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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树!玉树/刘士忠

点击率:4044
发布时间:2016.06.20

  听闻玉树大地震的消息是在四月十四日上午十点半,西宁的大街上。

  那一天很冷,出门前我穿上了棉衣。那几天很冷,虽然在这个城市里,有些树已经淡淡的绿了,有些花已经在开放。

  那一天原是要陪兰州来的大学同学去赴一个应酬饭局的。我们约好在与他有生意来往的那家大公司门前见面。我站在人行道上,看到他走出来。他的第一句话是:“你们的玉树地震了,七点一级。”

  我感到恐惧和茫然。

  他说救援已经开始,连这家通讯公司都已经开始行动,所以中午的饭局取消了。

  回到家中,我给父亲打电话。我说爸爸,玉树地震了。父亲说他知道了,说他正在看电视。父亲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听得出其中的痛苦和不知所措。

  只有我们,他的亲人,才能听得出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和不知所措。

  玉树是父亲的第二故乡,他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八年,从二十二岁到五十岁。

  我看电视。

  我看到那块我魂牵梦系的土地满目废墟瓦砾,到处残垣断壁。我看到那些黝黑的、强壮的,手中有转经筒,心里有神佛的人不再宁静安详。他们中,有些人死了,血迹斑斑,满身灰土。有些人受了伤,哭泣,挣扎,他们那被泥土、灰尘、汗水和泪水污染得肮脏的脸上写满痛苦、哀伤和无助。更多的人活着,他们掀起砖块,扒掉碎石瓦砾和泥土。他们看上去比伤者还要痛苦。

  在镜头中我看不到那个美丽而宁静的玉树,所以我关掉电视。

  我回忆。

  我看到巴颜喀拉山口,标示着海拔四千八四百二十四米的指示牌在天空中微微颤动,经幡在强劲的风中飞扬。我看到进入玉树的那条公路,平坦而蜿蜒,上面时而有大群的牛羊悠悠闲闲地横穿而过,对焦急的喇叭声听而不闻。我看到山,巍峨雄壮,但因为层层叠翠的植物,而又显得无比温柔。我看到广袤的草原,看到星星点点的牛羊和牧人。我看到草原上九曲十八弯的河流,河水清澈,如同婴儿的眼睛。我看到草原边大片大片的野花,红的,紫的,黄的,活泼而又宁静,灿烂而又纯洁,如同无数欢乐的清白的良心。我也看到自己。我看到自己艰难而又幸福地走在路上,走在草原中。我看到自己卑微而又高贵地躺在野花丛中,赤脚站在河流里。我看到自己渺小而又高大地站在巨大的岩石上,眺望着蓝天和白云,以及蓝天白云之下的雪峰。

  我在记忆中通过通天河大桥,沿着时而平静时而咆哮的河流进入结古镇。

  我看到二十六亿块刻着经文的石头垒起的玛尼堆,其中有一块最小的,是我的供奉。我看到五彩的经幡,我曾从它们下面低头走过。我看到那些帐篷,那些民居,那些楼房。我看到那些旅社,那些饭馆,那些商店。我看到那矗立着格萨尔王塑像的广场。我看到山上的结古寺。我看到自己在宏大的寺院中漫游,日近黄昏,寺中人迹稀少,只有很多狗。狗都很大,看上去很凶猛,但此时它们很是平静。藏狗的大部分都在呼呼大睡,小部分醒着,安详地舔着自己的毛,安详地看着我们这些旅客。

  我看到文成公主庙。我沿着山路走上去,路上空挂着无数的经幡,被雨淋湿了,有种别样的神圣和美丽。庙很小,建在一峰峭壁之下。一个年轻的僧人,沿着峭壁上一条小路,向上攀爬。我走进庙门。庭院很小,种着一些高原上常见的花卉,在若有若无的雨丝中静默。我轻轻走进佛堂,瞻仰文成公主的塑像,她很端庄,很美,和庭院中那些花朵一样端庄,一样美。

  我在去往巴塘草原的路上。路正在修建,无法通过,我非常遗憾。我在心里把来时经过的那些草原拼接组合起来。我想象出的草原,真正的巴塘草原,它们到底有多大的差别呢?

  我看到很多很多人,大部分是藏族,也有汉族、回族和蒙古族。我看到忙忙碌碌的人,和我们一样为衣食奔波的人,但他们比我们更满足,更自由。我看到强悍而又倔强的人,但他们朴素而简单,知天顺命。我看到和我们一样拥有极多痛苦极少欢乐的人,但他们的痛苦很单纯很干净,他们的欢乐也很单纯很干净。我看到和我们一样,渴望着神佛抚慰甚至拯救的人。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眼中有神佛,心中也有神佛。我们供奉钱财,他们供奉钱财和他们的一生。

  ……

  我在记忆中看到的慢慢变得模糊,因为我哭了。

  我接到全国各地朋友们的问候电话、短信和邮件。

  朋友们说:他们为玉树难过。我说谢谢。

  朋友们写:为玉树加油!坚强青海!我闭上眼睛。

  兰州的军校战友文凯,在网上贴出很多照片,山峰、草原、河流、牛羊、寺庙和藏族同胞的照片。那是去年八月我们在玉树拍摄的。我把那窗口关闭了,我不忍心观看那些美丽的影像。

