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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下的蜗居与迷失/崔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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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7

     我记事的时候,高拔的古城墙就已经很虚弱了,黑乌乌的土墙面上臃肿了垂生的枯草,蓬松着像一块山羊皮贴在空中。时常走着,松散的土块刷啦一声落下来,兜在头上,浇了个土眉土脸,心里受惊,总是感觉高大的土城墙头重脚轻,不稳了。有一户人家嫌窑洞太窄小,用镢头向里扩挖,几下便打透了土城墙,背后是一大片长满蝎麻的荒草地,又急忙用土丕把豁口垒上,还招来邻里忧怨的呵斥。

     高大的城墙是粘土夯筑成的,不知何年,有心人觉着在城墙根儿的墙体上直接凿挖窑洞,既不用移动土方,也无须錾修窑面,还可居住在城里,于是没有规则的大大小小的土窑洞出现了,布满了整个城墙根儿,一溜儿的黑窟窿,我时常担心哪天就会齐齐地塌坐下来,人都会被埋葬的。大人们似乎没有什么担忧,努力地为生活奔忙着,尽管缺衣少食,毕竟赖活着也是活着。活着,心底就会结满富贵的愿望,过年时给小小的四方窗户贴上剪出的各种窗花,放几声爆竹,吃一顿黑面饺子。

     古城墙面向正南,阳光宜人。红日出山,就有阳光射来,白纸窗户一片明亮,直到日落西山,方收去了光照。即是在冬天,窗外大雪纷纷,小土窑洞内温格楚楚,仅靠暖暖的土炕就捂热了一个季节,无须火炉,便可宁静地迎来花开。总是,春天在老黄风的吹荡中潜行而来,大风把高墙上的蒿枝吹落在窑洞前,主妇随手从地上抓回家,往灶堂里一塞,就引火做饭了。风儿,越刮越暖,城墙的崖面上又泛出一层浅绿色的蒿草,渐渐绿汪绿汪的,仿佛天上挂下来的一面厚毯,有鸟窝,亦有虫蛇。如此,各家各户还是在门前筑了灶台,太阳落山时,柴烟袅袅,说笑声流溢不歇。

     老少歪坐在各自的门前,捧着黑瓷碗吃稀汤饭,相互传递各类异事。说昨儿响雷过后,夜静了,能听到夯土的号子声;邻居白发老人神秘地讲,城墙是唐朝年间戍边军民筑起来的,他几次听到西夏军围打城池的人喊马叫和咚咚的战鼓。还有人说曾在若干年前,夜里出去小解,看到一队身穿白衣的武士,挺着长戟走过去,脚步没有声,一晃就不见了。说着说着,暮色上来,星斗露脸儿,有人说昨夜狐狸在山上哀叫,不知道城里又该发生什么不吉祥的事了。这个话头就被接过去,狐狸狡猾,昨夜把西边人家的鸡叼走了,响动很大……

慢慢地,平静的世界变得很乱,我一下子失去了安全感。

     城墙对面是机关的大房子,经常开大会,忽然有一天就听到激烈的吵闹声,没几天就听到他们相互对骂,继而响起一片暴怒的呼喊声,也夹杂着突兀的哭叫。几天后,一大群人押着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游街,不时举起树林般的拳头齐声喝喊,施以恫吓及秽语恶言。中年人头戴了写着黑字和红字的高纸帽,脖子上挂了两块砖头,脸色苍白,弓腰曲背,在乱人的推搡中,从城墙根儿的路上屈辱地走过。望着尘土飞扬中的人群,我模糊着惊恐,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握大众命运的领导,怎么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不久,一个男人半夜里从城墙上跳下,摔死了,大人们说是“畏罪自杀”;接着一个漂亮的阿姨受不了批斗的非人折磨,在城墙外的一间木房子里上吊自杀;还有一个女人疯了,散发垢脸,裸胸露怀,无所畏惧地狂跑乱哭,不认识儿女和好友,有时候在城墙下的烂窑里叫闹不止……

     土城墙西边是河滩,水流清澈,碧草萋萋。夏天里,小河清幽,孩子们精光了身子钻进水里玩耍,拉拉撒撒蜿蜒了几里长的笑声。冬天时,河水结冰,无数的孩子坐了木冰车,从南到北,滑动在四里长的银白色玉带上,留下了无尽的欢乐。世事一乱,河滩的大道上埋了地雷,往往炸死了野狗,几乎绝了人迹,仿佛还在等待血腥,即是不得不走路的人也异常小心。可是,地雷又响了,把城墙根儿下的一个拾粪的孩子炸死在我们面前,一条腿碎成渣子,散落在草地上,他的年轻的母亲放声嚎啕,双膝跪地,颤抖着双手揽起一捧捧的血肉,包在自己破烂的衣裳里……须臾之间,一个熟悉的伙伴就此狰狞而死,我心里乱针缝纫,极度恐惧,禁不住苍白着脸失声大哭。连续几十天我夜夜噩梦,有时候惊醒,满头冷汗,再无睡意,黑魅魅的土窑里除了父母睡眠的鼻息,四下一片空洞。窗外仿佛有人在蹑手蹑脚走过,柴垛无缘无故地裂嘣一声,;一忽儿有嚓啦嚓啦的声音,是狗?是狐?风?鸡窝里的鸡最苦,咕、咕地忧愁而悲缓的一夜哀鸣。

