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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衣架上的守望者/邵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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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7

    敲断玉钗红烛冷,计程应说到常山。


                                        ——郑会《题邸间壁》


      午后的黄昏。夕阳正以我们感觉得到的速度与力度一点一点下沉。空气中,一股花的馨香在舞蹈。一个约摸四十多岁的女人,像一座浮雕,纹丝不动盘坐在二楼阳台的晾衣架上。她默默注视着东方,无声无语。看到她的时候,我猛然一惊,这仿佛是影视剧本里定格的一个镜头,一种近乎凄绝的悲凉,直入我们魂灵的海底。妇人坐着的晾衣架仅仅是由两根铝合金三角支架和三根铝合金条制成的,悬挂在窗户的外侧。她披头散发,凌乱的鬓丝,在向晚日光与轻风的拂动下,像丝丝柳絮轻摆。她是晾衣架上坚定不移的守望者,而不是那个名家笔下“垮掉的一代”的代表——那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她全然不顾晾衣架单薄的肢躯,以及自己悬挂在半空中的危险,向着遥远的地方,守望着她的归人。她守候的,是她朝思暮想的身影,是她可以依偎的宽阔的胸膛,是她寒冷中能够蜷伏的港湾——一个拥有笑拥有泪可以喜可以忧的真实归宿。因着所在角度的关系,我无法看清妇人的脸庞,但我分明能够感觉得到她内心的落寞与愁苦——那种坚守无人相约的孤独似的痛苦。天籁的深处,我甚至听到她眼里的泪水滴打在铝合金条上吧嗒吧嗒的伤痛律音。

     晾衣架上,我们不敢惊动的守望者,哪怕是一声浅唱低吟,也让我们担心,会否将她从越来越深的晾衣架的沉寂中惊坠。在我的心里,她全然不似我所见到的现代人——她没有现代人的达观与开朗,她也没有现代人的轻松与随意。她更像一个遥远时代留给我们的影子,犹如汉《胡笳十八拍》中的蔡琰,“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她的忧郁是否亦如北周庾信笔下的王昭君,“腰围无一尺,垂泪有千行”。“式微式微,胡不归?”天色将暮,在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等待过去之后,归人呀,你为什么还没有到家呢?枕边梦去心亦去,醒后梦还心不还。忠贞、执著、倔强,把她置于无可救药的相思与相望。就这么,在信念的纯粹中,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煎熬着自己。她活在三国魏徐幹的“相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里,她活在晋傅玄的“雷隐隐,感妾心,倾耳清听非车音”里,她活在南朝宋汤惠休的《杨花曲》里,她活在南朝粱吴均的“思君欲何言,中心乱如雾”里,她活在隋虞世基的“相思叹河广,相望阻天垂”里,她活在唐白居易的“思悠悠,恨悠悠”里,她活在宋晏殊的“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里,她活在元王旭“折得芳华人不见,幽恨无穷”里,她活在明章美中的“日淡墟里烟,云尽天边海。如何暮相思,坐令鬓容改。”里,她活在清宋琬的“帘卷看银河,心与繁星俱碎”里,寂寞、愁怨、期盼、思念,所有这一切,在这个妇人的身上,体现到了极致。就是这样的一种守候,无日无夜,无源无尽,无始无终。这种坚定不渝的相守,全然没有“如今休去便休去”的洒脱与轻松,而只包容“若觅了时无了时”的艰难与辛酸。这让我等俗子凡夫看来,更像一个故事的片段,或者某个时代某个贞节烈女留给我们的背影:震撼,并在曲终人尽之后,留给我们无穷的思索。

      我对命运与幸福的关注,来源于生活中那些在人们看来近乎难以接受的事实。这个妇人,她就是我印象中的这些段章中的一页。当我们在辛劳之余闭目静坐的时候,当我们在愁愤之余借酒浇愁的时候,当我们在嘻皮笑脸中廉价兜售自己的时候,当我们在麻木不仁中自甘堕落的时候,我坚信,她的坚定或多或少的给了我们一些启示。她在晾衣架上的举动,表明她离我们的距离比二层楼的阳台还要远出一点。脆薄的晾衣架上,悬着的不仅是她的肢体,还有她那经幡一样难以破译的语言。她守候的是她不渝的信念,不朽的挚情,不被亵渎的本真。在一个观念大众化的世界里,卓尔不群的一族,构成了典册述说的对象。正因为如此,坚实才永远值得书写和铭记。

     妇人独自一人,居于城市的一隅。她是整个城市不敢惊动的人,谁愿轻意打碎一个陌生人的宁静?她是这座现代化都市的一员,但她的举止注定了她永不能融入这现代化的洪流。素妆淡抹,无施粉黛,面对这红绿婆娑的城市,她是看客,而不是主人。她守候的梦想,会在哪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得以实现?在欲望横流的现代社会,信念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吧?不凋的真情能否支撑她直至命运的花谢?我不愿多想。

      偶尔听言,妇人的先生是一个商人,在生意场上跌打滚翻多年,业绩很好,但是一年中少有三两次机会归家和妇人团聚——这里或许还有其他令我们难以道明的原因,果真如此,那么这个妇人一定还隐忍着让我们感觉些许悲哀的东西。有一次,我曾见到妇人的阳台上,闪过一个中年男子的背影。朋友说,势必那人就是妇人的先生了,我点点头,复又摇了摇头。

      妇人的居处在我上下班必经的道边。我不时会看到她二楼阳台上的晾衣架。我期望哪一天这个妇人的晾衣架上,会出现一两件男人的长裤短衫,但非常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

      与别人的晾衣架相比,妇人的晾衣架显然是单调了许多。我想,单调或许也是一种本色,或许也有其可敬之处。在寂寞与喧嚣并举的世界上,不为人提倡或不为人理解并不意味着不合情理或不为人容忍——这代表的是我个人的观点。所以,当我偶然在那个午后的黄昏看到妇人端坐其晾衣架上的时候,我的心里涌起的感觉是震惊和凝重,而不是冷漠与嘲讽。

      谁能填平湘岸?谁能截住巫山?谁与解心之千千结?越是本真的,越是可钦的。但当我看到这位晾衣架上的守望者的时候,我觉得,她与我们芸芸众生之间的距离,体现的是时空的间隙衍生的另一种直觉,仿佛很近,仿佛很远。

                                                                                 (责编:白 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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