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寨，一座赤红的砂岩塔山，静静端坐在广袤的草原腹地。任凭时光在石窟的呜咽中流转，世事在岩画的斑剥中变迁，你却在万绿丛中孤独成景。登上这座不太像山的山，除了神奇，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词汇能表达我此时的心境。

      其实，作为山的形象，你应该身高万仞绵延千里。像青峰那样披一件黛色衣衫，冷峻而峭拔地彰显你的气势，或者像黄山那样，用苍松翠柏编织一件长裙，生动而浓郁地展现你的活力。或者像泰山……可是，你却太玲珑，区区四十米的高度根本不会给人带来攀登后的成就感。而且你那红色的衣袍，虽能彰显高贵，却似乎也不符合人们对山的审美需求。那么，既不是让人仰视也不是供人观赏，你和实际意义的山就有所区别了。你像一个神秘的天外来客，落座在不该有你的地方，却既不躲闪，也不避让，而是用惯有的高傲迎迓着各种或好奇，或探寻，或惊异，或考量的目光。

      翻开那些史学论著，阿尔寨石窟中的那些壁画展示的是一千多年前发生在阿尔寨山和阿尔寨山周边的一些故事。据此推算，这座山出现在这里至少也有一千多年了吧。我不知道一千多年前你为什么会毫无根据地来到这里。而且最后又和一个蒙古国的开元帝王扯上了关系。据史料记载，阿尔寨石窟是以藏传佛教为主要内容的石窟群。始于北魏，盛于元。以后便逐渐走向衰落。而且壁画中除有密宗法王等多位天神的画像外，还有成吉思汗晚年活动遗迹和崇拜图、安葬图。成吉思汗之后就再也没有俗家任何一个人能入画了。好像这座山和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为着这个天之骄子而有意安排的。这是为什么？

从壁画上看，成吉思汗临死前是从一匹砂红色的神驹上坠落的，这与阿尔寨山的颜色太相近了。因此，我作了如下的猜想：

      几千年前，蒙古草原上一个喜欢狩猎的顽皮少年成吉思汗射杀一只神雕时，由于用力过猛，误伤了一匹天马。为了报一箭之仇，这匹天马就拿着这支箭寻找着箭的主人。可是茫茫宇宙，银波浩淼，想找到那个整日在草原上策马扬鞭，弯弓捕猎的少年实在是太难了。后经观音点化，才知那个少年名叫铁木真。是蒙古部落一个具有高贵血统的贵族后裔。因为蒙古的先人通过世代的修炼，已经积下了厚重的福德，果熟而生王，于是，上天就分配给了蒙古国一个晋升天王的名额，这个天王就是掌管天下所有财政大权的多闻天王。那个被选中的人就是你要寻找的箭主成吉思汗。而你就是未来的多闻天王选中的坐骑。你这次到人间来不是为寻仇，而是接他回去的。虽然当时的成吉思汗聪明过人，神勇无比，但也会毫不例外地要经历由人到神数次生死轮回的转变。当成吉思汗在完成人间的最后一项使命——征讨西夏时，他要在阿尔巴斯山附近的阿尔寨作一次长时间的停留。等使命完成后，成吉思汗就算走完了人间的所有里程，用最后一次死亡完成从人到神的华丽转身。此后，肉体将永远留在阿尔寨，灵魂则随你羽化而登仙。于是你毅然变成一座红岩塔山，守侯在阿尔寨，等候成吉思汗的到来，以报知遇之恩。

      由于你是一匹神马，因而具有马族中最优良的品格。一旦被人赏识，一旦遇到伯乐，你就会衷心不改，万死不辞。所以，你生怕错过与主子这次千载难逢的机缘，把行程提前了几天。可是你却不知天上一日就是地上千年。所以，这就注定了一场漫长而孤独的等待。但你还是欣然认领了这份只属于你自己的孤独。

几千年来，你在漠北的猎猎寒风中隐忍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孤独苍凉的时光。为了让自己的皮色能永远保持光洁透亮，春天，你把新燕刚刚啄来的春泥敷贴在自己身上。夏季来临，你便撕一片白云的裙摆，把炎炎烈日遮挡。秋天，当清风为你扫平宽阔的脊梁时，你便邀南归的雁阵栖落在上面，这样，你就能和他们聊一聊高天上的滚滚流云，取经的唐朝和尚还有嫦娥吴刚以及那些天宫中的陈年旧事了。短暂的会晤过后，冬天很快又到了，你又赶紧积攒起一堆堆的雪花，等着来年浸润那些花草树木的种子，要不，它们就不会准时在春天吐出新绿了。因为你的红色皮毛要有遍地的绿草映衬才能突出其鲜艳。这样，西征路过的成吉思汗才会一眼就看到你。