  还有一位兰州的好朋友剑云,是我鲁迅文学院的学妹。她在电话里说:“祝福玉树,祝福青海。”我想起我们前些日子聊天,还谈起过玉树,谈它的高,谈它的美,谈它的神奇,谈各自对它的向往。

  广西的同学黄土路(去年的玉树之旅,他也是同行者之一)在自己的博客上转载了一张照片,那是为玉树的遇难者举行火葬的画面。承载着无数灵魂的浓烟向高高的天空升腾,一群僧侣远远坐在一旁,念诵经文。他是作家,但他在图片下未发一言。他只是写了一个题目:玉树!玉树!

  ……

  谢谢所有善良而真诚的朋友!我不是佛教徒,但我向着远方的你们,双手合十。

  特别要谢谢黄土路,你让我的文章有了题目。

  西宁,这个高原上的城市,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就像这些日子里的人心,由于悲伤、震撼、感动和希望的不停刺激而失去了往日的平衡,或者往日的麻木和迟钝。

  坐在屋里,经常能听到飞机飞过这个城市的轰鸣声。我当过军人,我听得出那都是些大型的运输机,有民用的,也有军用的。

  走在路上,经常能看到运载物资的重型卡车呼啸而过。

  在某个饭馆或者某个商店门口,经常可以看到糊满泥浆和尘土的各类车辆。有些车是空的,可能刚从玉树归来;有些则满载货物,可能正要前往玉树。这些车辆可能来自中国任何一个地方。

  在广场,在店铺的橱窗边,在社区里,在学校门口,都有手捧募捐箱的人。他们神情凝重,手里的箱子里满是钱币。

  我在父母家所在的医院门口,看到交警疏通道路,以便运载着伤员的救护车顺利通过。我看到医生护士正在焦急等待。

  身在西宁的朋友们都在行动,大都是捐款捐物,充当临时志愿者。一些有车的朋友用自己的爱车拉着募捐的货物,在玉树和西宁之间一趟趟往返。

  我十一岁的女儿,写了一篇名为《烛火》的文章,我为那些幼稚单纯的文字而感动,虽然它们脱不了语文课本上那些范文的痕迹。

  摘抄几句:

  “满天是令人窒息的黑,犹如玉树大地震给予我的悲伤。

  我在窗外点了一只红烛,红彤彤的火焰在与风儿作斗争。风虽小,但它轻轻一吹,火焰就像是要灭了。

  火焰颤抖着,挣扎着,坚持着。

  风决定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威胁。风刮大了。

  烛火时大时小,有一次甚至只剩下一股浊气和一点火星,可过了一会儿,火焰又燃烧起来了。它不会服输的。

  四十五分钟过去了,蜡只剩下薄薄一层,可烛火依靠着那一点点蜡,继续燃着,燃着,燃着……

  我的心情豁然开朗。是啊,只要灾区的人民有一点点希望之蜡,他们就一定不会轻易让灾害之风吹灭生命之火的!

  ……”

  我也必须为玉树做点什么。

  但我能做什么?

  我捐了一些钱。我捐了一些衣物棉被和食品,托运送救灾物资的朋友带去玉树——这是每一个善良的有责任感的中国人都正在做的事。

  但这不够,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还应该为玉树写一篇文字。

  我马上动笔了,但花费了几天功夫写出的文章读来让自己失望,它比女儿的文章更幼稚更空洞,却又缺乏女儿水晶般透明的情感。文章的前半部分像一篇悼词,充满悲伤、同情和怀念,后半部分像一篇宣言,慷慨激昂,充满信心和希望。这样的主题太大了,大得不属于我个人;这样的主题太抒情了,以至于我有意无意地放弃了个人的情感。

  我把大半文字删除了,只留下前面的一小部分。

  我要写一篇单纯的,不以地震之灾为主题的文章。我想描述我和玉树之间那根纤细的却永不断裂的丝线,简单而又复杂的丝线,类似于血缘的丝线。

  我的文字不再是悼词,也不再是宣言,更不会成为一篇游记。

  当然,我的文字里肯定会有悲伤,有哀悼,有怀念,有希望,有信心,但这些都应该只是我想表达的情感中的一小部分。

  我文章的主题是玉树那片土地,是我的父亲,也是我自己。

  我找出以往一些写给玉树的文章和诗歌。

  那些文字中频繁地出现两个名词:父亲和家园。

  那些文字中充斥着慷慨激昂和忧伤悲壮的词句。那时候我很年轻,努力地想把向往、爱以及诸多自己无法分辨的情感文学化。那些文字很简单,很稚嫩,但很有激情。

  “玉树 

  我从未回归的家园

  我从未离开的家园

  你养育过并且磨砺过我的父亲

  现在请你也同样养育和磨砺我”

  ……

  “玉树

  我要在你的膝下找到父亲洁净而忧伤的青春

  我要和他紧紧拥抱

  亲密交谈

  我们要整夜整夜在草原上漫游

  放牧牛羊 

  放牧自己”

