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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无数发了潮的爆竹,刺刺地未响。是马群的声音,恍惚远去了。于是醒来是猛然间醒来的;梦与醒的界限并不分明,似乎继续刚才的非醒;因为确实有由近而远的马啸。蒙古包的主人出牧了。意识回复到自以为感受真切的时候。天蒙蒙亮,套瑙(蒙古包的天窗)射进一束白花似的微光;昨夜套瑙的布帘是遮住的,以防夏季半夜突来的风雨,想必主人走前先将套瑙打开了。羊皮褥子散发一股烘热的臊腥,我怀疑有什么虫子在身上爬,一骨碌起身,才发现自己是赤条条的。起初我和衣而睡,主人说,不如脱光,你试试,舒服。我便裸体,直接接触那兽的皮毛,皮肤与皮肤摩擦,一似回到人类的原始,一头刚出胎的鹿崽,或是一只鼹鼠,在黑暗的土穴中,泥地是软褥的,草根是芬芳的,有个体生命存在的强烈意识。我躺下,躺在宽厚的地母的怀抱里,湿润、温馨;婴儿般浑浑噩噩,仅剩下吮吸的欲望。唇含曙天低垂的光瀑如母乳的喷射;便梦见啜饮和排泄。如小号加弱音器插部动机出现的瞬息变化。
我推开蒙古包的门,立刻被雾罩住了,后面的蒙古包隐移了,再回去躺下已不可能。四周如同大蒙古包,没有远方,不见地平线。雾,是使人恐惧的,尤其在草原上,这么大的空间、大的虚无,雾的后面还是雾,压迫着前胸。我蹒跚地走了几步,终于看清前面的拴马桩,原来我才离开蒙古包十数步。拴马桩上我的坐骑——那菊花青马还在。我的菊花青决不是一匹千里马,它胆小老实,据说在赛马场上败下阵来,或说是被儿马咬伤过;它的脖子上果然有巴掌大的一块伤疤。它的肤色和这灰色的黎明是一致的。我将马屉马鞍连马镫一古脑儿搭到它略凹的脊背上,它才顺从地低下头来。于是我套上马嚼子,紧肚带翻身跨上马背,让它去追赶主人的马群。我不辨方向,放松缰绳,盲人骑瞎马么?它茫然无措了一阵,便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
雾渐渐褪了。透明的薄膜,这里那里闪烁一串串竖琴的滑音。菊花青小步跑了。我们迎着东方。天,蓦然间亮了,燃着野火似的红了一半,没有比朝霞更绚烂的了,那是智慧之光,一下子证明了我、草原、马的存在。满天的云都染了玫瑰紫,像海浪般层层叠叠;玫瑰紫的海是何等壮丽呵!阳光七彩,乐曲十二音技法,组成华奢的织体。我想,菊花青的前额是被染红的,我的脸也该是酡红了,和喝了酒那样。昨夜蒙古包里是喝醉了,和一些熟悉的和陌生的人,今天和这帮人喝,明天又和那帮人喝。酒是绝对的烈性,和难驯的生个子马似的。新宰的羊来不及煮烂。将刚阉的羊羔挤出卵子让我蘸盐吞吃了。血肠非常鲜嫩。很像狼逮住野兔后利齿留住的感觉;我顿时下腹苏苏地膨胀。唱歌,干杯;和另一些人也一样,唱歌,干杯。“金杯银杯斟满了酒,双手举过了头……”我醉了,也许此刻还在醉着。头痛欲裂,看出去所有的东西是重影的。灯,油亮的人脸。用无名指蘸着杯中酒弹向天空和大地。祭祀。火神的狂欢节从号角声开始。七和弦,十和弦,十度和音……熟练的剔肉动作,刀刃牙齿般闪白。马头琴的高音区……接着,便笼罩着一层雾纱。唱歌的声音仿佛很远,在山的那边;再后来只见张嘴却哑了。声像渐绝,如舞台幕布闭落……菊花青冲出了雾圈。半轮太阳很快地从云层下探出头来,像古典的文学作品中形容的,射出燃烧着的金箭,射瞎了我的眼睛么?刹那间,意识成了休止符。
丧失记忆是必然的。有时候会感到记忆的不可靠,难道过去的我是这样的么?为什么不可能是那样的呢?特别是意识切断了和往昔的联系。我就是我。生物的单细胞体向有机体进化。原始的男人,一个简单又深奥的男人,从来就是在这里,在草原上。菊花青感到一种放松,便减慢走步,摇摇荡荡地。我躺在摇篮里。四周是一样的草原,一样的单调,仿佛时空都没有变化。我是谁?为什么骑行?是追赶主人的马群吗?为什么要追赶?太阳被这些严肃的问题惊吓,躲起来了,絮絮的云挤兑在一起,越积越厚(我记得在城里书房的白墙上,一大块阳光亮如金箔,嵌在墙面不动了,其实是悄悄地、缓缓地移开,告知一天过去了,于是室内暗淡无光。大提琴在抒情,琴弓似乎锯那啜泣的灵魂……)。