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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之北
高原在山的后面,黄土的后面。走入高原就会打开故乡,打开故乡尘封久远的气息。有那么些年我走出高原,走出黄土地。怀揣着一个梦如一叶没有航标的小舟,在岛屿般的都市间漂泊、游荡。
在高楼大厦堆砌的峡谷中,匆忙穿梭。我无法停止,拼命工作。我知道离开高原我的幸福注定要从苦难开始,前途路漫漫,幸福的彼岸似乎很遥远。我与那些隔了太多的东西,需要我全力去争取。
都市是锋利的,在打拼中我不断受伤。站在都市的街头,我年轻的心已积满了岁月的风尘,变形的四肢已僵硬如弓。
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我只能在都市的下面仰望未来可能出现的美好。在深夜我不知道,谁醒着睡在无眠的夜中,谁已睡去梦回故乡。
在都市的纷杂喧嚣中我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千百次进攻退守,千百次负重前行。我不停地寻找,找寻属于我的那一点点幸福、美好。我的梦却总是指向高原。指向那蓝蓝的天、青青的山、潺潺的溪水。
燕子在故乡的窑洞中筑巢,育雏。在故乡的山水间嬉戏,在我的梦中飞去,消失。清晨薄薄的雾气打湿了田间的草叶、草叶间娇嫩的花瓣。锃亮的铧犁划破故乡夜空上盖着的柔软黑幕,笨拙的耕牛低沉地吟叫唤醒了眨眼的星星。
记忆不断被唤醒、清晰。幸福指向了一颗树。
村口的老槐树佝偻着身子弯着腰,斜立在土峁上。任风来梳头,雨来洗面,几十年来平静而安详地把一片绿荫罩在每一个小憩在他身旁的庄稼汉身上。
都市的花盛开在我的眼中,黄土高原的山丹丹却在我的心中扎了根。那个山丹丹花儿般清纯美丽的姑娘,是否还穿着那件开满山桃花的衣裳,多情而勤劳的姑娘是否已远嫁他乡,是否也只能梦回故乡。
父老乡亲把太阳背过一座又一座山头;父老乡亲把爱藏在心中,把希望播种在土里;父老乡亲把山川河流打磨成厚重的岁月,甜甜的光景;父老乡亲用汗水与山曲儿酿酒,喝一口就会醉倒一片艳阳天。
我流浪的身影已走成故乡曲曲折折的传说,但我执著的脚步还没有在都市走出一条平坦的路。我受伤的身体,千百次摔倒,爬起。我受伤的心千疮百孔,憔悴而疲惫。
都市的日光漂白了我的发,让我在奔波中慢慢变老。回望故乡心顿时被嘹亮的信天游染绿。我知道站在周河与洛河源头眺望的是我白头的双亲。
家乡的小河顺着碎石子铺成的沟谷流出,淌入我清亮的眸子,多年以后成了我盈眶的泪。我知道我该走了,离开那些拥挤与喧闹,让身体中故乡的风任意吹动。
是谁的歌喉唱绿了山坡?是谁的舞步引惹起柳絮纷繁的情愫?是谁的笑逗乐了崖间的山泉啊!是谁的执著模糊了白头双亲企盼的目光!
啊!我聪慧苦命的山妹,我恬淡静谧的村庄。你总是让我的眼中含满泪水,总是时时将我的梦牵去,魂牵去。
东方鱼白,启明星还在高原上空闪亮。小山村的光景已在袅然的炊烟中散开。放羊的汉子磨亮铁铲,背起沉黑的水壶,整装出发。欢快的羊儿奔向山坡去啃食岁月。
“东方红,太阳升,穷苦人盼着好光景……”
信天游拖着长长的尾音,被风儿带向幽幽的天空。
红彤彤的太阳挤破云门露出笑容。那柔柔的光将土窑洞窗棱间的贴花依旧照得红红绿绿,灵秀动人。土炕上老妇人把细密的心事纳入厚厚的鞋底,小女子将美丽的梦想缝入五彩的衣裳。威猛的大公鸡已跃上高高的墙头引颈鸣唱,顽皮的小猫在光柱子边独自嬉闹,打发时光。
剪窗花的俏妹子已离开深山,远嫁都市,享都市的福,受都市的罪,那脆生生的乡音已隔了千山万水。黄土高原如期而至的风沙已将她采摘山丹丹、报春花留下的细碎足迹抹去。那山山洼洼已没了她美丽的身影。只有她那清灵灵的笑声、柔肠百转的歌声还留着,留在乡亲的记忆中,留在放羊汉子的歌声里。
三十亩山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坑头。黄土高原的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土地就是高原人的衣食父母,土地就是高原人的梦与追求。将黄土地翻了又整,整了又翻,生活就这样年复一年。
高原的人们在土里生,土里长,土里睡,土里埋,在土地上爬起跌倒,土声土气,土头土脸,土枪士炮。黄土地给了人们最崇美的希望,也给了人们无尽的困苦。高原人爱的是这片土地,高原人恨的也是这片土地。它是高原人永远无法割舍的结与痛。
