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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青海(外一篇)/许实

点击率:4043
发布时间:2016.06.20

  与一群追着美跑的人去了青海。青青的海、凉凉的水被鲜花绿草簇拥着。

  我们去看油菜花,那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的油菜花。

  酷暑盛夏,行走在海拔3685米高原上是很惬意的,满眼绿色借着山势缓缓而上,一直铺到天边边,行走在这高山草原上,人一下子就敞亮了。

  到青海地界时,大山扑面而来,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雨,潮润润的。云开雾散,天蓝得像湖水,云朵似新摘的得棉花飘在上面,青草是水洗过的,绿茸茸的透着亮。这里的绿太多,太奢侈,这里的山就被这样的青草颠覆了。大山由平缓到陡峭,欲与天公试比高,青草就借着山势蜿蜿蜒蜒长到山尖尖上,那么有气势有霸气,山借草势又如此妩媚、隽秀。青草地里的羊和牦牛,似散落在草原上的珍珠。

  进得山来,路随山势渐趋平缓,草场也开阔了,白色的帐篷、羊群,一顶一顶,一群一群,远远地浮在绿草上。山里寂静得很,风从山顶上吹来,很凉爽、柔和。这里的牦牛有些邪,健壮的公牛带着成群的妻儿在公路上狂奔,向哪里去不知道,山底溪水汪洋恣肆,繁盛的青草很英勇,虽然被水冲刷得筋骨暴露,仍决绝地站立在水中。

  在一顶素朴、简单的帐篷前,我们遇到一位80岁高龄的老阿妈,静静地坐在草地上看她的羊群,草地上晾晒着奶疙瘩、一坨一坨牛粪和刚刚洗过的衣服。阿妈很热情,跟我们说了许多话,她告诉我们,这里的冬天酷寒,一冬一春的季风,搅得黄尘铺天盖地,要是雨水不好,牧草就很矮小。夏天是黄金季节,贵在美好,更贵在短暂。这里也有雪灾和雹灾发生,几年前,一场大雪,不是一阵一阵下的,是一层一层铺的,两天两夜,雪达半米深,牛羊冻死饿死无数,再过50天他们就要转场了,到冬草场上去。转场是很辛苦的,风餐露宿,山里的天气多变,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去年转场中,他们遇到了暴雨,天黑乌乌的,雨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漫山遍野的。山洪爆发,卷走了他们的帐篷、牛羊和粮食。每次转场都要经历苦难,或许缺乏这种苦难草原也会失色。阿妈说,他们一年要转两次场,两次转场结束一年就完了,一辈子了,没有走出这青草地。阿妈笑呵呵地露出了豁豁牙。

  帐篷里,土炉子冒着缕缕烟雾,铁罐罐咕嘟咕嘟熬着伏茶,浓浓的牛粪味远远就能闻到。草原上,牛粪是主要的燃料,拾牛粪是阿妈一件重要的事情,尤其到隆冬,天冷得伸不出手,阿妈裹着厚厚的皮袄,拌着风雪总能背回冻干了的牛粪。阿妈说她家的牛羊认得回家的路,每到日落西山时,就齐齐地回到圈上,牦牛更不用围栏,老牛头顶屁股围成一圈,小牛在中间很安全。阿妈问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拉着我的手说,你一个妇女整天在外面跑不辛苦啊。问阿妈家其他人,指着远远地帐篷说那——里——

  离开阿妈,继续在高原上行走。当我们到达门源时,天已黑严,突然狂风四起,大雨突袭,地上雨水横流,没几分钟,风雨停了,四周寂静,浩门河滚滚的涛声由远而近。猛抬头,苍茫云海,月出祁连,浑圆的月亮已挂在天边了。此时,我想起了老阿妈和她的豁豁牙、简易的帐篷还有羊群。

  日出时,是拍摄油菜花的最佳时间,为赶拍这壮美的景色,日出前,我们赶到了目的地(浩门河河谷),这里空气潮润,有些冷;这里只有两种颜色,黄色,漆过的油菜花,绿色,新鲜透亮的青草和青稞,满山满洼、沟沟壑壑、边边角角长得严严实实;这里山高坡陡,长在山尖尖上的油彩花和天粘在一起,山坡坡上的青草自下而上,长在居民屋顶,红墙绿瓦的房屋掩在青草里,屋子门户紧闭,无人,庭院里鸟雀和鸡狗争抢食物,不时有公鸡的咯咯声和狗吠声;这里家家门前开辟了菜园子,一垅一垅的葱、开着白花和黄花的土豆秧苗、芫荽、油菜和豆角葳葳蕤蕤。油菜花围在园子周围,被露水洗过的花儿黄亮黄亮,挨挨挤挤开在山坡上,一望无际,壮观得很。一声悠长的牛叫,打破了村庄的寂静,接着有吱扭、吱扭地开门声,一个戴着白帽帽的回民男子,赶着花奶牛向河谷的草滩走去。男人走远了,女人抱着娃仍站在院门前望呢。

