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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库布其/娜仁高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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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0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岁吧,在库布奇沙漠拾到了一枚纽扣,一枚金黄色的纽扣,含在嘴里有股淡淡的甜味。含在嘴里说话难免吞吞吐吐,额嬷(奶奶)发现了要我吐出来,我偏不,额嬷就把手指头挤进我嘴里往外抠,抠出来额嬷顿然脸色煞白,反反复复仔细瞧,嘴里小心翼翼地地呢喃,最后还别过脸擦了一把泪。

  原来这不是一枚普通的纽扣。

  是一枚额嬷丢失在半个世纪前的爱恋的吉祥物,额嬷讲她十八岁的时候曾有那么几次连夜骑马横穿库布奇沙漠会见沙拉召庙里的心上人,这座庙在遥远的黄河边上。星夜匆匆,一匹枣红马,拖着一道尘墙驰骋于浩瀚的库布奇沙漠里。猜想刚下马后的那拥抱该是最仓促、最密切、最潮湿的。还有回去的路上一定抛洒一滴滴辛酸泪,马儿嘴唇吐着白沫,竖着耳朵,明白主人的心。回到库布奇沙漠这边,额嬷一颗膨胀的心无法压在被窝里,长叹一声,屋外响起马儿悲壮的嘶鸣。在炕头酣睡的老人不曾猜想星夜里发生了什么。

  一声声嘶鸣中一个爱情化为露珠,消失在红彤彤的朝阳里。

  额嬷说,1938年夏天她着实恋爱过。这枚纽扣便是她回家途中丢失的。

  十九年前我告别了库布奇沙漠,走向那大人们所说的外面世界,那个时候不懂回眸凝望的味道。大概是年幼,心长了翅膀似地向外飞。如今,我踏上归乡的路,遥遥望见连绵起伏的沙梁,心里莫名地慌乱。

  沙漠还是那个淡黄色的沙漠,留不住脚印的沙漠,归乡的路上当然是模糊的。

  走在酥软的沙丘间,脱鞋还是不脱?十九年前,除了冬天我的脚上是没有鞋的,晒黑的赤脚如一个会行走的马粪,脚底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彳亍地在沙丘上踩出凌凌乱乱的脚印。额嬷说,我离开家后她用奶桶扣住一双脚印,想我的时候翻起奶桶看看,心里稍许安慰。

  脱吧,光着脚,如十九年前一样踩在温热的沙粒上,一股暖流顿时从心底腾涌,聚在眼里,挤出一行泪来。

  不远处,几个头戴凉帽的孩童咯咯笑着,那装束不用猜便知道是城里来的孩子,鞋里塞进沙粒,提起来抖一抖,再穿上,走两步,再提起来抖一抖,脸上鼻尖上冒着汗水。这些孩童们是不会赤着脚丫在沙梁上打滚的。十九年,我和伙伴们选一个很高的沙丘躺倒,然后像一团沙蓬草随风而滚一样顺着沙梁向低处翻滚,这时天空在怀里旋转,忽近忽远,连那朵朵碎云也会与你一起旋转,滚到沙窝里,鼻孔里塞满了沙粒,吐一口气,扬起一脸尘土,嘿嘿笑,天空还在旋转和我嬉戏。

  真正沙漠里的孩子是这样玩耍的。

  这里已经是旅游圣地了,那些头戴凉帽的孩童故意抬脚狠狠地砸下去,脚底发出嗡嗡响,孩童笑了。猛地回想起这嗡嗡的呼喊,陪伴我整个童年,如今这呼喊依旧,我很熟悉,心里却又不敢彻底地排除陌生的悲凉。不忍心狠心地去砸,小心地踱步,脚底越是小心,那声音越是低沉冗长久,如一个老人的掩面低泣。这低沉的呼喊从沙丘心窝处发出,想要说什么一样,也许真的有什么想要称述的,必经只有它自己清楚它曾经历了什么,正在经历着什么。

  这里一股寒流每年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吹来,吹走白日的炎热,留下整夜的寒冷。昼夜间的冷暖变化,如额嬷那句话:早是夏天,夜来则又是寒冬。这片缺少水的土壤,相互牵扯,牵扯出不少形状的风蚀土堆。老远望去,均是现代人读不懂的古城。

  白垩世纪、侏罗世纪的土壤,历经风雨的神工鬼斧,雕琢成浩瀚的沙丘。这是何等有耐心造物主的杰作?