      就这样，你在无穷的焦虑和重重心事的纠结中，一遍遍见证着鄂托克大地的草木荣枯，花繁花谢。月朗风清时，你也能听到从山脚下传来的那些古老的爱情歌谣，可是你是一匹马，飞腾才是你的梦想啊。所以你还是孤独。你的痴心终于又让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决计为你再张罗一派繁华热闹的场景来疗治你的孤独。

      这就是你接连观赏到的那些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的宗教派别的活动场景了。那些僧人、道士、和尚常常出现在这里，进行一些传教和佛事活动。其中最盛行的还是藏传佛教。不过，他们也常常令你困惑。因为他们虽然使用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字，却有一个共同的嗜好，那就是喜欢在你的身体上挖凿洞窟。其实，这些洞窟按你的皮革比例，只是冰山一角，你只略施了些法术，那些洞窟就变成你马鞍上一些绣工精湛的装饰物了。可你就是不懂他们怎么不到山下盖房子居住。更有趣的是他们还喜欢在洞窟的墙壁上绘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那些画，大多数是对他们日常生活场景和佛事活动以及游历时的所见所感和一些有趣经历的生动描绘。好像他们是受谁差遣，回去要交差一样，每次活动都记录得非常详细，生怕有什么遗漏似的。还有好多雕刻，雕塑等，这倒更能使你的装饰物具有神奇的艺术魅力了。闲暇的时候，你也常取下马鞍、坐垫、缰绳和铃铛等仔细欣赏他们不同时期，不同教派的精湛画技和雕工，叹服着他们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渐渐地，你的各种行头上就都打上了宗教的烙印了。再就是他们那些高深莫测的举动也让你不解。有时整日静静参禅打坐，有时则口中念念有词。有的敲击木鱼，有的则默数念珠。阿尔寨的神奇和神圣顿时在民间广为流传开来，从此香雾缭绕，供奉不断。那些前来祭拜的人大多骑着马，这样你就能和那些世俗中的马一起玩耍了。

      然而，不久后的一件事又让你心潮难平了。一天，你正披着那件工匠们在上面雕刻了许多湖光山色的赤色坎肩，观赏草原上脱兔的奔跑与黄羊野鹿的嬉戏时，忽然看见远处烟尘滚滚军旗蔽日，从将士们威武神勇的气势和军旗上大书的“杨”字断定，来的肯定是“杨家将”无疑了。就在你还没弄清他们来意的一会儿功夫，杨家将已来到阿尔寨山脚下，看样子他们是要宿营了。于是你便把草原上特有的长风和玉露酿造的美酒浇注在他们宿营的草滩上，这样，在他们熟睡后，酒香就能随空气飘入他们的鼻孔，走进他们甜蜜的梦乡了。因为你实在为杨家那些热血男儿都无谓地为那个忠奸不分的宋朝皇帝献出宝贵生命而感到惋惜。特别是不久就要在战场上生死作别的那对恩爱夫妻——杨宗保与穆桂英。你多想告诉他们，还是多多保重自己，宋朝迟早是要被神勇无比的大蒙古帝国灭亡的，可是，天机怎可泄露。你想暗中帮他们，可又不知该怎么帮。情急之下，你将自己脖子上佩戴的那串用工匠们精心雕刻的珠子做成的铃铛拆开撒落在山下，希望杨宗保与穆桂英察看军情时能捡到它。可令你遗憾的是，穆桂英由于身体矫健，走路轻快，从珠子旁绕开了。杨宗保被一颗珠子绊了一下，低头一看，见是一块赤红异常，光亮无比，而且上面布满细碎粉色岩花的宝石时，爱不释手，于是交与穆桂英保管。由于他们马上就离开了，你实在没有机会再抛一些过去。所以，看着他们浩浩荡荡的离开，想着不久就要降临到他们身上的灾难你不禁黯然神伤。

