬天真冷,到了晚上,阿婆会拿一个小火熜,焐在被窝里。等到被窝热了,才让我钻进去。不过我的睡相不好,常常把被子顶开,露出半个身子。这时候,阿婆就会搂起我,把被子折好,塞在我的身下。有时候,我一觉醒来,我看到阿婆眼睛开着,一眨不眨。“阿婆。”“嗯,阿婆在呢。睡吧。”阿婆把手伸给我,在她匀细的呼吸和并不粗壮的手臂里,我又沉沉地睡去了。
阿婆起得早。每天鸡一打鸣,她便起来了,拿一把长长的扫帚,屋前屋后扫一遍,然后抽几根松毛丝烧火做饭。晚上她也睡得很早,常常八点多就哄着我要睡觉,可是我老睡不着。有一天夜里,我毫无睡意,就趴着窗户往外看。月光真亮,透过楝树的枝叶,洒在门前,斑斑点点。小溪边,白花花的,好像有一艘纸船。那只从天而降的纸船,搁在一块石头上,闪着亮光。我不知不觉地陶醉了,直到阿婆来催我,才心有不甘地躺下。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阿婆还在做饭,我溜出门去找纸船。石头上的纸船不见了,我一路找啊找,不知不觉找到了塘河边。真的有一条纸船,它就靠在岸边的杂草上。纸船已经进了水,摇摇欲坠,我想去捞它,就拔了一根芦苇,够啊够,划啊划,终于够着了,纸船晃了一下,也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脚下也晃动起来。
落水的一刻,我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在白茫茫的世界,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耳朵里都是可怕的嗡嗡声。我努力想抓住什么,可是我能抓住的只有水,无边无际的水,它们包裹着我,挤压着我,拖拽着我。迷迷蒙蒙中,好像有什么把我的身体托了起来,似乎是一双手,又好像是一艘船。
是阿婆把我救上来的。她给我换了衣服和鞋子,还给我喝了一碗姜汤。那一天,我一直躺着,不停说着胡话,阿婆紧紧地抱着我。到了下午,村医来了,说我可能是中了邪,要叫魂。阿婆不知道哪里要来一张符,上下左右挥舞着,不停地呼唤着,最后把符咒烧了,放进了一碗清水里,我才慢慢醒来。这些事,我都是后来听母亲说的,她说她去接我的时候,看见阿婆抱着我,又哭又笑。可是,我努力回想,留在我脑海的,隐约只有阿婆飘忽不定的语调,不知是跟谁在求情,还是在跟谁争吵。
阿婆这么好的人,命为什么这么苦呢。母亲摸着我的头,和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上学了。阿婆年轻的时候,丈夫得了一场急病去世了。好不容易孩子上了学,外出时误食了有毒的野果子,也死了。儿子离世后,她悲伤过度,几次病倒。大家都怕她顶不住煎熬,她却顽强地活过来,又出现在河滩上。后来,为了给公公婆婆养老送终,她始终没有再嫁。只是空闲的时候,经常会帮别人把小孩照顾。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她喜欢带小孩,也愿意把她介绍给熟人。
落水以后的一段日子,母亲还是把我寄养在那里。阿婆对我的态度更加亲密了,时不时用手抚摸我的脸颊,我的肩膀,我的头发,我的手掌。有时候,遇到我在滩头过夜,阿婆还会让我给她踩腰踩背。她趴在床上,让我站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地踩。“小脚丫,真舒服。”阿婆一边哎哟哎哟地叫,一边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天越来越冷了,村外来了一对流浪的母女,整天寄宿在村口的凉亭里。那个母亲头发披散遮着脸,看到谁,就一甩头发,龇牙咧嘴。女儿则是目光缓缓的,动作慢慢的,见人就嘻嘻地笑。有一天,她们路过滩头,忽然要把我抱走,阿婆为了阻止她们,和她们廝打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阿婆这么凶的样子,嘴里大声嘶吼着,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村里人赶来的时候,阿婆衣服也破了,头发也散了,脸上还被抓出了血印。那对母女已经不见了,她还紧紧地抱着我,那手上的劲可真大。
