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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方述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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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6.11

母 亲

文/方述怀

那一年,20岁的我半跪在床榻边,忍着泪水与久病缠身的母亲道别:妈,我要参军去了,不能守在您的身边孝敬您了……这短短的一句话,在我的喉咙里哽咽了许久,终是吞吞吐吐说出了口,却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泪水更似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地往下落。我把头埋在被褥里,胡乱地蹭着脸上的泪,不想让母亲看到我的眼泪。母亲颤巍巍地伸出那满是针眼的手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我的头,柔声道:长生啊,你放心去吧,你妈我还有得活呢!这短短的一句话,让我溃不成军。我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我尚且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也不能保证母亲能不能等到我回来。纵使我心痛到无以复加,也只能强迫自己扯开嘴角,咧开一个笑容,宽慰着母亲:妈,您安心养身,儿子到部队肯定能干个样子回来见您的!

那一年秋天,48岁的母亲突然一病不起,在县里医院查不出原因,最终住进了南京鼓楼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后,诊断书上的“癌”字让识字不多的父亲傻了眼,他木愣愣地听着医生给他做名词解释,脑袋里嗡嗡一片。这个诊断对我们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我们第一次听说有一种病叫癌。村里人劝说,这是绝症,治不好的,让我们放弃,不要人财两空。父亲气得破口大骂,把来劝的人统统骂跑了,便再也没人敢来管我家的事。

为了给母亲治病,我们砸锅卖铁,东凑西借,欠下一屁股债。当时,我在大队的小学里当一名语文代课老师。每学期只有到了学期结束的时候,或者过年的时候,才勉强拿到一点微薄的工资,支撑不住家庭的重担。尽管有万般不舍,我还是把小学代课老师的工作给辞了,想跟着父亲去干苦力挣点钱。只因为干苦力挣的钱要比当代课老师挣得多,平时工资可以先借用一点,时间还自由,还可以照顾母亲。当父亲知道我辞职后,也顾不得训斥我,只是深深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第二天就带着我出工了。但是我们发现挣钱的速度还是追不上支付医疗费的速度,一分钱也能难倒英雄好汉。最后我们不得不把家里一间半老宅的隔层木头都锯了下来,拖到木材市场贱卖,凑一点治疗费。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凑够了手术费,母亲得以顺利手术摘除了病灶。母亲出院前,医生嘱咐回去要加强营养。其实,家里已然是揭不开锅了,能卖的都卖了,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到哪里给母亲找营养品?

当我们给母亲办了出院回到家,收到一个大包裹,里面是东北大姐寄过来的给母亲补身子的奶粉。其实,大姐的日子也很拮据,在那个连米饭都吃不上的年代,这些奶粉更是我们这种贫苦家庭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想来也是她借钱买的。作为儿子,我有深深的挫败感,空读了这么多年书,却不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当母亲得知我辞掉工作时,瞬间就红了眼眶,一个劲地说自己拖累了我。尤其是当母亲看到我干活皲裂的手,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后来,征兵的消息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她知道当兵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又知道以我的秉性,但不会在这个时候抛下她去参军,就让父亲悄悄帮我报了名,又一遍遍地劝我:“好男儿,哪里都是家,不要管我,你出去闯闯,不要待在村上,家里还有你的两个哥哥”。

就这样,我带着不舍和牵挂,踏上了从军报国的征程。到了部队的第三天,母亲就溘然长逝,家里人遵照她的遗愿,没有发电报告诉我,因为母亲怕干扰我训练的情绪,也怕我刚到部队就要赶回去,违反部队的规章制度。等到我新兵训练结束的那天,才得知母亲病故的噩耗,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人已经出离悲伤。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操场的,只知道机械地,面无表情地一圈一圈地奔跑,像一个行尸走肉,没有情绪没有表情,跌倒,爬起来,再跑,再跌倒,再爬起跑,再跌倒,我捶着地恸哭。那几天,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接受母亲离世的事实,白天牟足劲拼了命地训练,晚上抱着被子无声地大哭,心如刀绞般痛得喘不过气。大哥、二哥纷纷来信,再三嘱咐我要听母亲的话,不要回家,让我好好在部队干着,不要让母亲失望。