     山城在沉闷中苦熬着日子,记忆里大人们的脸总是灰蒙蒙的,零星的枪声冷不丁地就在某个方向响起,大路上急急地抬过去滴血的死人,脚步纷乱,大人们愤怒了兔子一样的红眼。于是,我们被管束,叮咛不许去河滩、不许上街、不许乱跑,害怕随时发生的武斗伤及我们。迫于现实,活动的圈子越来越小,奔放的心被无情地按捺,哪里才是我们的乐园呢?

     这时候,我注意到了城墙上的鸟儿,羡慕鸟儿可以自由的飞,无忧的飞。蓝天悠云,罡风猎猎,强健的翅膀就是辽阔的空间。经常,蜗在小土窑里,隔着麻纸窗户,看到喜鹊飞到大杨树上,翘着尾巴,嘎嘎朗叫。红杏一样的小鸟滴溜溜地在高空穿飞,有时候听见黑乌鸦在城墙顶上老声老气地叫几声,又飞到院子里的木桩上落定,黑炭似的不动。

     我的心收了回来,感到城墙其实也有乐趣。尤其是早晨,数不清的麻雀在杏树上唧唧喳喳,一忽儿激烈的群噪,一忽儿相互问答,在窑洞里大喊一声,麻雀受惊,轰然起飞,扇子一样在天空绕几个圈,又落在邻居家的柴垛上,依然说着属于它们的鸟语。桃花盛开的时候,麻雀喙里夹着小虫,忙来忙去,城墙半崖上的小洞里就传出了雏鸟细嫩的声音。进入初夏,城墙被绿绿的蒿草压着,老雀带着雏鸟出窝,趔趔趄趄地试飞,很容易让我们这些孩子逮着,捧在手心,抚摸它褐色的羽毛,准备了水米饲喂,老雀在附近急得奔跳,狂躁地鸣叫。纸盒里的雏鸟,不吃米,不喝水,嫩声嫩气口冉口冉,一天之后蓬了绒毛死去,心里便万分失落。

     更多的麻雀住在一段高隆而嶙峋的城墙上,那儿墙体上布满了数不清的麻雀小洞。晨光里,土崖上落满了雀儿,唧唧喳喳,大合唱一般,非常热烈。太阳扑出东山后,密密的麻雀在崖上射进射出,做弧线运功,像无数飞梭来回编织,空气里搅闹着翅膀“忒儿忒儿”的扇动声。许多次,我悄悄地靠近土崖,看到身前身后疾飞的麻雀仿佛是无数流矢,真担心偏差一下就会把我的身体射穿。麻雀发现人的入侵后,便狂躁地飞起来,黑云似的罩在头顶,屙下雨点似的白色粪便,驱赶我这个不速之客,每时我在城墙高险的小径上狼狈而遁。

     我喜欢在城墙顶上流连,裤腿被野草叶上的露珠完全打湿。那儿各种鲜花在风风浪浪地摇曳,白色的细瘦的苕芊花,一簇簇的亮眼。紫色的风铃,仿佛摇出了一片纤丽的声音。赤红的山丹丹就像我们小小的心愿。五星花精致的恰似一枚枚灿烂的徽章别在草丛间。还有细碎的指甲盖大小的黄色和蓝色的花儿,连片地伏在小径边,感觉它们在快意的微笑,让人不敢挪动脚步,是否这些妖艳就会被鞋底踩疼了。也常常忍不住,采撷一大把各色花草,拿回家插在瓶子里,给烟熏火燎的窑洞添一份明丽。

     那些麻雀和花草深深的走进了我的生活里。我知道,鸟儿的翅膀让心灵怀有很多的渴望,城墙不可能永远矗立下去,我们家也不会永远的居住在城墙下,或许为温饱到乡村去,或许被驱赶到其它地方流浪,在饥饿的世界里生命是脆弱的寄存,任何家园都是临时的栖息地。邻居大人说我孤僻,心思太重。其实我只要温饱和平安,觉得做人太伤心了,就想成为一只鸟儿,哪怕是一只被人轻视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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