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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椿树/郭宏文

点击率:4276
发布时间:2016.06.20

  我站在宅院里,常常望着大门前的那棵椿树和宅屋后的那棵椿树发呆。两棵椿树都比我出生得早,早了多少年,它们都用自己的年轮记着,就是不对我说。椿树有清晰的年轮,每一圈的环状纹理,都记载着一个完整的四季轮回。也许,这就是椿树的智慧。我感觉,所有的树都应该有年轮,可杨、柳等好多种树的年轮就是不清晰。年轮不清晰,树的记忆力就不会好哪去。

  两棵椿树站在我家的房前屋后,看着大人们在出出进进中后面的“跟屁虫”多起来,听着孩子们山燕般的“喳喳”声热闹起来,闻着房顶上袅袅攀爬的炊烟浓郁起来,所有的直觉都浓缩成记忆,留在了它的年轮里,变成了绝密的档案。椿树守护着宅院的档案,像守护着自己的生命。这珍藏在年轮中的档案,只有等到椿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才能在剖开的截面上解读得到。

  望着屋前屋后的两棵椿树,我一直琢磨着:一棵椿树能长多高?树干能长多粗?树冠能长多大?树龄能长多久?我想,这些问题,我的父亲、母亲和我的妹妹们也一定在琢磨着。一年四季,树是山屯人心中永不消失的风景。春天,树开出鲜花的热闹;夏天,树遮下枝叶的浓荫;秋天,树挂着梨果的飘香;冬天,树凝着雾松的晶莹。山屯人离不开树的声息。也许,有了树的花开叶落,才有了山屯人家炊烟袅袅的生机。

  因为奶奶的故事,我才特别关注椿树。奶奶讲,椿树是树中之王,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封的。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在一次战役中断了粮草,是吃桑粒度过了难关。他做皇帝后,没有忘记桑粒树的大恩,就带着随从,去封桑树为书中之王。时值冬季,朱元璋实在无法辨认出那一棵是他吃过桑粒的树,就把枝条肥大的椿树封为了树王。我们那个山屯里的人盖房子,都要用一根或一块椿树的材料,而不用桑树的材料。

  我眨着眼睛听奶奶的故事,心里为桑树叫屈。那皇帝去感恩,为啥不赶在桑粒黑红的时候呢?皇帝又为啥非得是金口玉言,错了就不能更改呢?我跑到桑树下,仰视它的容颜,倾听它的声息,平和而淡定,恬静而儒雅,枝叶年年浓郁,果实年年甘甜。我甚至跑到所有的大树下,去探听为桑树鸣不平的心语。可风霜雨雪之中,树们都融合成林的亲情了,无所谓王,无所谓不王。

  不像宅院里的公鸡,为了在鸡群中能站成一面旗帜,为了能得到更多异性的服从,公鸡们拉开架势,非要鹐出个高低上下、孰强孰弱来。公山羊也是一样,示强的角争斗时常在山间“哐哐”地回响。山屯里的公驴恐怕也有争强好胜的脾气,要不,山屯人绝不会下一个“一个槽上不能拴俩叫驴”的结论。

  在我的眼里,看不出椿树有王者独尊的霸道。根一样扎在地下,枝叶一样长在阳光里,没有丁点的特殊待遇。它们所想的,就是长得高大,长得粗壮。我注意它们,是它们生长的地方临近我家的宅院,在我视线的近端。近了,就有了独处的机缘。我站在椿树下,真想在我的脚下扎些根须到土壤里,扎得很深很深,然后像树一样长高长壮。奶奶说,根有多长,树就有多高。我真能变成一棵椿树多好。

  我心中对一棵椿树的那么多问题,天天在枝头放歌的花喜鹊和天天在树干上奔跑的黑蚂蚁一定回答得出。花喜鹊总希望自己的歌声能嘹亮得更远些,吸引和倾倒更多的鸟族同胞,它一定让自己站得越高越好;黑蚂蚁总希望得到的蚊虫之类的食物多些,让自己的家族饱食无忧,它一定把寻觅的路程拉得越长越好。听着喜鹊的歌唱,看着蚂蚁的奔跑,我对两棵椿树流露出无言的羡慕。有喜鹊和蚂蚁的光顾,它们一定会高大粗壮。

  大门前的那棵椿树,与杨树相邻,扎根的土地肥沃些。那杨树是大叶杨品种,山屯人也叫它“穿天杨”。杨树主干挺拔,一直向上。我常常看见父亲望着一排杨树泛起微笑。看得出,那一排杨树,都比椿树的年龄大,椿树站在它们的傍边,明显是撵着它们长大。后撵的椿树使劲地延伸着主干的顶部枝条,斜生的枝条都干枯脱落下来。撵着撵着,椿树也挺拔成了父亲脸上的微笑。山屯人见了,都对椿树的挺拔惊奇得值愣神儿。