      当杨家将的背影渐渐从你的视线中消失后，你又陷入一片孤独中。有时你也不免打几个响鼻，发泄发泄对观音的不满。为什么不能让你早点找到命运中注定要跟随的那个真命天子——成吉思汗，好让你随你的主子驰骋在草原，冲杀在疆场！可你哪里知道，成吉思汗是一个担负着特殊历史使命的民族英雄。他要把蒙古高原上那些长期以来互相争斗，互相残杀，积怨太深，数以百计的大小部落都统一起来，把濒临死亡的蒙古人从金朝的桎梏下解救出来，这样，蒙古民族才能在中国和世界的舞台上发挥出重要的作用。所以，鞍马劳顿，南征北战，哪里有他歇脚的圣土啊！你既不可能在成吉思汗征服蒙古草原各部落的血雨腥风中找到他，也不可能在贝加尔湖的班朱尼河水旁苦苦等待他。至于花剌子模首都和高加索山的边缘就更不是成吉思汗的久留之地了。另外，虽然一次次激战，一次次凯旋，铁木真的神威震动了蒙古草原，他已被全蒙古一致拥戴为蒙古帝王，完成了统一全蒙古的大业。但那赫赫战功和所向无敌的苏勒得神矛也在助长着他统治全中国、征服全世界的狂野欲望。所以，一个个地征讨境外那些威胁蒙古安全的部落和国家只是时间问题，他们早都被排列在成吉思汗战略目标的草图上……所以你只能落脚在阿尔寨，等候在这个成吉思汗征讨西夏的必经之路上，也是他最后的落脚点上……

      终于，你在人间的功德圆满了。你的等待也随即划上了句号。成吉思汗的十万铁骑终于遮天蔽日地开拔到阿尔寨的山脚下了。一时，安营扎寨，取炭生火，烹羊宰牛，把酒欢歌，好不热闹。也许是长生天的有意安排。酒足饭饱后，当成吉思汗率领随从兴致勃勃来到阿尔寨石窟寺的山巅时，立即被阿尔寨山周围的自然风光迷住了。开放的视野，广阔的草场。还有远处美丽的湖光山色，近处稠密的茂树丛林。还有温泉水鸟……更让他动心的还有那些肥壮的牛羊和无数的珍禽异兽……于是，便决定在此地多休整几日。成吉思汗在举目四望时，忽然看到绿色的草丛中有一匹砂红色的跑马，立刻命随从挥舞套马杆将红马捉了过来。待他翻身上马后，红砂马便在成吉思汗的胯下扬起四蹄，欢腾在山花烂漫的阿尔寨山野，好像是阿尔寨山专门为成吉思汗准备的一件见面礼。果然是匹好马！成吉思汗喜不自禁，不由得赞叹。就这样，每天处理完军务他都要骑着这匹红砂马出去打猎。可是，在他们去往阿尔寨山西部的一片草场打猎时，却发生了意外。在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成吉思汗的马鞭忽然掉地了。随从正要捡起，成吉思汗却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我百年之后要安葬的地方。你知道成吉思汗当时六十多岁，心想，离一百岁还早着呢。可转念一想，能驮着这位大蒙古国高贵的圣主，在人间再溜达几十年也没什么不好。没想到，就在你愣神的这个间隙，你突然看到一群青面獠牙的白色野马从观音菩萨的手掌挣脱，向你扑来。惊恐万状中，不知何时，成吉思汗已从你的背上坠落并身负重伤。当你回到营帐前，伤心欲绝地刨着四蹄哭喊时，带着神秘微笑的观音出现在你面前。一切皆有定数。一百岁只是人的平均寿命而已。成吉思汗虽然功勋卓著，但因为统一蒙古后，杀戮了不少无辜百姓，并使大片先进地区的文化和经济遭到了破坏，所以，他要用三十四年的寿命来抵消这些过失，然后才能接受上天的封赏。天命难违！你无奈地看着重伤的成吉思汗被抬进阿尔寨山的温暖石窟中。你用神力导引那些前来为成吉思汗疗伤的穿着藏袍的神医喇嘛们，轻轻地涂搽着伤口，并把这次随成吉思汗西征的成吉思汗的爱妃也苏干点化到长有疗伤神药的阿尔寨山里寻找灵药。这样，成吉思汗的伤情才有了好转的迹象。

      成吉思汗不愧是天之骄子。离奇的马鞭失落和坠马已让他猜度出长生天的责罚。虽然伤势渐趋好转，但他想依照长生天的旨意减少杀戮，并遵从长生天的安排在阿尔寨山安度晚年。于是，还在病榻上的成吉思汗便命将士们尽快寻找水源，多掘深井，做好与西夏和平共处，长期在阿尔寨安居的准备。为了让大汗安心疗伤，十万铁骑夜以继日轮番挖凿，不到几个月，在阿尔寨西南方的一个低洼潮湿的地上就神奇地挖出了一百零八眼深井。这就是闻名遐迩的鄂托克旗百眼井。

      品尝着清凉无比的井水，成吉思汗激动异常。他觉得这是长生天对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犒赏。随即派使臣前往西夏讲和。可是，西夏国王身边的一个愣小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竟敢口出狂言，大放厥词。真是老虎不发威便被他当成了病猫。盛怒之下的成吉思汗，不得不重新修了战书，立即派人送往西夏。这就又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一场恶战了。主战场设在六盘山脚下。