  太阳爬到山顶顶上时,空旷、宽阔的河谷就热闹起来。我们的摄影师个个如饥似渴扑向青草地、油菜花,个个被美丽景色缠住了脚,挪不动了步,这些追着美跑的人,这些陶醉在大自然里的人是美的。

  扑向青草地,我第一个倒在草地上,当身体贴在青草上时,一种幸福感就流遍了周身。绿茸茸的草场纤尘不染,一撮儿一撮儿小花开得繁盛,各种植物的清香直往鼻子里钻,天低的很,白云软软的堆在山顶上,草和花很高。躺在被阳光照耀得发潮的草地上,感受着丝绸样柔漫滑过的清风,使人神情气爽,清风拍打着花和草,花草借着风势拍打在我的脸上,麻酥酥得痒。那些柔嫩玲珑的花朵,引来黄蝴蝶、白蝴蝶、蜜蜂和各种飞虫,一群一群牛羊摩肩接踵地走过来走过去,“嚓嚓嚓”吭食青草和花朵的声音,像锋利的镰刀收割麦子。牛群走远了,一只娇嫩的牛犊丢了妈妈,甩着短尾巴在草场上乱跑,远处,铺满了油菜花和青稞的山峦是一幅连着一幅流金的油画,此时,你会看醉的。

  扑进油菜花地里的摄影师们看不见了,他们被油菜花迷了眼。

  我带回一束油菜花,挂在书房的窗棂上,灿烂的油菜花把整个夏天照亮。


漠上边城



     

  我所写的,是我生活了近30年的那个边疆僻地的小城,夹在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大沙漠中间。在这狭长的大沙凹里,所见的人物、所听的声音、所嗅的气味就都很熟悉了。

  当红彤彤的太阳从辽阔的沙海里升起时,边城就醒了,当第一屡赤红色的阳光落在那白色塔顶时,边城的市集就醒了。边城的市集是热闹的,不论廉纤的毛毛细雨,还是欲雪未能或霏霏纷纷大雪时节,照例有许多乡下人赶着毛驴车,骑自行车,屁股在车座上扭来扭去急吼吼地赶市集。然后,挑一热闹地段卖自家的鸡蛋、鸡、土豆和白菜,缚了脚的黑母鸡躺在地上,仍扇着翅膀跳呢,扁豆子大的眼睛里水汪汪的。

  市集是城乡物资的集散地,囤积着大量的蔬菜、清油、肉类、布匹、日用杂货。市集里骚动、吵吵闹闹,这种喧嚣的波动让人有种踏实和稳妥,这种洪壮的声音远远地像河水流动的声音,这种訇訇的潮声,是小生意人讨价还价、或因秤不公允发生争吵,你骂一声娘,他骂一声娘、熟人见面聊天大笑、招徕生意吆喝而起的。

  在卖猪场上,小贩提着猪崽两只耳朵给买主看,那种尖利的嘶叫声叫人极不舒服甚至牙根发酸。卖小鸡的一字摆开,竹箩筐里各色小鸡满满当当,鲜嫩、毛茸茸、摇头摆尾、挤来挤去顽皮可爱,发出叽叽叽的声音响成一片。风味小吃场上,多是夫妻经营,丈夫操杖妻子揽客。见有食客,眼尖的叫一声“沙米肉揪面”,随后就有“肉卤面、转刀面、沙米凉粉……”尖细、温柔的声音此起彼伏,最有特色的当属韩爷的肉卤面,黄澄澄、油腻腻的大块猪肉肥而不腻,细细的缄面有一 米长。韩爷歇业了,吃不到韩爷的肉卤面,食客心里急挠挠的,许多人要韩爷开张营业,韩爷不,韩爷说以前为儿子赎罪,如今再也不需要了。韩爷只有一个儿子,刚出生就长了两颗牙,韩爷起名叫“石头”。石头生性顽劣,不服管束,成年后坐了边城地头蛇。石头恶贯满盈,被政府枪毙的那天万人空港,边城大街上挤满了人,绿色大卡车在街上缓缓驶过,警笛长鸣,车上威武的解放军叔叔荷枪实弹,石头被五花大绳捆着,脖子里吊个纸牌牌,牌牌上石头的名字被一个大大的红X拦腰截断,人群中有人燃起了炮仗。