喊山的汉子已鬓发斑白,褐色的岁月爬满了额际。不论日子多苦多累,山歌却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精神,越来越动听。狭长的山谷将山歌一遍又一遍传唱,那嘹亮的爱恨总是满山满洼地响。火辣辣的酸曲撩拨得高原女子心潮荡漾,红霞溢满脸庞。
灰鸽撵着歌儿飞翔,鸡冠冠花在阳坡闪亮。在报春鸟飞过的山梁,生命在肆意生长。
越过时光,我看见夕阳沟在一朵打碗碗花上绽开了笑脸。刘大爷已走了多年,我终于可以以一个耕者的身份与它交谈。
夕阳沟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和大山深处的千百个村落,根系同源,如出一辙。那浩荡的山塬,一条间断淌水的小河,几十户人沿着一条窄窄的沟谷错落有致地排在半山腰上。以前村里大部分家户都有牛羊,生活以放牧为主。但不知从什么时侯开始,似乎在一夜之间村民们发现方圆几十里山丘沟谷的草忽然就稀少了,少到了难以维持村里牛羊的正常生长。少到裸露的黄土开始四处流窜。中央用一条政策将衰败的草场关闭,羊群在哀叹声中被一群群赶向了黄土高原的更深处,赶入高墙之后。那些整日在山上悠闲的牧人放下了羊铲,拿起了锄把、镢头、铁锹。
将伐灭的树木请回秃山,将粮食播种在梯田。乡民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创造着梦中的锦绣河山。他们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播种在那一峁峁山梁上,让它在阳光、风雨中发酵,养练,长成一片生机盎然。
村落充满了热闹与情趣。猪、鸡、猫、狗、牛、驴是所有农户都必养的生灵。猪、鸡是乡民们的菜水;猫、狗是乡民们的卫士;牛、驴是不可或缺的生产工具,各有各的功效与用途。生灵们在长期与乡民共处中形成了一种自然天成的和谐与默契。家养的生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村落的主人,它们对自己的领地充满忠诚,一个陌生人的到来,会遭到所有生灵的关注甚至攻击。村落的闭塞培养了这种亲密无间的友谊与一致对外的团结。
村民们可以将远山的树木杂草全部伐光用来烧火,但他们却非常珍惜自己屋前院落,脑畔洼底的一草一木。他们在沟底背阴处栽满了毛头柳大白杨,在向阳的坡洼院落栽满杏树、枣树、梨树。树木使村落充满生机。
夕阳沟以土窑居多,间或有一些新盖的瓦房与平板房。平板房结实耐用,也美观,但住在里面却没有土窑洞舒服。乡民们更钟情于土窑洞的朴实无华,冬暖夏凉,天人合一。村落中的家户与家户之间离得很远,每家都有一块独立清静的院落。院落很大有菜园子、鸡舍、猪圈、牛棚。乡民们的院子是开放式的,与沟谷大山相连,很少有人去打围墙,任院子四通八达敞向大山。一个个院落就是村子的一个个神经末梢,任何一个院落只要一有事马上会在村中迅速传开,被全村人知晓。乡民们的生活是单纯的,全开放式的。
村落中有许多纤细的小道如网般向外延伸,它们是村落的触手,乡民们就是通过这些触手,感知山川、沟谷及小镇的生命律动。他们在山丘沟谷间生产,在小镇中交换,通过这种最古老的方式交流、生存、延续。
一条由深山石缝水滴汇成的细流从沟谷深处流出,在村庄的脚下环绕而过,一些泥鳅蝌蚪就在这浅浅的细流中自得其乐地游着。
村子后山有一座祖师庙,“文革”时被横扫一切的运动扫得支离破碎,改革开放时又被村民修起,每当村民们遇到烦恼与困难时经常会去求祖师爷帮忙渡过难关。祖师爷的效能如何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烦恼困难总是会如河水般在乞求与倾诉中从身体里慢慢流出,减了负的身体与精神也就会在时光的呵护中恢复光泽与生机。祖师庙是村民心灵的寄托。无论多苦多难,人们在倾诉祈祷之后总是要生产,要生活。日子也就稳如钟摆地如此反复。
朴实善良的乡民需要倾诉与安慰,伤口会在阳光下慢慢愈合,疼痛会在岁月的风尘中慢慢被遗忘。转过身去就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没有人能探知未来,更没有人能留住时光,世界就是这样,当有人快乐地降生时,也有人正在痛苦地死亡。通顺创造了矛盾,黑暗打开了黎明。
七月的村庄葱绿而燥热。一个孩子哭着来到村庄,全村人脸上都溢满了明朗的笑。
村口榆树下咀嚼岁月的黄牛大着肚子。它一边甩着尾巴一边望着在母山羊丰乳边撒娇的小羊羔失神,光阴在水汪汪的牛眼晴里缓缓流淌。