      成吉思汗不顾尚未痊愈的双腿和内伤，开始做着战前的各种准备。他每天除了调停兵马外，还坚持练习射箭。他让将士们在他疗伤的石窟旁凿出一个类似椅子的石凳，在山下一华里处竖起箭靶。自己坐在石凳上练习射箭。这样，既可以让体力尽快恢复，又不影响腿部骨骼的愈合。

      经过半年多的准备，第二年，成吉思汗毅然决然地发动了对西夏的猛烈攻击。西夏王在蒙古大军的强势威逼下不得不宣布一个月后投降。可是，成吉思汗在这场恶战中因旧病复发。加之，其时正是六盘山区气候炎热，干旱少雨的季节，水土不服加上年老体衰，使得成吉思汗病情逐渐加重，最后不治而亡。

      本来，大汗的遗体应该运回他的大帐所在地克鲁伦河源安葬，可是，他们一方面顾虑西夏王听到成吉思汗的死讯后不肯投降，须封锁消息；另一方面也是遵从大汗生前安葬在阿尔寨山西北方那个曾经失落马鞭的地方的遗愿。因此，在众多喇嘛的默祷中，在得道高僧的超度下，在亲人和兵士们的一片悲声中，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与阿尔寨的草原永远地长眠在了一起。他的几个儿子和身边的大臣们为了日后祭拜时寻找方便，遂把一头还在吃奶的小驼羔拉来宰杀在安葬后的封土上，为的是将来让具有神奇嗅觉功能的母驼帮助寻找。那片草原也因此取名为“驼羔梁”。

      当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的灵魂皈依佛祖后，那些工匠们也把所有成吉思汗最后在阿尔寨的重要活动场景完整地绘制在了他住过的那个石窟的墙壁上了。当你看着“成吉思汗崇拜图”“成吉思汗安葬图”落下最后一笔后，便掸落了世俗的风尘，从一百零八眼神井中挑选了最清凉的那眼驮在银色镂金的马鞍上，以备不时之用。然后来到驼羔梁用身体和面颊的相互厮磨深情地抚慰了那头夜夜在草丛里哀嚎幼仔的母驼。做完这些之后，你便轻灵地扬起四蹄，和那个蒙古帝国的神圣君主，上帝的骄子一起从鄂托克草原启程，消失在了苍茫的漠北天空。

      想到这里的时候，感受着自己脚下正实实在在踩着的那些红砂岩石，看着石窟中那些依然栩栩如生的壁画，以及石壁上那些雕刻，我觉得自己好像绕到了一个迷宫，想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这时，我又忽然想到一个词：灵魂的躯壳。既然人的灵魂有躯壳，那马的灵魂也一定是有躯壳的了。那么，现在的阿尔寨不就是红砂马的躯壳吗？是的，红砂马的灵魂飞离阿尔寨后，便把那具记录着阿尔寨的宗教繁荣和隐藏着成吉思汗最后的归属之谜的躯壳留在鄂托克草原，交与后人解读。

      至于驼羔梁那块人人惋惜的文革时被损毁的石碑我想也是上天有意安排的。因为，成吉思汗死后，他的子孙们对长生天指责过的有关“滥杀无辜”的梵语并没有彻底的领悟。在返回途中，又将沿途观看过装有成吉思汗衣冠遗物的灵车的百姓杀了个片甲不留。还有那头可怜的幼驼……

上天把找不到先祖的真正安葬地作为对他们滥杀无辜、荼毒生灵的惩罚。不过，依照石窟中壁画的提示，绘有成吉思汗家族成员画像的那座石窟可以作为成吉思汗永久的祭祀堂。长生天又用天地间广博的大爱包容了人世间所有的罪恶。也把自然界真正的大美辉映在阿尔寨石窟的千余幅壁画上。

神奇的阿尔寨，这就是我对你的猜想。

      每当看到那些印着美丽岩花的岩石时，我就好像听到你脖子上那串神奇的铃铛正在撞响，发出一串串悦耳的铃音。每当看到那些活灵活现的壁画，我都不由得想告诉你：你曾稔熟于心的那片草地上，天骄曾疗伤的圣泉已不知了去向，百眼神井也已近枯竭。曾经能让你藏身纳凉的那些花草正摇晃着瘦弱的身躯，在做最后的挣扎。黄羊野狼更是难觅踪影……我常想，当狂风肆无忌惮地拍打着阿尔寨石窟的门扉，当沙尘粗暴地撕扯着那些巧夺天工的岩刻壁画时，那些狂风、那些沙尘会不会惊扰到“天骄”长生天上的仙山漫步，瑶池宴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