  石头的死成了人们平淡日子里的一把作料,韩爷被淹没在大众这锅温水里。

  对于韩爷,满五爷就有些悠闲自在。在市集公厕墙根下,摆些菜籽儿换零花钱,满五爷用墨水在墙上写了一句话“在此尿尿者驴”。日里,那些黑色、棕红色、绿色、白色、圆的、扁的菜籽被满五爷标上茄籽儿、辣籽儿、萝卜籽、葱籽儿、芹菜籽待售,一酒盅一角钱。满五爷的顾主多是乡下妇人,每送走一个顾主,满五爷就叼着烟锅子,眯起眼睛看妇人的身段,走路的姿势,胖的、瘦的、里八字、外八字、罗圈腿、轻快的、沉重的……

  边城的阳光热烈、尖利,酷热的风吹过,身体里就有汗液渗出,在热闹的东关十字就能熏出这种液体来。

  你看,那裁缝店、果蔬店、日用百货店、理发店、五金店、成衣店铺高的高、低的低、新的新、旧的旧,犬牙交错夹出一条柏油马路,长长的、仄仄的一眼能看到头,乡下人、城里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云蒸霞蔚一片繁荣。马路两边修鞋的、修自行车的师傅、从乡里赶来卖梨的妇女,见缝插针抢得一块空闲地方,像生了根从早晨到傍晚不挪窝。闲散的戏曲爱好者,傍了这些人带上二胡、三弦等器乐坐在凉棚下,弹奏《凉州贤孝》(目前已大部分散失),曲子哀婉、凄切、悲怆。再看那鞋匠,尖利的阳光打在黝黑的脸上,须发被经年的日头晒白了,脸上的沧桑和手指上的沧桑一样在诉说着生活的苦难和辛酸。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简单、穷困的日子,他手中铮亮的锥子,还有那衰老的鞋架都爬满了风吹雨打的日子。

  巷子里,圆胖子的水果店开得最大,天南海北各种希奇的水果,在她那里都能寻到,故边城的头头脑脑们经常光顾。圆胖子别出心裁地编了一个顺口溜:正月正,吃水果,吃了水果保平安;二月二,啃鸭梨,啃了鸭梨不咳嗽;三月三,吃山楂,吃了山楂脾胃开;四月四,吃香蕉,吃了香蕉心气顺;五月五,吃草莓,吃了草莓脸儿鲜;六月六,吃樱桃,吃了樱桃嘴儿艳;七月七,吃桃子,吃了桃子眉会飞;八月八,啃西瓜,啃了西瓜好安睡;九月九,吃葡萄,吃了葡萄不怕黑;十月十,嚼甘蔗,嚼了甘蔗心里甜;十一月十一,吃红枣,吃了红枣话语暖;十二月十二,吃橘子,吃了橘子不觉寒。圆胖子将顺口溜写在店铺里,每有头头脑脑来就央求给改改或添写新词儿,一年年,圆胖子的顺口溜没有多大改动,水果的吞吐量却日见增大。圆胖子脸上整天挂着笑容。

  巷子三岔口是个小广场。夏日傍晚,在家呆腻了的人、烦恼的人就坐在广场上、躺在草坪上看天边的火烧云,这是西北特有的云,色彩丰富、千变万化,天空如展开一张图案新奇的锦毯,又素净纯洁,令人陡生快感,温暖感,音乐感,并扇起人的狂想和梦想。这是西北特有的云,挚厚而单纯。在显现海市蜃楼的天空下,一段满目创痍、布满沧桑的老墙上,成群成群的燕子翩跹起舞。几百年了,老墙和燕子相濡以沫,恰似一对情侣。居住在边城的人,却像没有被爱情滋润的老光棍汉,焦躁、蠢蠢欲动。每天,小广场上传播着各种庄谐杂陈的事,说是边城的古建筑物“镇国塔”,在抢修时挖出的宝,被文物馆的馆长据为己有,从此这位馆长成了边城有名的文物鉴定专家。边城的县长在北京街头卖白兰瓜,上北京的报纸了。边城最有名的书法家,由于太勤奋,右手腕写残疾了,无法书写,书法家忧郁而死……

  边城没有什么什么路,什么什么街,多是什么什么巷,巷子深,很沧桑,里面藏着古老的故事。离奇、可悲、可歌的故事屏着气从这些芸芸众生里拱出来,如青草一茬茬地被时间收割,留下的仍是平淡和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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