  ……

  我一字一句地读,被这些文字感动。

  我把它们收拾起来,放回原处。它们不属于现在的我。

  我在记忆中回到童年,从那里开始我的文字,就像一条浑浊的河流回到源头。

  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我肯定经常听到玉树这个地名,但在五岁之前,我不曾对这个词有过记忆。

  我的父亲是一九六三年去玉树工作的,而我,是一九六八年出生的。

  四岁那年,母亲带我去过一次玉树。我们在路上颠簸了五天,在玉树的结古镇停留了二十天。

  然而我对这些日子毫无印象。

  对于那次探亲旅行,我记得的,只是永远前进着的公共汽车。

  我在母亲怀里,呕吐,呕吐,再呕吐。连水都吐不出来的时候,我冷,我发抖。一个军人把身上的大衣脱下,盖在我的身上。

  那个军人的形象我终生难忘。

  十三年后,我也成为了一名军人。我常常宿命地思想:那个玉树军人的出现是否并非偶然?他那样鲜明深刻地占据着我四岁时唯一的记忆,是否在暗示甚至引领着我走向属于我的人生之路?

  五岁到七岁,玉树对我来说是个很可怕的地方。

  五岁的某一天,我记住了玉树这个好听的地名。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人来到家里,对祖父祖母和母亲说:他在玉树进监狱了。

  那个“他”,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的罪名是蓄意谋害领导。

  父亲是医生,他护送某位重病的领导回西宁。在路上,领导死了。

  在那个年代,一个领导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都需要有人承担罪责,就像一头老虎死了,需要一只羊承担罪责一样。无法救治的疾病、一辆四面漏风的卡车、一千公里艰难而危险的路、两天两夜饥寒交迫的旅程、没有必须的药品和医疗器械,这些理由都不能使其他领导信服。

  三十七年来,父亲从未对我讲述过他在玉树监狱的生活。母亲替父亲保守秘密,她只是告诉我说,父亲受了很多很多罪很重很重的罪,多得重得连神佛都受不起。除此之外,母亲从不泄露所谓“罪”的任何片段和细节。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十七岁的某一天,我因为父亲不理解我的英雄梦而和他大吵一架后,母亲教训我时不小心说走了嘴泄露的。记得当时我对父亲说我不愿意像你那样唯唯诺诺谨小慎微老实巴交一辈子被人愚弄受人摆布遭人欺负,我说我不想当医生不想当老师也不想做什么干部我想当一个男子汉当一个英雄,我说我当不成英雄就让敌人的子弹把我打死好了没什么了不起。

  父亲铁青着脸,无言以对。母亲哭着骂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对你父亲大喊大叫?她说你有什么权利说你父亲窝囊没本事?她说他救治了那么多人的命教出了那么多学生他的贡献比这世界上的谁少了?她说你父亲在玉树二十多年了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可他坚持下来了。她说要是换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你一天都坚持不下来。她说,尤其在监狱里!她说在那里你连人都做不成更别提做英雄了你早就像那些坚持不下来的人一样上吊割手腕自杀了。

  母亲的眼泪泉涌而出。她说:在监狱里,他们打你父亲折磨你父亲不给你父亲饭吃。他们把你父亲反绑起来让他跪在羊圈里,往他的头上撒尿,往他的脸上抹屎,是屎啊!

  我七岁那年,父亲平反昭雪,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回到西宁。一个月后,他离开,返回玉树。之后的日子对父亲来说,每一年都分为一个月和十一个月,或者分为两个地区。二十八年,除去坐牢的两年,年年如此。

  父亲平反的好处是我的家庭相对变得富裕起来,玉树的工资比西宁高很多。另外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家里有了很多很多肉,牦牛肉和羊肉。肉剁成碎块,装进纸箱子,码放在走廊的煤砖垛上。那些肉可以吃半年。

  还有很多书,各种类型的书,那是父亲委托探亲出差的朋友带给我的。母亲舍不得买书给我,她一贯认为书是奢侈品。

  我对玉树的印象好起来了,但我对它仍然一无所知。我在慢慢地长大,生命中新鲜有趣的东西越来越多,应接不暇。玉树?那里有父亲。那里很高,那里是三江源头,那里有雪山草原,那里有很多牛羊和野兽。去那里坐车需要两到三天时间,夏天也要穿上棉袄——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吃着父亲捎来的肉,读着父亲带来的书,我度过了童年和青春期。

  之后,我考上大学,参军入伍。军校毕业之后,我分配到戈壁深处的军营。那块孕育着航天梦的戈壁在中国乃至世界赫赫有名。那里没有玉树那么多的江河湖泊,那么多的牧场和牛羊,那里只有黄沙,但是,在我的感觉里,那里和玉树并无区别——它们都是远离繁华的天之涯地之角,无限广阔,少有人迹。它们都是孤独、劳动、淬炼、磨砺、冥想、思考的代名词。它们都代表着希望或者绝望,上升或者堕落。它们都代表着一个年轻人的磨难和成长。