知了躲在树荫中拼命地叫热。从酸刺林蹿出的灰绿色土蛇与一位割草的后生打了个照面,匆匆穿过村边的土路钻入了另一片蒿草林。土路边留下了一个发呆的身影和一条弯弯曲曲的印迹。
七月七,穿花衣,站在桥边去看水,看见牛郎会织女。
河道中,溪流浅浅的如碎银般轻抖着。阳光在上面欢快地舞蹈。女人们常常三五一伙拿着衣服在小河中漂洗,让那粘在衣服上的日月风尘随流水回归大地。
老槐树站在村口伸直手臂挺起胸脯贪婪地呼吸着夏日里山野的清风。在阳光的拍打下它把空气酿成可供一个冬季享受的美味贮藏在厚厚的肚皮里。
一只小花狗在村子后山上来回地跑,找寻它遗失在草丛中的玩具。
山梁上柳阴下一只驴子一边悠闲地吃草一边挥舞着尾巴驱赶那些试图与他亲近的虻子、苍蝇。它是山村的寡言者,这也注定了它的孤独与寂寞。有时实在烦得厉害时它会对着沟谷用那悲烈的鸣叫发泄,将村落与生命的秘密诉说给过路的风听。
夏日村庄很安静,只有蝉鸣和风声时起时落。荷锄的村民戴着斗笠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面锄地。汗珠子从那黝黑的脸上涌出,一滴一滴地洒在土里,生根发芽。在秋日的收成中有多少是属于八瓣汗珠的结晶呢?这只有山知道,树知道。
一只鸽子在庄稼地衔了一颗种子轻快地飞入深谷去安慰它那些贪吃的孩子。它去年遗落的玉米正在深谷中拔节长穗。
山丹丹花儿星星点点在沟谷中绽放,那红艳艳的倩影像一个个跳动的火苗。它是陕北高原充满激情与魅力的公主。山里女子的妩媚春情与甜美的憧憬总是会被它那红艳艳的亮丽点燃。
一只鸡追着蚱蜢一直跑出村子。它捉住蚱蜢的高兴劲还没有消失便开始后悔,此时它正四处找寻回家的路。
几只麻雀在枝头评头论足,它们叽叽喳喳争论着村子里的是非,如多嘴的女子不休不息。
在圈中的羊被卖光之前,狼就已躲入深山。在这个村庄它们根本吃不上一点羊肉,和这个村庄的村民一样,他们都看着羊被镇上的屠户拉走,默默无语,最后低头离去。
故乡与我若即若离。再回故乡,村里的老磨已结满蛛网,村口的那棵枣树已不知去向。故乡的山沟太小,小得我一跨出去,再回头却怎么也无法寻找。
年轻时我好胜心强,脚踏着黄土地,心却在天上。我曾一心想着离开窄小的故乡,在四处闯荡。我的脚步迈出村庄直接走进乡民们心目中的天堂———那一座座喧杂的都市。在都市没有享受到天堂免费赐与的福,却吃着地狱般的苦,遭着地狱般的罪。这个时候我才想起了故乡。
回到故乡我才终于明白,只有故乡才能治愈游子的内伤。
故乡土生土长的人可分成两类,一种是鸟,一种是树,鸟在翅膀丰满后就会离开故乡,四处游荡。树是忠实的守护者,他们静守高原脚步从不曾离开故乡。
再回故乡我才发现自己是一棵树,恋乡的情怀让我无法挣脱故乡这张带有魔力的网。
鸟使村庄灵动而宽广,他们给了村庄远足的美梦和遐想。树使村庄强大而兴旺,他们给了村庄亘古不变的坚强与力量。村庄离不开鸟,更离不开树。
村落以它的朴实无华接纳了来到它身边的每一个人,它是公平的,不会无谓地施舍亦不会让每一个人徒劳奔跑。耕耘与收获总是差不多的好。你得到多少,也就会失去多少。
村庄让光阴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燃烧,不多不少。
村口的枣树与我的童年一块成长、发芽开出满树米粒般的花。童年的我在村庄与沟谷间游荡,那成了我自由自在的学堂。
枣树先我而长,硕大粗壮。在那棵树上爬上爬下,吃着那红脸蛋的枣儿,挖那枝杈间的鸟巢。看到枣叶青了黄,黄了青,我的童年就这样在一棵枣树上迷失了方向。
张大伯的奶山羊拴在枣树下被山中蹿出的狼咬死了;村子里最美的女子春秀曾在这棵枣树下带着红盖头哭着被远嫁他乡。村中的刘三与老慢因地界问题曾在这棵枣树下论理争吵、打架,最后两家人好几年都不往来、说话。
故乡的山沟中一年四季都淌着一汪清水。乡亲们洗衣服、洗菜、饮牛全在那里。因此这里总是热闹而充满躁动,村妇的会议让流水充满情趣。
十二年后再回故乡河水已干枯,只有那窄小的河道褐色的石子幽静的山风在沟底默默地诉说着岁月的变迁、人世的沧桑。那个剪得一手漂亮窗花经常在河水中洗衣服的老太太与河水一道走入了村庄的黄土深处。
爷爷已老,他望着干枯的小河轻轻叹息。如今他再也不用担心河水会漫上他的菜地,偷去那满园的绿。
村子里的年轻人一茬茬走出大山,去外面闯荡生活,只剩下一些老人守候家园。少了年轻人世界便缺少了活力,村子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日渐衰落破败。当村子中的最后一个老人离开村庄走入大山时村子是否也会跟着离去?