开春了,太阳飘着金线,在大地上网织着彩色的图案。窑山头上,到处都是鸟儿在林中欢闹,我看见坡上的野花举着淡红的火苗,嫩绿的野草随着风追着浪。
那一天,好像是清明节,阿婆带我去了屋后的山坡上。那里有一个大土包,竖着一块碑,她点了香烛,放了供品,还让我折了好多的杜鹃花插上。香烛在燃烧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念叨。最后,我看见阿婆拿出了一艘纸船,连同纸钱一起在土包旁边烧,原来那里还有一个小土包。“坐船的时候,要听你阿爸的话啊”。说这句话的时候,阿婆在我身边蹲着,好像是被烟熏到了,我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
那天晚上,阿婆又教我折了好几艘纸船。尤其后面翻转的几步,她讲得特别清楚。阿杰,这里一定要捏住。阿杰,这只手指往下压。阿杰,这只手指往上顶。“记住了吗。”“记住了,阿婆。”“真乖。”阿婆的眼睛又红起来了。
夏天快到了,母亲帮我在村学里开了后门,让我回去提早跟读。就这样,我告别了阿婆。走的那天,阿婆不知哪里弄来了几颗糖,塞到我的手里,还给我折了好几艘纸船,“好好读书啊。”母亲骑车带着我走得很远了,我回过头去,阿婆还站在那棵楝树下,不停地挥着手。
此后的每个春节,母亲都会带我去看阿婆。一听说要去滩头了,我兴致就高了,坐上母亲的自行车,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虎头包,两只脚悠悠地荡。阿婆后来没有再带小孩,不过她养了好多的鸡。每次去,阿婆总是做桂圆滑蛋给我,在软软甜甜的味道里,我一边吃着,一边听着母亲和她闲聊。走的时候,她又会摸出各种各样的好东西给我,有时候是冻米糖,炒花生,有时候是番薯干和年糕干。当然,也会和我一起折纸船。阿杰,大拇指干啥呀。大拇指往下压。阿杰,这个手指干啥呀。这个手指往上顶。那最后还要干啥呀。最后要把船底和船篷扭得圆圆的。对喽,纸船折完,开船去喽。
难忘的记忆真的太多了。记得有一年过年,下了大雪,母亲骑车带着我去滩头,我提着一盒桂圆,整个人都冻麻了,也不敢换手。“阿婆,阿婆。”到阿婆家时,我看到那棵楝树上的冰凌一串一串的,像我的鼻涕一样在风中瑟瑟作响。阿婆正在灶上煮东西,手持一把大大的铁勺。见着了我,拿着勺子就出来了,把我拉进了灶房。阿婆给我把鞋子袜子脱了,打了一盆热水给我泡脚,还把我的手在她手心里搓来搓去。那种全身通透的温暖,至今还在我的心头翻涌着。
那年暑假,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婆。那一天,蓝得发暗的天幕下,阿婆拄着一根拐杖。她的背向上凸,腰往下塌,看起来像一个矮小的雕像。“阿婆,阿婆。”阿婆怎么这么老了,我看见她土黄色的脸上,两只眼睛朝里深深地陷着,下巴骨向前突出,嘴巴瘪瘪的,说话的时候,里面空荡荡的。“阿杰,又长高了。”阿婆端详了我半天,还问我饿不饿,要给我做吃的。我当时心里难过,就推说有事,然后急急忙忙骑上了车。那天的机耕路上冷冷清清,车轮轧在石子路上,嚓嚓嚓的,有特别刺耳的声音。骑得远了,我回头望去,阿婆还站在那棵楝树下,炊烟从她的石屋顶上袅袅升起,像一艘白色的纸船,飘散在夕阳里。
有人说,人的记忆是呈线型的,就像是垂钓。忽明忽暗的鱼线,握在现实的手里,往事像鱼一样,大都被时间的水隐埋了。此刻,一本旧书在我的桌上,旧书里一艘被压扁的纸船,像一条白色的鱼,在无垠的时光中游走。
时光中的人呢。今年春天,我去过滩头,阿婆的老房子已经无迹可寻,那棵粗壮的楝树也失去踪影。只有瀑水岩的溪水还一如从前,它们白白亮亮,咕咕作响,不知疲倦地冲过河滩,冲向远方。那天,我在水边坐了很久,我盯着溪流,眼睛发花,似乎水里漂着熟悉的人影,又好像飘着很多纸船。数不清的纸船,随着水波漂向远方。悠悠荡荡。
我想,折纸船工序还有最后一道:把它放进水里,用你的双手轻轻推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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