  在戈壁深处,我经历了理想的碎裂和重建。

  在戈壁深处,我了解了苦难,也学会了怎样尊重自己的苦难。

  我对比自己和父亲的生活,开始感觉、认识、理解并且尊重父亲。

  这块荒无人烟的戈壁是我的宿命,是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宿命。

  三十岁,我回到西宁。我把青春留在漫漫黄沙之中,就像父亲把青春留在风雪和青草之中。

  不知不觉之间,我已人到中年。

  不知不觉之间,父亲已成耄耋老人。

  我不需要再去认识和理解父亲,因为我已经变成了他。

  我对玉树那块未知之地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和向往,不,不是兴趣和向往,而是思念,与日俱增不可遏止的思念,虽然严格地说,我从未在那神秘的第二故乡生活过一天。

  我从图书和父亲那里了解玉树。从处理加工过的文字图片和并不完整的讲述中获得的印象大半不能相契相合,但我的想象可以让两种感觉和谐地统一起来。

  印象是文学化的:玉树,春天是一个海洋一般的婴儿;夏日是一位海洋一般的少年;秋季是一条海洋一般的血性汉子;冬天是一个海洋一般的老人。

  父亲的形象也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身着蓝色中山装,瘦小、沉默、木讷、难以接近、与世无争的男人,而是一株草原上的格桑花,在凄风苦雨中灿烂,然后慢慢枯萎凋谢,最后只剩下根,埋在草原之下,泥土之下。

  这些人工合成的印象很美,然而终究是虚幻模糊的。我知道我必须身临其境。

  去年八月,终于成行。同行者四人,都是朋友,好朋友,三个是作家,一个是曾经的军人,他们代表着我一生中热爱的两种工作。

  我去了玉树,我回来了。浮光掠影的游览并未使心中那虚幻模糊的画面清晰起来,相反,它更加虚幻模糊。

  我知道我必须在玉树生活一段时间,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能真正了解那块土地,才能真正了解父亲。

  但是,我有时间吗?我有机会吗?

  我们出西宁,走一零九国道,经多巴、湟源、日月山,到倒淌河。这一段路我走过很多次,轻车熟路。

  在倒淌河转到二一四国道。我依靠的,是一本青海省地图册和父亲给我的记忆。

  我们经过共和县的恰卜恰镇、河卡镇、花石峡镇,到达玛多县的玛查里镇。沿途有很多山,很多湖泊、很多草原、很多荒漠,除了前面提到的几个县镇,大一点的人类居住区却不多,车窗外间或掠过的,大都是一两个牧人,两三座毡房,三四间房舍。

  我们在玛多县的玛查里镇歇宿一宿。玛多县海拔很高,气候恶劣(八月初,宾馆通着暖气,所有的饭馆都生着火炉),我们几个人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高原反应:恶心、头痛,走路时脚如同踩在云朵中一样虚浮绵软。我后悔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出发前他曾对我说,最好不要在玛多县停留。

  第二日上午游览了扎陵湖和鄂陵湖,非常美,天上人间。中午出发,经过大小不一湖泊构成的星星海和已经消失的星宿海,来到巴颜喀拉山口。山口的海拔高度是四千八四百二十四米,不是父亲说的五千零二十四米,看来原有的山口因为海拔太高条件太为恶劣而被废弃了。我很想去看看父亲经过无数次的那个山口,但那是不可能的事:第一,我不知道那山口在哪里,第二,即使知道,我也无法去哪里,在这么高的海拔上,我走不了几步路。

  翻过巴颜喀拉山口,就是玉树了。

  也许是心理因素作怪,我觉得果洛和玉树的风景有很多不同,但至于差异何在,却又说不清楚。还是碧蓝的天空,还是天空下碧绿的山或者雪山,还是草原,还是星星点点的牛羊,还是那条公路,只是湖泊被一条清澈的、九曲十八弯的河流代替,只是河流边开满了野花,无穷无尽的野花。

  我们经过清水河镇、珍秦镇、歇武镇。我们在通天河大桥上停留片刻。大桥有两座,平行而建,相互的距离不到百米。两座桥都飘满经幡。旧的那座只能允许人和牛羊通过,家中那张父亲微微含笑的照片就是在这座桥的桥头拍摄的。我们的车从新大桥上驶过。

  我们沿着波涛滚滚的通天河,向结古镇前进。房屋多起来,人多起来,有了树,杨树,越来越多的杨树。

  杨树很粗,很高。这些树中哪一株是父亲亲手种下的?

  傍晚时分,我们进入结古镇。

  这不是父亲说过百遍的结古镇:它很大,很气派,很现代化。有宽阔的马路,有很多高楼,有很多车;有很多商店,有很多宾馆,有很多饭馆;有广告牌,有酒吧,有发廊,有歌厅,甚至有网吧。

  这仍然是那个结古镇:这块土地没变,广场上的格萨尔王塑像没变,山上的结古寺没变。青稞的味道没变,酥油的味道没变,牛羊肉的味道没变。人没变。

  满天星斗的夜晚没变。父亲也曾在这样的夜晚忧伤地睡去。

  第二天,我们先去拜谒著名的玛尼石堆。

  这个如同城堡般的石堆据说由二十六亿块刻着经文的玛尼石堆砌而成,数量每天都在增加。玛尼石大的一人多高,近一吨重,小的可以握在掌中,如同树叶般大小。我不信佛,但我感觉到震撼,所以我也虔诚地放进一块和我女儿的拳头一样大小的石头。

  我随着无数的善男信女,围绕着这宏伟的石堆走了一圈,沿途转动或大或小的经轮。

  父亲有没有在这石堆中放进过雕刻过的石头?有没有转动过这些经轮?