一年后,我随部队去了前线,在猫耳洞里,时常梦见母亲护着我。母亲的一生凄苦,因为家境贫寒,从小就给一个富人家当勤杂工,受尽苛责打骂,天天忍饥挨饿,更是险遭鬼子毒手。有一次,母亲与小姨在田野里打猪草,被路过的一群小鬼子看到,小鬼子一个个恶魔般地怪叫着,狰狞地疯狂地追赶她们。小姨个子高,她护着母亲逃命,远看就像是一个人在跑。她俩跑到河边,实在是精疲力竭,小鬼子依旧穷追不舍。小姨为了保护我的母亲,猛地把她推到了河里。小姨继续向前跑,想要引开鬼子,跑出去几百米,小鬼子开枪打中了小姨的腿,一哄而上,将我那可怜的小姨奸淫后,仍没有放过她,这群天杀的恶魔举起刺刀,残忍地割掉她的乳头,嬉笑着活活刺了她23刀。小姨当时只有14岁,14岁啊,还只是一个孩子,却遭受着非人的折磨。拼命游远的母亲,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在水里待了多久,她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耳朵一阵阵嗡鸣,喉咙里都是血腥味,眼睛逐渐模糊,等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岸,寻到的却是小姨鲜血淋淋,残破不堪的尸身。母亲抱着小姨哭得撕心裂肺,她用孱弱的身躯把小姨背回了家。每次母亲给我们回忆起这段往事,都浑身颤抖,痛哭流涕。悲痛,愤怒之情在我小小的胸腔里集聚,也是在那时就有了保家卫国的决心。

人常说,女人嫁人是第二次投胎。但母亲实在是命苦,第二次投胎也没能投好。我的爷爷家也是家徒四壁,父亲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三个弟弟,二弟过继给村上的麻奶奶当儿子,四弟被奶奶送到了南京换成大米。母亲嫁过来,就扛起了照料一家子的重任,伺候公婆,抚育幼弟,端饭倒水,擦身洗衣,农活家务一个不落。我的奶奶是个接生婆,整日在外不着家,回到家最喜欢对我母亲呼来喝去,全然拿她当个下人使唤。

母亲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八人,先后闯了八次鬼门关。在整个孕期,她没有享受到一点家人的照顾,反而依旧是任劳任怨地照顾一大家子,她也从来没有坐过月子,生完孩子隔天就下地干活。她为了拉扯我们长大,更是吃尽了千难万苦。打我记事起,她就经常拎着米篓子跟邻里借米,受尽了白眼和嘲讽,遇到好心的邻里借一点大米,她千恩万谢。等到家里有了米,她就立刻多还一点给人家。家里难得包一次饺子,我们几个孩子一个个眼巴巴地瞅着,等着开饭,母亲却说要先给邻里送一点,要懂知恩图报。就这样,一小锅饺子,分成一碗一碗,被母亲用围裙包裹着揣在怀里送给邻里,最后我们只能喝点饺子汤。冬天,我们全家果腹的食物就是山芋。我却独独不爱吃山芋,对山芋出现了生理性排斥,经常还没咽进嗓子眼,就反胃吐酸水,整个人病殃殃的。父亲训我是个娇气病,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时常趁父亲和兄弟姐妹不在家的时候,就偷偷抓一把米煮给我吃。几次以后,还是被父亲撞了个正着,父亲气愤地把我拽到一旁,扯起我的耳朵训斥道:家里都无米下锅,你还要吃干饭,山芋怎么就你不能吃呀,下次再这样,就不给你上学,去生产队给我挣工分。 母亲急了眼,把我从父亲手下夺过去,护在怀里。平时柔柔弱弱的母亲,第一次朝着父亲吼道:长生才这么小,都生病了,你怎么就这么狠心,还骂他……不给他读书,难道想让他跟我们一样苦一辈子……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决堤一样。