我想,村子原本就是从山里走来的,也许它若回首,走入大山也应是顺天应命,循守了大道。
乡村如钟摆一样缓慢的在高原行走、舒展。它的过去和未来彼此交融,互换着角色。但我知道,它已非常老,老得很难找寻过去,看清未来。
故乡是属土的,它的土,它的大让现实变得悲伤而豪壮。
靠天吃饭是黄土高原人们默默承受欣然认同的生活方式。千百年来岁月总是被不停重复,天年顺时光景好,天年恶时光景困难,逢节起庙会、天旱祈雨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亘古仪式。
高原人们的生活在落后与艰辛中缓慢前行。它们沿着一种生活原有的惯性,钟摆般一代一代延续。
我的童年是在乡村度过的。在记忆中祈雨是乡村每年必搞的传统项目。有时一年一两次有时一年好多次,这就要看当年雨水顺不顺,天年好不好。
祈雨是对那个可施雨的水龙王的乞求与赞美,是乡亲们的自我鼓励与安慰。
当禾苗在土地中饱吸水分疯了似的一茬茬往高了冒时,乡民们就甭提多高兴了,每个人心里甜丝丝如喝了蜜。一旦几个月不下雨,那金贵的秧苗,那正在拔节却因缺水耷拉着脑袋的庄稼奄奄一息时,乡亲们心里就开始发起慌来。白天在村庄四处转悠,夜晚在炕头,来回地翻着烧饼儿。心里急啊!眼看着几番耕耘、无数汗珠浇灌出的吃食,就要蔫掉喂了黄土,谁的心能平静得了呢?那些时候,烈日中的村庄到处都充满了“火药味”。大老爷们的脾气大,说话像打雷。
村里年长的老人们就开始琢磨,商量。最后由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召集全村老幼开会。出粮出钱出力,家家有份。祈雨的名堂不少,但主要是抬神楼,请书匠说书,拜龙王。抬神楼请龙王是祈雨的重头戏。
神楼类似于花轿,只是那轿子较小,外蒙红布里面供着水龙王的神位,从村中挑选出四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抬着神楼无拘无束、信马游缰放开了跑,有时一连要跑几十里地。最后神位被抬到村里的大房子中供起来。书匠就在房子中手拿三弦,脚踏竹板,不停地赞美水龙王,弹唱乡民喜闻乐见的各种故事。有时一次要说上好多天。乡民们每天都点上香火拜水龙王的牌位,祈求雨水。前庄后舍的男女老少都聚在书匠周围,在听书中焦急地等待着那比金子还贵的雨水的到来。在祭拜中,心慌的人们有了些许安慰。
其实祭拜是一种宽慰人心的策略。那些与土地打了几十年交道的长者们对于雨的预测是奇异而精准的。久旱多日可能会出现雨,过大约多少天会有雨,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农心中是有数的。他们往往在将要来雨的前几天里开始组织祈雨,是为了消除村中弥漫的火药味,更是对上天的敬意与能救万物于死地的感激。乡民们认为天是有灵气的、长眼的。它睁着眼睛监督着地上的每一个人,让人们向忠诚、勤劳、善良靠拢。在本该来雨的日子里没来雨,也是偶尔有的。长辈们把这归结于老天对人们不务正业的警戒与惩罚。
祈雨是村庄最盛大最热闹的节日。雨会是人们交易物品联络感情的重要场所。在听书的间隔中,人们天文地理、家事国事自由畅谈,各说各的理儿。有时竟争得面红耳赤,必须德高望重者裁断方肯罢休。
祈雨是对道德与传统的一种回顾与温习。年轻人在生活中有时会误入歧途,丢掉那些维护村庄稳定和谐的规矩与契约。在祈雨的时候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者在为张家长、李家短的评判中,对于规矩契约进行了重新的审核确立,使步入歧途的青年悬崖勒马,使模糊的礼仪规矩重新树立。祈雨更是一场村庄秩序的整合与回顾。
当全村人众志成城,静静地守在一个地方为同一件事祈祷时隔阂消弭了,滞塞通畅了。在那焦急地等待之后一场适时的雨水是一种精神的感召与凝聚。因了共同的目的与渴盼,共同的获得与舒展人们的心近了,人们的情浓了。
祈雨在村庄中是每年都不可或缺的传统项目,以它丰富的内涵影响着村庄的一代又一代人。
长生天是仁慈的。渺小的人类需要它的怜悯与关照,乡亲们需要它的启示与引导。