  然后去拜谒文成公主庙。

  庙很小,若不是经幡、金顶和僧人,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家富足而优雅人家的房舍。院子很小,种满了常见的花。禅房也很小,很安静,我们小心走进去,瞻仰大唐公主的圣像。公主在微笑,很端庄,很慈祥。

  这一切与父亲的记忆毫无二致。

  我们爬上结古镇边的山,进入结古寺。结古寺很大,有很多古朴的禅房。我们去的晚了,寺庙里空寂无声,少有人迹,狗却很多。

  从结古寺出来,天光尚早。我们在结古镇中闲逛。朋友们可能漫无目的,但我却在有意无意地寻找某些目标。我失望了,我只看到了玉树州政府的大楼,这里是父亲最后供职的地方,想来也是物是人非了。医院和中学始终没有找到,监狱更是无可寻找,它一定在结古镇外某个荒无人烟之地吧。

  即使找到了那些地方,又能怎样?我能在它们中找到年轻的父亲吗?

  夜晚来临,依然满天星斗。我坐在旅社的床上,眼前是一张玉树地图。我的心里是淡淡的忧伤,淡淡的疼痛,还有浓浓的失望。

  由于车辆以及其他诸般因素,我们明天就将踏上归途。

  父亲的玉树是一头美丽的白牦牛,我只是抚摸了一下它的额头。

  我躺下,闭上眼睛。我等候年轻的父亲来到我的身边,呼唤我、抚摸我,并且引领我去漫游这块生命力充溢鼓荡的神奇土地。

  父亲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他从西宁坐上一辆运货卡车。两天后,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走进州政府的大门。

  第一项工作是学习骑马。他摔下来很多次,一身青肿。

  两天后的清晨,父亲骑着马,跟着向导上路。他们背着酥油和炒面,父亲已经吃过它们五顿了。父亲很不习惯这两种食物,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走了一整天,天黑时分来到称多县的称文镇。父亲两条大腿的内侧都磨破了,很疼。

  父亲在镇上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晨再次骑马上路,向导换了。

  他们走了一天。傍晚时分,来到某个公社的党委会办公地。办公地是几间破败的平房,父亲分到一间。

  父亲暂时不用再走了,他开始履行医生的职责。

  未来的两年里,父亲习惯了青稞炒面和酥油的味道,他很熟练地在一只巴掌大小的龙碗里把冒尖的炒面拌成软软的一团,不洒落一丝面粉,不滴落一滴酥油茶。他熟悉了牛粪的味道——新鲜的、晒干的和燃烧的味道。他熟练地用刀子从牛骨羊骨上割下或剔下半生不熟的肉,大口吞咽。他习惯了到草场上解手,习惯了永远不知道尿撒到了何处——风太大,风不会让尿液落地,它能在一眨眼间把尿液刮向几十米外的草原。

  父亲习惯了雪山、草地、寒冷、大风、贫穷、疾病、死亡、人们的尊重以及人间仙境般美丽的景色。

  两年后,父亲被调往更远的治多县。他带上行李,骑上马,花了两天的时间到了目的地。

  这一回的迁徙父亲终生难忘。

  出发时同行者五人,到达后变成了四人。一个同伴死在了路上。

  归根结底,他死于他的眼镜。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条山边的小河旁歇息,吃饭,喝水,喝几口酒。两个年轻人爱玩笑,他们看到那个人摘下眼镜蹲在河边洗脸,便偷偷摸过去,将眼镜移到一米外的另一块石头上。那人的近视度数非常高,离开了眼镜就几乎成了瞎子,寸步难行。

  众人上马,前行,在两公里外的某处等待被捉弄的人赶上来。那人始终没有出现,他们的心情由轻松变为担心,由担心变为焦急,由焦急变为恐惧。他们赶回去,发现那人已经死在河边。他是被熊吃掉的。那是一头很大的熊,因为那人的身体已经完全支离破碎,内脏全无,只有头颅完整。

  那眼镜安放在那块石头上,离尸体只有两米左右的距离,完好无损。

  父亲痛悔了很长时间,也后怕和庆幸了很长时间——他也带着眼镜,度数也很高。他也摘下眼镜在河边洗了脸,只是比那人早了一分钟。

  父亲在治多县和曲麻莱县生活工作了三年。

  那里的条件更为艰苦恶劣,但草原更广阔,景色更壮美。

  父亲骑着马走了三天,回到结古镇。

  他治病救人。他读书。他像一头羔羊一样和所有的羔羊一起参加各种政治运动。他回西宁,他和母亲恋爱结婚。他有了儿子。他有了可以想念的家。

  然后他入狱,经历折磨、屈辱和宰割。

  然后平反昭雪,回到结古镇。

  父亲平反后在结古镇工作生活的日子并不长,一年后,他被调往囊谦县。

  囊谦县,那里是玉树最美的地方,也是最贫穷的地方。一位青海的老作家曾对我说:如果你是游客,那里就是天堂;如果你生活在那里,那里就是地狱。

  “白天,雪山下的草原茵茵绿绿,一望无际,开满各种颜色的野花。野花如同白日中的星辰,低头就可采摘。夜晚,深蓝的夜空笼罩草原,无穷的星辰在头顶闪耀,在身边闪耀,仿佛灿烂的野花,伸手即可采摘……”