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仅仅一刹那,也许历时一天——整个上午和中、下午。因为草原没有多大变化,还是草滩、草滩,没有路的路,通向没有尽头的远方。近旁的草被践踏过,东倒西歪,醉了似的。花,单一的品种,一色的蓝,马兰花;它们如同“文革”集会广场上的人群,那一身制服的粗糙的布质。蓝色的马兰花像蓝色的“勿忘我”太多了,恰恰易于忘却。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到了一声锣一声召唤。风疾驰而过,不,不是横向的,而是纵深的:一只云雀被菊花青的马蹄惊起,从地穴陡然飞腾,笔直笔直地刺入耳膜,冲向天空,成一线的垂直分隔,然后按这线的序列,分解成几何体积。同时甩下闷雷。一滴雨,仅仅一滴巨大的雨珠,啪地打在草原上,激起思绪的漪纹,扩散到无限。一滴雨,仅仅一滴雨,将我和菊花青砸昏了。
菊花青狂奔起来,想不到忠实的马发疯会有这么大的闯劲。在高空,乌云结构的序列紊乱了。雷的震怒,风的啸号,雨的耍泼。木管和弦乐腾跃的十六分音符,联同拨弦,全部打击乐凶猛地插入。一场暴风雨在没遮拦的草原上是那么可怕,没处躲,没处藏,只得听之任之。罪孽!自然的惩罚必得承受。我伏下身子,风扯拉我的衣衫,雨往身子里灌,每一寸肌体如凌迟切割,甚至隐隐有一丝恐惧的喜悦。泼洒的不是雨而是酒。用无名指反弹向天空向大地,相通,相应,相融,相合。
菊花青是载负的媒介体,它不择途地奔突,也许踩着鼠穴,马失前蹄,我一个筋斗从它低垂的颈脖前滚落,狠狠地摔到地上。我觉得自己尖叫一声,失去了知觉。
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刹那……
我失去了地理位置的确认,只剩下对无极的生存空间的敬畏。
是刚从海洋里爬上岸的疲乏,但已没有暴风雨,不能辨别是黑夜是白昼,是月亮是太阳,是咬去了一大半的月亮,还是被月亮的大氅拥抱的太阳;日月的蚀与半蚀。然而又有暮雨又是晓雾。我像影子似地站立起来,身后便没有了影子。
我寻找我的坐骑,菊花青马却不见了。
前面有一匹黑马,漆黑得没一根杂毛,这匹马和别的马不同,蛇似的长颈,鬃毛披纷垂挂,身如豹,那强健的弹力的肌肉团块分明,它的眼睛因为饱含泪水,仿佛受摄影机镁光灯的照射,犹同猫和夜半的狼,莹绿疒参人。黑马并不行走也并不吃食,雕塑的一样铸在沉甸甸的天地间。古代周易中说:“乾为天,天为马。”那周天,蒙古话叫“腾格里”。乾——腾格里——马。这匹黑马象征着腾格里么?象征着大自然么?在草原上,马是神物,是神与人的感应物,和萨满一样,人通过萨满接触神,和神对话,受神启示,马的造型是神与人的语言意象。
不是下过雨么?但马身不湿。我竟骑在黑马背上了,却感觉并不是骑在马背上,马并没有走动,而是“坤”——大地在移。
黑马驮着我闯入一座大毡包,往昔可汗的帐幕,有金柱子,铺彩色氍毹;浑圆的穹窿,缀着星饰。黑马不见了,变成了穿黑袍的萨满,敲击着手鼓。萨满和黑马互相移位。原型、逆行、倒影的各种错觉。那萨满周身挂满了铜镜,每一面都像黑马的眼睛。如密集音块,鼓喊之声随之而出,如虎啸,如熊吼,如马嘶,如鸟语,也如方才的狂风骤雨的全音音阶;不解其意义,栓塞和断裂之后,我忽然明白,这是天、神、人三位一体的密诏。这是生和死,快乐和忧伤,绝望和净化,天堂和地狱……生命的全过程的瞬息启示录。
随着萨满的狂热的上升,鼓与铃旋转时嘈嘈切切。我又觉得移位在夜间的草原上。群狼向我围袭。我的菊花青马在生死搏斗的俄顷,再没有一副窝囊相竟如骁勇的卫士,东奔西突,撕咬蹄踢。能量的压缩和爆炸。它的啸嗷如迸发的引擎的推牵,如激战前的呐喊。狼群居然不敢近身,僵持了很久……
洪峰决堤,狼群潮水似地淹没了我。
黎明在远方的地平线潜伏。这并不是寓言,在独奏的舒缓中,我似乎满身伤痕从剧痛中醒来,犹如一座起伏平缓的冈峦,冈峦上的一块岩石,一动也不动。我猛睁目,看见蜃霭里游动着主人的马群和被大气吞纳的吆喝,是在远方宣叙的短句。
我的脖子上有一块伤疤的老实的菊花青坐骑在我身边,悄静地咀嚼含露的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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