乡亲们弱小但却执着虔诚,他们用脚板把土地丈量,从东到西,从春到秋。一代一代的人们把脚印踩成了高原独特的光景。
春种秋收,镰刀斧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千百年来一直以爬行的姿势在高原的风沙中穿行。太阳是他们一点点背上山的,日子是他们一天天背过去的。
山峁峁上破土而出的每一个幼芽都是他们企盼多日的笑脸。阳洼洼上的每一孔窑洞都是他们割舍不掉的天堂。生命中的每一次感动都被他们反复吟唱与诉说,饭碗中的每一颗米粒都曾被他们在田地间细心呵护与抚摸了千百回。
乡亲们在岁月中执著行走,与他们一块行走的还有铧犁、耩耧、耙子、那头沉默无语的老黄牛。
在挥汗如雨的季节,黄土高原上的乡邻们脸上总是挂着被岁月揉皱了的笑。不论日头多么烈,耕种的地头多么长,他们从不会抱怨。当苦难成了习惯,乡亲们也就豁达、坦然了。他们在苦中寻乐,坚强生活、劳作。光阴被一缕缕耕入土中长成金灿灿的果食。
高原人喜欢土地、雨水、烈日、山谷,喜欢能够让庄稼拔节生长的一切,喜欢能让日子温暖、平和的一切。高原人的喜怒哀乐,每一种光景都与土地有关,与烈日有关,与雨水有关。所以他们珍视土地,珍视庄稼,珍视那些个跋涉的岁月与果实。每一粒黄灿灿的小米都是他们被岁月风干的汗珠的结晶。
整日孤独地走在山上,寂寞的乡亲们便学会了喊山,那一声声的高唱低吟被多情的山里人一遍遍喊成了千肠百转豪情万种的信天游。
高原上年轻俊俏的女子总是将一番心思唱响在幽深的山谷中,绿绿的风中,健壮的高原汉子甜甜的梦中。
他们总是在黄土肆虐的风中悠闲自在,伟如大山;他们总是在一片片绿油油、黄灿灿的庄稼地中面露惊喜,纯如孩童;他们总是在信天游的吼声中心绪激动,如痴如醉。
只有亲自丈量过高原你才会明白在他们的眼中没有什么美景比庄稼更亲切;没有什么话语比信天游更豪放;没有什么朋友比土地更慷慨。
比之于耕种,放牧要闲适自在的多。但悠闲对高原人却是有害的,他们往往会在这种安适自得中迷失自我,迷失世界。
放牧就成了全部,成了牧人生命的全部。
在陕北,黄土高原的腹地,在那些个光秃秃的高原之上。牧人踏着阳光的节拍,朝出暮归。他与灰眼睛的羊一年四季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在山丘与沟谷之间走来走去。牧人的日历中没有时间与年月的确切记叙,有的只是日光的轮回,风雨的更替。
在北方的山里,牧人更像是一只羊或一棵树。除了沟谷的水与阳坡的草,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在晨曦中走出村落,走入深山,他并不刻意去寻找,任青草的气息引导着羊群前行。走在山上,羊能吃饱喝足,就是他要做的全部事情,至于走在哪里,对他和羊都不重要。常常是羊走在哪里他就跟在哪里,山里的人们很难说清是谁在放牧谁。
牧人生活的信念单纯,生命的所有目的与意义只有一个,就是放牧。放牧是为了有更多的羊,卖了钱娶媳妇生儿子,生儿子是为了放羊。放牧对牧人来说是生活的出发点,亦是生活的归宿。
牧人单纯,也就少了人世间的诸多烦恼,一切都顺应自然,合乎大道。只要有羊,有水,有草就行。牧人从不挑剔或苛求。
牧人整日呆在山里,就最懂得山,懂得风与云。他知道哪天刮风,哪天下雨,哪座山草旺哪块地贫瘠;牧人知道哪块坡凉快可以消暑气,哪道沟谷温暖可以御严寒;牧人身上穿着长毛的羊皮袄,他知道草什么时候冷,什么时候热。哪只羊渴了,哪只羊燥了,他心中有底。
牧人与羊为伴,也就认得了每一只羊,懂得了羊的话语。他给所有的羊起了名字当他孩子似的叫。他自己却没有名字,他不需要名字,名字对他毫无意义,一如社会上的名与利。
牧人与羊打交道时间长了便有了一些不同凡人的想法。他认为追逐是耗神的,索取是徒劳的,占有是虚幻的,享受是迷醉的。不论人用多少心思,变着法儿地活,就那么长。法变完了,财聚多了,人也就去了,成了一摊黄土,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就像在山上走过的一茬又一茬羊。