  杨树们呼拉拉地舒展着枝叶的繁盛,挽成一堵墙,阻着阵阵风。椿树也挺起腰板,与杨树并肩成力量的威仪。看得出,椿树长到与杨树近乎于等高的时候,即刻放慢了升高的拔节,尖稍定格下许多分枝来。光秃的树干,密集的冠枝,树下仰望,就会感觉到有江南椰树的别致。椿树的干均匀向上,黑褐的树皮舒展无平滑,我常常抚摸着它转上几圈。

  宅屋后的那棵椿树长在山边,与山上的山杏树们相邻。我想,那的土质一定不会太好。我弄不清椿树与山杏树谁的年龄大些。看树冠,椿树是长者;看树皮,山杏树要老些。在山杏树的群落边,椿树长成了圆圆的伞形。树干不高,也不笔挺,但粗壮有余,遮下浓荫一片。不可否认,是山杏树的小成就了椿树的大。这棵椿树站成的风景,要比成片山杏树拼成的风景大气。有了椿树的风景,就有了山屯人羡慕的眼光。我隐隐约约地听到:“看人家的风水多兴旺啊!”

  我不知道一棵椿树能长出啥风水来,长出的风水能给我家带来什么样的福祉。我不想琢磨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应该由父亲和母亲去琢磨。我还是一根筋地想着一棵椿树多高、多粗、多大、多久的问题。这些问题与我的生命有关。这些问题整明白了,我也许就知道了自己能长多高,能长多胖,能干多大的事,能活多久。在我看来,这是最有价值的研究。

  有一天,我家大门前的那棵椿树与一排杨树一起,被父亲请来的家叔们拉着大锯放倒了,并截成了一地的圆木段。这些圆木段,要成为我家扩建宅屋的用料,要成为新房上的过梁、檩子和柱子啥的。那棵椿树,因为笔直,因为修长,要被父亲安排做两根支梁柱子的材料。不会有多久,这棵椿树的木头,就要同其它木头一起,联手为我家支撑起一个新的宅子,成为我们新家园的组成部分。

  我蹲在椿树的树墩前,睁大眼睛,仔细地数起树墩上的年轮来。那年轮,就是椿树享年,也是椿树阅历的记载。年轮与年轮之间,一定承载着好多历史的留像,那里,有我家的镜头,有父母的镜头,也有我的镜头。我好想找来台特制的放像机,再从树墩上切下一张年轮的碟片放进去,然后播放起来。那种欣赏,会让我回望出好多的悟性来。蹲着蹲着,我就从年轮的圈数中,知道了椿树比我大出的年龄。

  筹建新宅子的时候,父亲拿着一把米尺,站在屋后的那棵椿树下反复地打量着。父亲在树下转了又转,还是不甘心,就干脆爬到树上,使着手中的那把米尺,一个枝桠一个枝桠地量着长短粗细。量着量着,父亲的脸上似乎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他拍着椿树的枝桠,不知自然自语了一句啥话,就慢慢地下了树。走回屋子的路上,父亲连头都没回一下。

  新宅是在老宅的原址建起来的。我们搬进新宅的时候,屋后的那棵椿树的树冠依旧圆圆地茂盛着。夏天时,肥大的树叶撒下一地的凉爽,花开的热闹飘来满屋的芳香。秋天里,椿树的叶子在霜天的浸染中装成一树的火红,照亮我家的宅院,也照亮整个山屯。一树的火红熄灭后,树上留下了一嘟噜一嘟噜椿树的种子。那一嘟噜一嘟噜的彩带,一直要“沙沙”地招展整整一个冬季。有了这样的“沙沙”声,就注定我家的冬季不寂寞。

  一棵椿树为了我家的新宅倒下了,倒成了父亲的微笑;另一棵椿树为了尽到擎起绿色的责任而庄重地站着,站成了让我们一家人的气脉。这棵站着的树,根一定扎进了我家的宅屋里,并与那两根椿木柱子亲密地接触着。也许,它会把根上的一部分养料输送给两根柱子,让柱子在房宅中生长着。那一定是一种特殊的生长,一种永不腐朽的生长。

  两棵椿树,一棵在宅屋外长着,浓重在我的视野里;一棵在宅屋内长着,光滑在我的手心上。我想,如果当初两棵椿树在门前屋后换个位置生长,那现今在屋里屋外的位置也无疑换了位置。我望着大门前的一片空敞,又望望宅屋后的一树葱绿,顿觉内心清亮了。有关一棵椿树的所有问题,答案都清晰在我的心里,无需再去苦苦地琢磨。

  我想,我应该像任何一棵椿树一样,去长高、长大、长壮我的心。心大,才有境界的空间,才能把思考问题的方式随机调个方向,进而得出准确的答案来。我真想带着我对一棵椿树的阅读思考,在我家宅院前后的任何一个地方站住脚,并在脚下深深地扎下根去,长成一棵椿树。这棵椿树,一定让人微笑着。因为,我知道一棵椿树该长多高、多粗、多大、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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