父亲沉默不语,我却深感羞愧,是呀,我们兄弟姐妹八个娃都上学,虽然每个人的学杂费都不高,但是加在一起,对于我们家来说就是一笔巨款,给本来就穷困潦倒的家庭雪上加霜。村里人都劝父亲母亲,不要给我们上学,女娃早点嫁人算了,男娃早点去干活挣工分。但是母亲坚持让我们每个人都去读书,她为了我们的学费操碎了心,总是向亲戚借钱,一次两次之后,亲戚见到母亲都害怕了,有的甚至断了来往。母亲为了我们的读书梦,一个人做几份工,还种地挣工分,起早贪黑养点家禽,等家禽长大了卖了钱就立即还给人家。这样辛苦的母亲,这样窘迫的家庭现状,我还有什么理由排斥山芋,自此,我逼着自己不再排斥山芋。

六十年代末大哥去参军了,二哥高中毕业后也被选上县里路线教育工作队队员。全家仍是靠着父亲母亲在生产队挣点工分养着我们,我家每年都在超支户的名单上。在那个劳动挣工分的年代,工分挣得越多,越被人称赞。反之,则被人嘲笑。他们总是笑话我们不切实际,想要读书改变命运,连肚子都填不饱,没有穷人的自觉,做着好高骛远的梦。分粮时,负责分粮的人也总是从粮堆的最底层铲一点潮湿的稻谷给我家,有时候甚至已经发了霉。我们要去理论,母亲总会拦着我们,并耐心地说服我们。

母亲,虽然身材娇小,却有着无穷的力量,她一直是我的天。犹记得,9岁那年,我突然肚子绞痛,在地上打滚。父亲去外面参加水利会战了,母亲背着我,走了几十里路去看医生,回来的路上母亲的痔疮漏了出来,每走一步都是一种煎熬。她却忍着痛搀扶着我走了两个小时,等到了家,才发现她的裤子早已被鲜血染红。

母亲,虽然命运多舛,却乐观坚韧。她在手术后,又经过了一轮轮的化疗。当年医疗水平和药品都有所局限,化疗的痛苦程度,连一个大老爷们都无法忍受,她却咬着牙挺了下来。经过一系列的炼狱般地治疗后,母亲整个胸脯全部烧焦,但她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泄露一丝痛苦的表情。她在我们面前总是强颜欢笑,她心里有太多的牵挂和放不下。她在农忙季节还要去田里干活,干完活也顾不得休息,挑灯为我们兄弟姐妹赶制新布鞋新衣服,让我们新年穿。当她看到我们穿着新衣服新鞋子,开心地围着她转,她才舒展一下疲惫的腰身,会心地笑着。母亲总是会在干活的时候,轻声哼唱着“常长哥、常长嫂,夫妻感情好,每天清晨出门打猪草,养得猪来,肥溜溜,肥溜溜……”那歌声余音绕梁,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当我从前线凯旋回到军营,便立即请了假,连夜坐上绿皮火车赶回老家。在路上,我仍抱有幻想,我希望回到家还能看到母亲笑盈盈地向我招手,亲昵地唤我长生。然而,当母亲的坟茔出现在我眼前,我才真正意识到,母亲确实永远离开了我。我跪在坟茔前,脸颊贴着那隆起的黄土,放声痛哭,我恳求母亲在九泉之下能原谅不孝的儿子!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人世间最大的遗憾。母亲呀母亲,谁知那次分别,竟真的是我俩的永别。

后来,我选择提前从部队复员返乡。因为我的根在家乡,我的母亲在家乡,我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我被安置在县城上班,每逢清明祭日,我都早早来到母亲的墓地,摆上自己亲手做的饭菜。这一天,是属于我和母亲的,我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清理坟头杂草,给雪松修枝,给花木浇水,擦拭墓碑。忙完这一切,我就挨着母亲的坟茔坐下,跟母亲讲述着最近发生的趣事,还有已经过去的坎,和正在努力跨越的坎。闭上眼睛,想象着慈爱的母亲正在冲着我宠溺地笑。抬起脸时,冰冷的水渍留在脸上,夕阳的余晖里辉映着亮晶晶的光。

晃眼间,四十年光阴转瞬即逝,我对母亲的离去,始终难以释怀,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想着您念着您,脑袋里勾勒着您的一颦一笑,泪眼婆娑。我把您对我们爱,我对您的思念,写在我的诗歌里,您看到了吗?母亲,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们再续今生未了之缘,可好?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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