北方牧人是高原人的邻居、亲戚,是那些个熟悉高原的每一寸一厘,却沉默寡言的乡里人。凡是有村落的沟谷就有牧人,就有漫山的牧群。
牧人这一职业在高原很诱人,总是吸引着高原人不断加入。牧人多了,牧群也就越来越大。牧场便在牧群的横扫中日渐荒芜。荒芜的牧场最终被政策关闭,牧人也就失去了放牧的权利。北方高原的牧人一个个放下鞭子慢慢走出高原,走成了高原的传奇……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在时光中消失的又何止牧人!高原需要倾诉的东西究竟有多少呵!它像一个谜一样吸引着我。它的苍凉,它的热烈。它的古老,它的活力都让我着迷,让我心仪。
站在高原,我常常看见那海一样的山在天宇下滚动绵延。
岁月将高原打理得坑坑凹凹沟沟壑壑,似一位经历坎坷,博大而智慧的老人。他总是安祥地善待在身边生活小憩的每一个生灵。
村庄与小镇总是在高原的沟谷间茁壮成长。生命延续的仪式顺着小河的方向流淌。从呱呱坠地到被送抵山上,高原上的红男绿女离不开高原如海般的山,如丝般的水。
高原以其特有的固执坚强抵抗着来自沿海与平原地区的文化与文明。不论车轮的速度有多快,到了高原你就得入乡随俗与高原人一样以那耕牛特有的速度与姿态,缓慢地走那高原特有的生活节奏与鼓点。
春种秋收,夏耘冬藏。
当有一个婴儿在笑骂中出生时可能有一个老人就在哭嚎中被送到了山上。一座新坟是高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好似生命在沟谷生长了好多年又被变换了姿势与形态在山上生长,守望。
高原上的人们把生活称作光景,每家的光景都直接与山上的玉米、土豆相连。充盈的玉米和土豆总是能成就一家的幸福与欢颜,一家的好光景。
粮食收获的艰辛与其身价的贬值竟会这般矛盾地在北方大地呈现,这让高原的劳动变得辛苦而廉价。好光景总是被山下精明的人偷走。高原人对于山下人或者说城里人总是充满了厌恶与轻视。他们认可正面的交锋,直来直去的对抗。对于用谋略迂回战术取得胜利的人,他们向来是那样鄙视而瞧不起。
高原文明传承久远。乡民们以歌为语,以剪为笔,那一幅幅火红的窗花,将岁月照亮,那一首首信天游在一代一代乡民的吼喊中,生动、成长。浑曲与酸曲充填了高原汉子无数的梦,充填了高原姑娘最美丽的憧憬与幻想。
高原上家家户户都养着一两只剽悍凶猛的土狗用来守门。家家户户也都藏着一大坛山酒用来待客。胆怯者到一个村庄总是先打问狗的情况以防不测,而豪勇者总是先打问酒的好赖,以定去留。
高原人很少用钱来进行交易,往往是劳力交换劳力,粮食交换粮食。婚丧嫁娶往往是一个需要许多人共同参与才能完成的仪式。举行仪式的家户需要与村里的其他家交换所必需的食品、劳力。只要哪家有事,其他人会主动来进行交换与帮助,这是不须声言的乡俗,这些繁杂的仪式培养了乡民坚强的团结,心照不宣的默契,公平诚信的交易。
群山是宁静的海,那么高原人就是这海中自得其乐、自由自在的鱼。是这些在高原上游动的鱼使高原变得生动而美丽,有了它独特的内涵,有了它丰厚的底蕴。
高原中的人们在与高原千百年的交流相守中承袭了高原的豪情,厚重、强壮、沉稳、粗犷、坦荡。高原是封闭的,这是相对于沿海与平原那些生存条件优越吃苦精神贫乏的人们而言的。只有冒险家、旅行者与那些背负沉重苦难的人才敢于走进高原,敢于在高原开拓,守望。直面高原的贫困与荒凉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一种对黄天厚土崇敬依恋的高原情结。
我的祖先包括高原上许多人的祖先都是饱受困苦从天南海北逃难、逃灾到达高原的拓荒者。高原荒凉但并不贫瘠,他博大的胸怀如大海承载万江,他接纳了每一个求它收留保护的人,让他们衣食无忧平静地生活、繁衍。
来到高原的人们往往在高原生活了几年以后就离不开高原,如鱼儿离不开大海一样,那种畅酣淋漓的爱恨,那种汗水与力量的迸发,那种缓慢从容的光景,那种长长的守望与休憩;那些个耕不完的三十亩地一头牛;那些个充满了无数温馨与缠绵的老婆孩子热炕头。
离不开啊!离不开。
这是高原上鱼儿的平淡守望!