  父亲很少提起囊谦的美,也很少提起囊谦的穷,他常常记忆的,是那里的人。

  有一个银匠,很穷的银匠,当医生骑半天的马来到家中时,他甚至找不到一点儿酥油招待。他的妻子病了,她的病并不重,如果在城镇中——哪怕是在一个最小的城镇里——很容易治愈,但在偏僻边远缺医少药的囊谦,这样的常见病很可能置人于死地。父亲巡诊到他的家,替他的妻子治好了病。十几天后,银匠骑一天马,赶到医院,送给父亲两把刀和两只银勺。父亲无法拒绝,藏人的礼物是无法拒绝的。

  刀子的刃是印度兵步枪上的刺刀,五寸长短,上刻1967这个数字,不知银匠从何处得来。刀鞘和刀把均由纯银制成,雕刻着精美无比的花纹。勺子同样是纯银制成,沉甸甸,雕刻着与刀把刀鞘上一样的花纹。

  一公斤的纯银值多少钱?感恩的心值多少钱?

  我少年时,刀子中的一把原本悬挂在家中的墙上,后来被入室行窃的贼偷走了。勺子中的一把则在我年龄更小的时候丢失了:我右手端着一饭碗牛肉,左手拎着那只闪着沉着光芒的银勺,在篮球场上向同伴炫耀。回家时,碗空了,勺子也消失了。

  幸存下来的银刀和银勺如今都藏在我的抽屉之中。我会偶尔取出他们,用绒布擦拭。它们仍然闪着沉着的光芒,这光芒若有若无,让我想起牛羊的油脂。

  囊谦——不,应该说是囊谦的人——给予父亲的另一样宝物是一张熊皮。

  一个天气很好,风很小的日子,在一座山前的草场上举办赛马会。赛马会不光赛马,还有交易、吃喝和游玩。赛马会是草原上的头等大事,但参加的人并不多——或者说,不如我们这些住惯了城市或者乡村的人想象的那么多——这里人烟稀少,住户也太过分散,而且地域太为广阔,交通极不便利。即使这样,数百人聚集在一块草场上,也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赛马正酣时,父亲偶尔抬头,看见一头大熊站在山坡上的野花丛中,正在探头探脑向下看——它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吧。父亲叫一声,周围的人专注于赛场,没有听见。那头熊失去兴趣,掉转身体,向山顶懒洋洋地爬去。父亲又叫一声,这一回声音很大,身边有几个人循声抬头。

  六七个青壮牧民拎上枪支,绕过赛马场,奔向山坡。熊已在山顶消失。他们爬上山坡,登上山顶,也陆续消失。两根烟的功夫后,枪声传来。

  那次狩猎很容易,因为临时猎人们赶到时,那大熊正在呼呼大睡。但把大熊抬回来却花费了太大的气力。熊太大太沉重,六七个青壮男人用尽全力,也累得气喘吁吁。猎人们就地剥皮分尸拣选内脏。分配好战利品后,他们把那张熊皮拎到父亲面前。第一眼看见猎物的人是谁,皮就属于谁,这是草原的规矩。

  那张熊皮制成一张褥子,温暖了父亲很多年。如今它铺在我的床上,同样温暖着我。

  父亲在囊谦县两年,然后调往杂多县。

  父亲在杂多县的日子最长,六年。

  杂多县最有名的出产是冬虫夏草。

  那个年代,冬虫夏草并不像现在一样价格昂贵,它只是玉树一项普通之极的出产,与蕨麻和草原蘑菇并无区别。

  那时候,家中的冬虫夏草很多,和蕨麻、草原蘑菇、牛羊肉、羊毛捻成的毛线一样多,多得发了霉长了毛。母亲舍不得丢弃它们,就用水冲洗,然后摊放在案板上,置于窗台上晾晒。那些冬虫夏草有两三斤,在阳光下就像无数黄褐色的丑陋虫子纠缠在一起。两三天光景,很多人从它们旁边走过,看几眼,但从没有人取走一根。

  不同的是,冬虫夏草大都来自父亲亲手的挖掘,而其他玉树的出产大都来自淳朴藏民的馈赠。救治一个人,就会收到一样或几样礼物——小到一块酥油,几团粗毛线,大到一个熊胆,一个麝香,或者几张猞猁皮——我已经说过,藏民的礼物是不能拒绝的。