  我很幸运,生为沙漠孩子,一个会与沙漠嬉戏的孩子,我理解那几匹一角的骆驼,它们静静地驻足瞧着眼前的一切,游客要骑在它背上在蜿蜒起伏的沙梁上留一道风景。骆驼安静地驮着人,缓缓地走着。它的缰绳缓慢地左右晃着,一个小尾巴在后面。它们的眼神没有跳跃,没有躲闪,直直地盯着每一位游客。它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眨一下,恍然间我看到了一行泪。或许是我眼花了,闭了眼,再仔细瞧,谁知骆驼已经转过脸遥望。此刻我舒了一口气,转身走去。

  寻了一座足有一百多米高的沙丘,学着骆驼的静默眺望,黄河在天际匍匐,它在向远处奔流,耳旁不由响起那首《达庆老爷》:

  你知道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

  几十几道弯弯里几十几支船?

  几十几支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公哎咳咳呦把船来搬。

  我当然知道,知道啊。

  从那里下来,陡地看见游客在一个布袋里小心地装着沙,那虔诚如庙宇里的香客。塞满了,游客小心地抱在怀里,然后做一个最后的告别,狠狠地用脚去砸,那嗡嗡响再次钻入耳廓,如呜呜地哀鸣。

  近三十年,一棵棵树苗坚强地立在沙漠里,给沙丘披了一层绿色,而浩瀚的沙漠从未想过要吞掉绿色,敞开怀,如母亲拥抱撒娇的孩子般呵护着这片绿色,也许,它知道某一天自己变成绿色沙海都不会后悔。

  这里偶尔也会有白的耀眼的骸骨,不敢拾在手里仔细瞧,他们本该是属于这里的,任其永久与沙漠为伴。他们披着盔甲,或者挥舞着剑,悲壮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落地,不曾爬起,留下悲悲戚戚的孤影,化为一星星磷火,闪烁于这寂静的沙海。

  我躺在库布奇沙漠旅游区客舍里,半夜失眠,陡地想起读中学时候一次夜游,来到库布奇沙漠,夜里拾柴棍燃一堆篝火,与伙伴手牵手,肩并肩,围着篝火欢呼高歌,其实想起来那歌声只不过是一句简单的——噢噢——但那也是我今生唱得最美的一次。

  游客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明早,或者更早,一阵风,就会擦干净,最终还是一个清净的沙漠。

  原来,千千万万个身影,在这里不抵一颗颗沙粒的沧桑。

  一条柏油路,横穿库布奇,东西剖开库布奇带来了喧嚣,带来了车辙,隔路相望的库布奇沙漠怀中再也不会有一匹枣红马拖着星辰驰骋,那首苍凉的长调再也不会悠扬地响起。

  路是好走了,少了苦苦的攀爬,也就少了悲情的驻足。

  落日钻进遥远的沙丘后面,该是回去了。

  回去的路该是顺畅的吧,耳旁响起额嬷教过的一首《班日德喇嘛》:

  粗粗的大树呦,快长到了高高的蓝天,相好的班德日喇嘛哥哥呦,我给你马上搭个褡裢红红的绸子呦,不知怎么把它裁剪相好的班德日喇嘛哥哥呦,我给你马上缝了褡裢淘沙的走马呦,备上了香牛皮的鞍韂,聪明的班德日喇嘛哥哥呦,何时才能见到你呦——

  寻得见一枚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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