这是高原上鱼儿的刻骨情结。
枕畔的月光
生命的旅程中总会有一些看似平淡的细枝末节让人感动,并如美酒般被深深贮藏在记忆的某一个秘密房间,酝酿、发酵,历久弥香。多年以后打开那扇门仍能倍感生命的美好与欢欣。
十几年寒窗苦读试图走出高原的我又回到了小镇。当梦想成为泡影那刻我沮丧到了极点,小镇那拥挤的楼房、窄小的街道逼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身板硬朗、脚步稳健的爷爷从老家赶来,他将一颗西瓜放在我家的茶几上说他的瓜要开园了人手不够想让我回去帮他照看。我便带了几本书随他离开小镇,走入了乡村那片空旷的瓜地。
一番全新而别样的野营就这样在我的生命中拉开了序幕。
为了便于看护,他用椽子柳条塑料布搭了一个三角形的凉棚,凉棚里支一张宽木板,铺上被褥就成了我守望瓜园的小窝。
爷爷每天清晨都在瓜地摸索翻敲。那些咚咚哒哒的声音在我听来没啥分别,他却用那神奇而古老的方法准确找出那些熟透的西瓜一颗颗摘下来装入手推车去县城叫卖。我则按他的嘱咐在瓜地巡视守望,以防偷窃与破坏。
白天太阳火炉般灼烤着,瓜地燥热而安静。四野泛着绿油油的亮光,那是玉米、谷粒在茁长。风吹过时它们会彼此拥挤、相互触摸发出沙啦啦的声响。偶尔会有一两个农民拿着锄头路过瓜地来讨一碗水喝。没事时我就躲进凉棚在海明威、雨果、三毛、卡夫卡的世界里厮磨与游荡。那时特别迷恋三毛,羡慕她生命的远足及字里行间流泻出的那份恬淡和谐的行旅情节。
黄昏时分爷爷回来换我回家吃饭,他说晚上我不必在瓜地受罪,回家去睡。但出于对旷野的喜爱与好奇我吃过饭还是跑到瓜地坚持和他一块在凉棚守夜。晚霞在西天燃尽最后一缕绚烂,慢慢熄灭,一丝凉爽的风带着庄稼与花草的馨香缓缓从四野深处流泄而出,劳动了一天的农民托着疲惫的身影陆续回来了。爷爷俯着身子一颗颗翻动那些圆溜溜的西瓜,以便它们均匀地发育成长。
启明星亮时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开始吱吱地鸣叫。夜晚是虫子的天堂,那些此起彼伏的叫声似献给夜的赞歌。天由灰渐渐转黑。星星如春芽般不断从天宇冒出,明亮繁多。一轮明月从东边的树梢上慢慢升起。那静穆的清辉将大地装扮得素洁而神秘。蚊子成群结队地来了,它们如好奇的顽童在我头上、耳畔嗡嗡地喧闹。“叭”的一声暗处火光一闪那长长的艾绳便被爷爷点燃,袅袅淡香慢慢在瓜棚中散开,蚊子一个个逃进了暗夜。
几个无事的农人凑在一起抽着旱烟天南海北、收成光景、信马游缰地闲聊。
坐在棚子里,特别喜欢看那钻石般的星斗。银河横陈在天幕中央,雄伟壮丽;北斗星明亮的勺形一眼便能辨认出来;牛郎与织女被银河分隔。快七月七了喜鹊将如何飞升而起将桥架在银河上呢?偶尔能看到一些活泼的星斗,在天上游走或飞快地划过,在天空留下一条美丽的弧线。长久地注视使我迷失在了光的海洋,感觉自己好像就飞升到了那些陆离明亮的世界中。我总在这样的阅读中进入梦乡,耳畔似有人在窃窃私语,那声音却又似来自遥远的太空。
月亮有时特别的亮,有时则暗、则缺,有时有光晕。天空有时宁静,有时有云朵躁动流淌。
半夜在睡梦中被雷声惊醒,倾盆大雨从头上直泄下来。一时天昏地暗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水中。天宇充满了千奇百怪的声响:有雷的怒吼,有风的嘶鸣,有山水的鼓点,有树们的唏嘘。那简直是一曲伟大的交响乐啊!它在我心中产生的震撼不亚于一场地震的侵袭。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褪去月光钻出了云缝,我则在疲惫不堪中沉沉睡去。
月亮还在天边,东方鱼白,听到了阵阵
声,我警觉地向地里望去。月光下爷爷正在俯身摘瓜,空气清爽潮湿,爷爷见我醒来说:“天快亮了,我摘瓜去卖,你没事,睡吧!”
年少的我还不懂劳作的艰辛与生活的苦难,更不懂得关照长辈,便又埋头睡去。
天大亮时架子车里已整齐地放了一车西瓜,爷爷用绳子将瓜仔细绑好。月亮已跑到了西山边,如一枚古玉清亮透彻。
爷爷每日在瓜园起早贪黑地劳作,在清辉中将光阴打理得安祥和谐。守望瓜园中我懂得了生活的苦难与珍贵,它成了我日后取用不尽的财富。因为有了枕畔月光的浸润,我的心似被月的铅华洗过一般有了直面人生苦悲、冷暖的力量。
我心中的蓝
露珠被阳光绊了一下,开始在那朵兰花上咯咯的笑。山原有雾丝丝缕缕攒动、展开,慢慢散去。阳光如水在山梁沟谷间流淌,我听到花朵煽动空气的噼剥声。露珠笑得太厉害,惹得兰花剧烈的颤抖。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清瘦的女孩。
她站在我右手边,队形紧密整齐,她正专著的看着体育老师做背仰式跳高示范。老师四十多岁了长的黑瘦精干,他顺利的起步转身跃起,一个意外却在他横空跃起时出现了。他用力过猛扯破了裤裆,露出红红的内裤。那点红被青春期的心灵放大,像一面旗子在我们眼前展开。在片刻的安静后是一片吵杂嬉笑声。她虽强烈的压抑着仍笑出声来,她娇弱的身体随着笑一颤一颤的像摇摇欲坠的花朵。我转过头她马上禁了声脸瞬间变红,红又水似的漫向她白皙的脖子。我记住了她的名字,虹,美丽的红呵!