  我曾详细询问过父亲冬虫夏草的特性、疗效、挖掘以及其他与之有关的乱七八糟的问题,那是这种我从小司空见毫不新奇的小东西开始疯涨并涨到了八九万元一斤的时候。那些年父亲六十多岁,已经退休五六年了,基本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但他的思想和心灵依然和在玉树时一样单纯朴素。他不知道我突然对冬虫夏草之类的玉树特产发生兴趣是因为它们值钱了,值大钱了,而是以为我在怀念过去,并且对玉树的神奇产生了向往和憧憬。他立即开始高兴地讲述,他讲得很详细,惟恐遗漏什么,在我听来有点儿老教师般的唠唠叨叨。他说到冬虫夏草各个时期的模样、生长规律、所需环境、药物特性以及出产地域。我点着脑袋哼哼哈哈地听,但记住的并不多。——冬虫夏草主要产于青海和西藏,而在青海,则主要出产于玉树果洛两地。在玉树,它的出产地主要在杂多县,那里的地理环境最适合冬虫夏草生长,所以最多、质量最好,个头最大——杂多,这名字我很熟悉,但一直不知道它是何模样。现在可以根据父亲的述说想象了:先是彩色的图景——模糊难辨的草原、雪山、河流、羊群,然后这图景被金色的画面渐渐取代——金色的画面同样模糊难辨,它们是繁星般名为虫草的神奇物种——既然是如同繁星,那么冬虫夏草的茎杆叶子和花朵都应该是金色的,不是吗?

  父亲说他第一次在藏民的指导下挖掘,  一个小时挖了四百多根。在杂多,那东西多如牛毛,很容易挖掘。

  我说,天哪,那么多的虫草!听起来像是在地里挖土豆。

  父亲没有明白我的真正想法,他认真地说:那么多虫草有什么用呢?它们要真是土豆就好了!那时候,任何人都愿意用四百根虫草换一个土豆,土豆至少是蔬菜啊!

  ……

  杂多让父亲怀念的,还有那里的野兽。

  麝、鹿、熊、猞猁、鹰鹫,还有狼和雪豹。

  麝基本上绝迹了,父亲恨恨地叹息。

  熊基本上绝迹了,父亲恨恨地叹息。

  狼越来越少了,父亲恨恨地叹息。

  一则新闻说,一架固定在某座雪山上的摄影机拍到了雪豹的踪影,为此动物专家和环境保护者兴奋不已。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恨恨地叹息。

  是啊,如果在神佛护佑的雪山草地湖泊江河之上碧蓝天空之下,只有人和人驯养的狗马牛羊,又有何意义?

  那时候的野兽真多啊!父亲说。

  父亲翻出他珍藏的猞猁皮、熊皮、狼皮和那张珍贵的雪豹皮,他轻轻地抚摸它们,就像在抚摸天堂的门环,或者他自己的青春。

  我说:那时候你们也捕猎野兽啊,不然哪儿来这些毛皮?

  父亲说:不一样的。现在人们捕猎野兽是为了钱,而那时候,我们捕猎野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牛羊和生命;我们剥下兽皮是为了穿在身上,抵御严寒和永不停歇的风。

  看来父亲还未老得不通世事。

  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们的猎物是上天的考验,甚至是上天大有深意的赐予,而如今的捕猎只是一种掠夺,甚至是一种不敬或亵渎?

  父亲说:当然。

  父亲说你看这一只雪豹!他说:冬天找不到猎物,这只雪豹只好跳到一家牧民的羊圈偷羊吃。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雪豹捕食的骚动引起了帐篷中牧民的注意。帐篷中一家老小都已入睡,只有兄弟两个围着一盏油灯喝酒。帐篷里烈酒如刀,帐篷外寒风如刀。听到声音两条汉子扑出门外,哥哥在前,他看到三百多只羊密密匝匝挤在羊圈的一边,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不叫也不动。空出的大半个羊圈里,厚厚的雪中,一只雪豹正在撕咬吞咽一头大羊的骨肉。哥哥吼一声,扑上去,一把薅住雪豹长长的尾巴。雪豹愤怒了,它丢开羊的尸体,试图调转脑袋攻击。哥哥用尽全力,像投掷链球一般——以尾巴为链,以雪豹的身体为球——抡转雪豹。它和他势均力敌,僵持不下。电光石火间,在后的弟弟看清情势,返回帐篷中寻找武器。他找到了一个铁家伙——可能是铁棍铁锹,也可能只是一根帐篷的支撑物——跑出门。他高举铁器,跑到雪豹前方,盯着不停扭动的头颅寻找机会。他找到机会了,他用力击打。一下,一下,再一下。开始很困难,因为雪豹已经发现弟弟的攻击更可怕,它不再努力调转头颅,而是盯着前面的人,张开滴血的口,咆哮,试图撕咬手持武器的人。雪豹无法如愿,它挣脱不了身后的敌人。击打变得容易,越来越容易,因为雪豹受伤了,伤越来越重,同时,它的力量也在一点一点消失。终于,雪豹不再挣扎,无力咆哮。它死了。

  父亲说:这是生存的斗争,不是巧取豪夺。

  我无语。

  我至今仍然无语。

  父亲回到结古镇。

  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双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襟,仿佛自己是个年幼的孩子。他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衣上罩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