在那朵兰花上我看到延安带着笑脸,从清晨的阳光中走来。山峦、沟谷、楼群都从梦中醒来了,旷野用它的亮丽诉说对美好一天的赞美。街道用匆促的人群,穿流不息的车流昭示新的一天的匆碌。母亲说她有一颗牙要让牙医拿掉,一件上衣要在洗衣店取回。新的一天将从她的银发上开始。
清晨的宝塔山站得笔直,它一直都是这样站着的,从宋朝的烽烟一直站成了民国的呐喊。范仲淹曾和它一样笔直的站在山头,手举长剑对着北方的烟云大喊“还我河山”。呼啸的北风将他的声音带向遥远的年代。在北方广漠的草原,一个叫赫连勃勃的草原汉子却雄心勃勃的计划着征战中原。不同的出发点指向完全对立的目的,爱恨总是在争夺中交织、展开。
天光明丽高远,一队大雁带着北方的清泉向南飞去。一群勇士此时正由南方跋山涉水,匆忙赶往糜谷生长的地方。胜利大会师让吴起镇生动成一段传奇。疲惫褴褛的巨人,站在山头提着如豆的灯火,欲将死寂的黑夜射穿。有人高唱征服的凯歌,有人已举起了抗争的旗帜。先知说那里有赞美就去和唱,那里有压迫就去反抗。土窑洞接纳了红军受苦人看到了希望。宝塔站成了一个航标、一个塔灯。
是爱的火焰呵!将生命照亮。在贫瘠的土地上长出了兰花花般水灵美艳的姑娘。水灵美艳的渴望,水灵美艳的芬芳。一朵花因一个女子而闪亮,一个村庄因一个女子而芬芳。芬芳的村庄生长芬芳的希望一些花朵就这样在黄天厚土悄悄开放。开成了一种传奇、开成了一种向往,开成了米脂婆姨的美名,在大江南北传扬。
据说是一个姑娘让五娃下定决心,放下了拦羊铲拿起了大刀、长枪。一个有着天的明朗、有着水的清纯、有着花的娇艳、有着酒的醇香的女子呵----兰花花。盛开在所有村庄,盛开在所有时光,盛开在所有陕北汉子心上的花儿呵!虹有时站在我的左边有时站在我的前边。她用绣花的手,挖小蒜的手,割麦子的手给我削出尖细的铅笔,给我送来红脸的杏子,散着热气的包谷。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女娃娃,实实的爱死个人。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数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就数(那个)兰花花好。
兰花花呵,说不尽的兰,道不尽的彩。
那是一朵美丽的花呵!黄土地的精灵。因了延河水的灵秀,宝塔山的挺拔,她一出生就注定了与众不同,出类拔萃。
那是一朵倔强的花呵!她敢爱,爱得惊天动地,爱的炽烈感人;她敢恨,恨得心坚如铁,恨得义无反顾。她向一切压迫抗争,争幸福,争自由。
那是一朵忧伤的花呵!在那个自由被任意践踏的时代,在那个封建礼教笼罩的时代人性是无法自由舒展的。兰花花不畏不惧用生命抗争,失败是命定的,她的美加深了生命殒落的份量。一个忧伤的故事,一曲忧伤的歌,在岁月中鲜活。
在无情的时代有情人只有血泪,当红军的哥哥走出宝塔山,一走便是千万里,一走就是几十年。几十年呵!狼烟四起的几十年,血流成河的几十年。一些走成了杏子河弯弯曲曲的传说,一些走成了江南风雨凄迷的惆怅,一些直接走进土地成了无定河边的白骨——
一朵花是一腔幽幽的思念;
一朵花是一个热烈的企盼;
一朵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兰花花哟,俊俏的陕北女子。她心中揣着一汪蓝,那是风的蓝,雨的蓝,恨的蓝,思念的蓝呵!她渴望一双蓝色的翅膀,那可以穿越死亡,穿越仇恨,穿越偏见载着她和她的梦在自由岛尽情舒展的蓝翅膀。虹说她不想辍学,不想嫁人。就想站在我的前后上课、看书或者陪我坐着让时光燃烧,让岁月变老。
兰花花的渴望是世间所有痴情女子对美的渴望,对爱的渴望呵!那蓝在岁月之上照亮每一个痴迷的心,每一个明亮的眸子。那山的蓝、水的蓝,岁月的蓝,信仰的蓝啊!一直就蓝在我的眸子里,我的心上。
那蓝啊!是兰花花眼中滴出的一点清泪。被时光收藏,被岁月收藏。如今呵!流进了我的心中,流进了每一个纯真生命的心中,被记忆收藏。
我一直在找寻生的因果,今天我找到了,就是你,你蓝色的预约呵!让我穿越茫茫黑暗来到你的身边,举头仰望你的纯净,你的孤寂,你的自由。
在宝塔山下,我终于明白,你的名字就叫蓝呵!天的蓝,海的蓝,宇宙的蓝,自由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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