  他在医院里治病救人。

  他在中学里教书育人。中学里缺化学和生物老师,领导说医生应该懂至少比别人懂这两门课程,父亲只好勉为其难。

  我不得不放开父亲的衣襟,因为他慢慢变得模糊,变得轻盈,非常轻盈,最后化为风,消失了。

  我没有看见过父亲给病人做手术,也没有看见过他对着满教室的藏汉孩子讲授分子式或者某种动物的解剖图谱。我只能想象这两种场景。

  其实短暂的漫游之中,除了父亲的身影,我看到的场景并不多,也并不真实,多么丰富的想象力都无能为力。我知道,我的漫游只是记忆和怀念——父亲给予我的,他对玉树的记忆和怀念——我文学化地改造了它。

  这记忆是本书,但只属于父亲,就像玉树属于父亲一样。我只是读者,时而默诵,时而朗读,即使我本身也是这本书的一小部分。

  对于玉树而言,我只是个过客,我的漫游注定只能是走马观花。

  然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我又对玉树这块广袤的土地无比了解——这种了解是血液、骨肉乃至精神的了解,无法用语言文字说明和阐述,正如我对父亲的了解,我熟悉他的一切,同时对他一无所知。

  父亲。这个人代表的,是根脉和血缘,是男性的爱和教导,是对雄性这个词语的认识,包罗万象,复杂深刻,只能意会。

  玉树。这块土地代表的,是父亲,因为父亲属于这片高原,或者说,父亲是这片高原的一部分。

  所以,对我来说,玉树这个美丽的名字包容着一切与男性有关的知识:爱与仇恨、幸福与不幸、尊敬与反抗、感恩与冷漠、向往与恐惧、自由与束缚、回归与逃离、希望与绝望……

  羔羊与野兽。

  家园与天涯。

  我躺在结古镇的苍穹之下,诗意地思想着,进入梦乡。

  第三天清晨,我和朋友们告别结古镇。

  我们在晒经台前驻足。

  通天河滚滚东去。

  我胡思乱想:唐僧们取到的经卷有哪些微言大义和佛理禅语,没有多少人知晓,然而他们千辛万苦的取经旅程(包括在这里晒经的最后一难)却无人不知。这和一个人的生命非常相像——追寻的过程远比追寻的结果重要。

  我想到父亲,也想到自己。

  就玉树而言,父亲的追寻已经结束,而我的追寻刚刚开始。

  我不再为此次蜻蜓点水般的游历而懊恼遗憾——我和玉树的情缘和因果刚刚开始。

  我会回来,像我诗里写的那样。我会去三江的源头,看冰雪怎样融化,看水珠如何滴落汇聚,看婴儿般的溪流如何淌过草原。我会去那些雪山朝圣,在一瞬间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我会去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庙,转动经轮,或者在经幡下伫立思想。我会去那些无比美丽的草原,草原与草原的美丽各有不同,如同楠木手串上的一枚枚佛珠。我会远眺那些知天顺命的牛羊,感觉自己的渺小卑微和尊贵独立,以及不可替代。我会在路上偶遇一只独狼,或者在天葬台下仰望灰烬般纷纷扬扬的鹰鹫,从而体会到生命的简单朴素和高贵华美,以及自由顽强。

  我会再次找到根居于此的年轻父亲。我也会找到自己,那时我会定居于此。

  如今我坐在西宁的蜗居之中,写下献给玉树的文字。我写的很慢,因为我不停地在复杂多变的记忆、思想和想象之中穿巡。

  时至今日,玉树地震给予人们的冲击和感动已经渐渐平息。新结古镇的建设已经开始,且进展很快。身处西宁,耳闻目睹了很多关于建设的新闻和消息,我不再担心玉树能否挺过灾难,能否恢复美丽,就像我不担心一块神佛手边的宝石会破碎,会被风沙划伤,会留下或粗或细的裂纹。

  但我的内心却无法与他人一样获得平静。随着文字的一步步艰难前行,灾难引发的怀乡之情故土之爱越来越浓,越来越沉重。我沉浸在诗歌般的怀念之中。我像怀念自己久别的家乡一样怀念玉树。我像怀念自己的青春一样怀念父亲的青春。我不知道这些浅薄的文字是否描画出我和玉树之间那神秘而又简单的联系——或许用什么方式都无法使这种联系清晰明确起来,因为我自身的情感本来就是模糊朦胧的。也许这感情永远都说不清道不明,我想。

  父亲再一次提出要我陪他回玉树看看,这样的要求他每年都会提出一次。我像以往那样说了“不”,理由还是身体。我说爸爸,你的心脏和血压无法再承受玉树的高海拔和缺氧了。

  父亲一如既往地沉默。

  我在心里对父亲说:我替你回去吧!我回到玉树就是你回到玉树,因为我就是你!

  玉树。父亲喃喃自语着那美丽的名字。

  玉树。那是父亲肉体和魂魄的轮回之地。

  玉树。我在内心默念着那美丽的名字。

  玉树。那也将是我魂魄的轮回之地。

  玉树!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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